第45章 番外-当年情(上)凤弦X郇玉青CP

A+A-

    一千多年前, 郇玉青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名为‘郇霸’,意为山林一霸, 凭借两千年的妖龄, 已被妖怪们尊称为‘郇大爷’。

    那一年的夏天, 天气过于炎热,郇大爷听游历的妖怪, 人间的皇宫有各式美味的菜品, 还有有冰块做的冰沙, 清凉解渴。于是, 郇大爷突发奇想, 来到皇家围猎的山林,化为原形,乖乖等他们发现。

    浣熊几近灭绝, 郇大爷一直怀疑他是人世间最后一只。作为难得一见的奇兽,他当即被当做天降祥兽, 送往宫中。

    皇帝特意建了个名为“浣熊园”的大宫殿,供他吃住。吃喝拉撒都有专人照料, 不仅有冰沙可吃,甚至怕他受不得炎热, 特意建造了个凉屋。利用天然甘泉推动扇轮摇动,将水中凉气送入屋内, 又将水流送至屋顶,沿屋顶而下, 形成水帘避暑。丝丝凉风吹得他整个毛发都舒展凉爽得很呢。

    他做工的时间也很短暂,皇帝嫔妃一月几次来此观赏瑞兽。郇大爷摊着身子,懒洋洋地卖个萌, 就能获得皇帝嫔妃的一致好评,贡品珍果层出不穷,还赏赐了一大一两个浣熊金盆,大的用来洗澡,的用来给他凉镇水果。

    郇大爷过得相当惬意。

    这一日的深夜,郇大爷趴在树枝上睡觉,忽的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一个瘦的身影出现在黑夜里,鬼鬼祟祟,偷他金盆里的糕点吃。

    好子,竟敢偷到你郇大爷头上,看我不吓死你。

    郇霸一招饿虎扑食,将毛贼扑倒在地,张开大嘴,露出尖锐的牙齿,却见偷稚嫩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毫无畏惧之意。

    郇大爷顿觉无趣地松了爪子。

    凤弦默默看了眼浣熊,继续狼吞虎咽地吞吃点心。瞧着对方瘦弱的背影,郇大爷起了怜悯心,推了推自己御赐的玉碗,用爪子拍拍孩的肩膀,让他喝点水,别噎着。

    凤弦看懂了浣熊的意思,大口大口地灌水。

    郇霸:真是个可怜儿哦。

    此后,凤弦常常趁夜到这里吃点心。郇霸也注意多留点口粮给对方,甚至会把最喜爱的荔枝留下,给对方解馋。

    时间一久,凤弦和郇霸成了无话不的好朋友。

    当然是凤弦在,浣熊摇着尾巴听。

    凤弦是皇帝长子。皇帝醉酒宠幸了一名宫女,宫女怀孕生下凤弦。

    凤弦的亲母姓于,无权无势,又不讨皇帝喜欢,生下凤弦后,不过得了美人位份,没有资格抚养皇子。

    凤弦在出生后就被抱给无子的皇后抚养。起初两年,皇后对凤弦不错,很快皇后怀孕,生下二皇子,开始对凤弦冷眼相待。

    又过了五年,随便寻了个由头,把他的住处牵移到偏僻的宫角,不闻不问。弱势的凤弦被踩低捧高的奴才欺负,克扣他本就不多的吃穿用度。

    过得如此凄惨,凤弦本想回到亲母身边。亲母却惧怕皇后的势力,根本不敢把他讨要回来,拒不见他。

    他想状告父皇,没见到面,反被告密给皇后,遭受了一顿毒。

    凤弦是卑贱宫女生下的孩子,占了皇家长子的名额,皇帝本就不满,陆续几年又添了好几个儿子,越发不在意皇长子。对于凤弦遭受的虐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的凤弦孤立无援,虽为皇子,却贱如草芥,十岁的孩子看着如六七岁的孩童那般瘦。

    凤弦实在饿得无法,才和野兽抢食,甚至想着,如果被野兽啃食,了却这一生也挺好。

    郇大爷听凤弦讲完过往,心疼地伸出舌头舔掉他的眼泪。呜呜呜呜,崽子太可怜。我一定好好养他。

    可怜哭过后,窝在浣熊的怀里睡着了。

    时间一晃大半年,又到了一年春季。

    这一日,郇大爷懒洋洋爬出窝,看到院内桑葚长得很好,慢悠悠地爬树上采摘。刚爬到一半,听见清脆愉悦的笑声。

    郇大爷回头一看,正是笑脸的凤弦。阴郁的子难得露出如此爽朗的笑意,郇大爷奇怪地叫了两声询问。

    “熊熊,你爬树好慢,我来帮你摘吧。”

    凤弦以为浣熊在求助,脱掉鞋袜,十分敏捷地爬上树干,摘了一串串桑葚下来,洗净后,摊在掌心,喂给郇大爷吃。

    郇大爷边吃桑葚,边听凤弦絮叨:“母妃今日来看我,她还替我裁了新衣。我以前只敢远远看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同她话。

    母妃很温柔,她之前不见我,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哈哈哈哈哈……你别舔我手心……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没有再害我,母妃放下心,觉得是时候讨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认她这个娘亲?”

    郇大爷伸舌头把嘴边甜渣卷入唇中,拿一双乌黑圆亮的眼睛,歪头看他。崽子早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凤弦笑吟吟地摸了摸郇大爷的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还是决定回到母妃身边。太好了,我也是有娘亲疼的孩子了。

    母妃,我这么大,还不识字可不行。所以,安排了满满的课程,我近些日子,可能没时间来看你。等我空闲了,就来找你。”

    郇大爷替凤弦欣喜,点头应允。

    半月后,郇大爷对凤弦有些想念,化作人身,找到于嫔的宫殿,避开宫人,正四处寻找,就听见凤弦的闷叫声。

    郇大爷透过窗棱纸看去。于嫔用戒尺,一下下鞭笞凤弦的手心,嘴中念念有词:“还想偷跑出去玩。《论语》《春秋》你读完了吗?你比其他皇子慢上十年,再不努力进步,想重回那间阴暗的屋吗?”

    凤弦的手肿成发面馒头,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滴落。

    于嫔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放凤弦回去。

    内侍掌灯送凤弦回寝殿,一路也不曾关心凤弦伤势。郇大爷心疼得不行,化成内侍模样,敲门而入。

    凤弦应当是在被窝内偷偷哭过,两双眼红肿异常,像两颗大核桃,但不坠皇子威严,神情淡漠,语调平静:“明德,你有何事?”

    “奴才拿了消肿的药膏,这样好的快些。”郇大爷掏出一瓶膏药,挽袖便要拉凤弦的手。

    凤弦手一抬避开,轻抬下巴:“放那。”

    郇大爷把药膏放在床柜上,叮嘱凤弦一定要涂抹,行礼离去。

    翌日,不放心的郇大爷偷偷潜入凤弦的寝室,在纸篓里发现了未开过的药膏。

    郇大爷无奈崽子戒备心太重,像个刺猬。来到床前,看孩在睡梦中仍旧不安地蹙眉,嘴里念叨着什么。

    郇大爷凑近,听清楚孩在唤“熊熊”。头一次产生养孩子的酸胀感和喜悦感,使用妖力治愈凤弦手心。

    凤弦醒后,见手心已恢复如初,只以为自己的体质特殊,受伤恢复得快。

    又过了一年多时间。

    这期间,凤弦只偷偷摸摸看过浣熊两次。见浣熊亲昵地蹭他,还识得他,开心得不行,分享最近的生活,比如父皇终于称赞他聪慧,别的皇子一月才背完整部论语,他只需十日。

    郇大爷时常隐身去看他,也曾有两三次以内侍明德的身份帮助他解围。自然知道凤弦的聪慧懂事背后,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夜里挑灯也在看书,为了哄母妃开心,偷偷下厨准备生辰面……

    只可惜,凤弦过于天真。

    于嫔身份低微,如今敢利用凤弦争取储位,一是因为凤弦为长子,立嫡立长,有一线希望。

    最主要的,护国大将军一派想弄权,所以支持凤弦。

    帝后怎能容忍旁人觊觎皇室帝位?郇大爷听道,不出多少时日,护国大将军就要被杀害,而傀儡于嫔和凤弦,难逃一死。

    郇大爷对皇家的勾心斗角,丝毫不感兴趣,争来争去,短短百年,一个王朝的兴替也就四五百年。他早已看惯了王朝更替。

    但是,他关心凤弦崽。

    他装作不愿用食的状态,寻机假死,然后悄悄救出凤弦,从此隐姓埋名,让凤弦过上正常的快乐日子。

    夏雷滚滚,大雨滂沱。

    郇大爷爪子挠了挠前胸,嗯……这个氛围,适合自己这头祥瑞离世。于是乎,眼睛一闭,腿一瞪,假装暴毙。

    凤弦知道这个消息时,郇大爷已被内侍用一张草席卷好,准备拉到宫墙外埋了。凤弦在磅礴的大雨和轰隆的雷声中,哭做泪人,抱着浣熊的尸体不放手。

    郇大爷闭眼躺在凤弦怀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不停冲刷着他的脸。郇大爷甚觉黏毛的同时,也甚感安慰,崽子没白疼。

    凤弦被宫人拉走,发了三天高烧。

    大病初愈不久,护国大将军被以谋反罪,诛灭九族。宫内的于嫔听此,当时便昏厥过去。然而年幼的凤弦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联。

    半月后,不知哪里传来的偈语,大皇子乃是妖邪转世,必定祸害江山社稷,不少臣子请求皇上大义灭亲,诛杀凤弦。

    于嫔‘卧病于床’,身体虚弱,不曾替亲子求情。

    终归是自己的亲骨肉,皇上亦怕留下弑子的骂名,下旨将凤弦贬为庶人。

    凤弦第一次走出皇宫,站在厚重的城门外,他显得那般渺,唯有内侍明德愿意留在他身边。

    面对凤弦的感激,明德眼底掩下不怀好意。

    他就是个内侍,被分配到不受宠的于嫔宫里伺候,面对着阴郁的大皇子,明德自认前途渺茫。

    也不知为何,大皇子越发器重他。就在大皇子被贬的档口,皇后找到他,愿意出价百金,要大皇子的性命。而他拿钱后,远走高飞,无人会追究。

    明德正是了这般如意算盘,才在凤弦问他愿不愿意随他离开皇宫时,二话不地答应。

    明德谎称自己有个亲戚住在京城,可以去投奔,引凤弦同他入了偏僻的巷。他东张西望,确认四下无人,在凤弦背后,悄然拔出匕首,向凤弦刺去。

    就在此时,一阵白光闪过,明德发现自己突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处巷,眼前站着一袭青蓝衣衫的青年。

    郇大爷慢吞吞道:“凤弦皇子是我要保护的人,谁让你杀他的?”

    明德还想反抗,便见郇大爷随手一挥,将匕首变为香蕉,顿时吓得不清,老实交代皇后的阴谋。

    郇大爷沉思片刻,让明德回去禀告皇后,人已经杀了。

    郇大爷隐身跟在明德后面,看着明德与皇后的人交流,以凤弦的包裹为杀人凭证。令他没想到的是,皇后的人相信凤弦死亡后,一刀结果了明德。

    明德死了,对于凤弦来,也是一件好事。

    郇大爷化身为明德模样,准备陪伴凤弦长大。

    他回到巷时,天色已暗,孤苦无依的凤弦蜷缩在角落,看到他,飞身扑过来,眼眶含泪,迟迟不落。

    哎呦,真是倔强又可怜。

    郇大爷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我就是去换些银票。”

    郇大爷含泪把大金澡盆典当了,没承想皇帝老儿如此抠门,澡盆竟然是镀金的。幸而澡盆够大,换了些银票,够他们买个院子,生活一段时间。

    两人很快选定一处两间房的院子,院内有棵桑葚树。这让郇大爷想起,崽子帮他摘桑葚时爽朗的笑意,希望能让他开心幸福度过一生。

    两人安顿好一切,凤弦仍旧一脸阴郁愁色。郇大爷摸了摸鼻子,年纪,眉头都快拧出皱纹。

    他叫来凤弦,义正言辞地道:“大皇子已经死了,你现在要忘却过往,开始新的生活。我不再是你的侍从,而是你的至亲朋友,懂吗?”

    凤弦沉思片刻,答道:“你得对,以前的名字没法再用。我们为彼此取个新名吧。

    ‘未抵青袍送玉珂’,玉柯意指达官显贵,送走显贵,我们只做贫寒的青袍士。我唤你‘玉青’如何?”

    “挺好。你叫‘郇欢’如何?时时常欢……别每天摆个臭脸,笑一个。”

    郇大爷伸出两指,抵在凤弦的酒窝,摆弄出一个笑脸。

    凤弦揉着脸颊,愤愤不平:“听起来像个狗的名字。”

    “郇姓,是‘旬’、刀耳的‘郇’,意思是让你珍惜时间,时刻警惕,别暴露自己的身份。”

    郇大爷揉揉凤弦头顶细软毛发,自己救过来的孩子,自然要随他姓氏。

    凤弦不情不愿地指着自己,道:“郇欢。”

    又指了指郇大爷:“郇玉青。我们是一家人,就该是一个姓。”

    “好!从此以后,我就叫‘郇玉青’。”郇大爷大笑地认同。

    郇玉青算过一段凡人时光,不到万不得不动用妖力。在郇玉青两千年的妖生,这还是头一遭。

    头半年,不少势力探凤弦的消息,但都被郇玉青以妖力迷惑过去。渐渐地,再无人探,他们过上了最普通的市井生活。

    大金澡盆子换的银两在添置家用品以及冬装后,所剩无几。京城的冬天极冷,房内没有炭火取暖,两人相拥,一同披着棉被瑟瑟发抖。

    凤弦也就是郇欢,缩在郇玉青的怀里。他双手紧紧揽住郇玉青的细腰,头倚在胸膛,声地道:“阿青,你的怀抱好暖和。”

    郇玉青抖着身子,没有回答,心里不免骄傲,他的体温可比人类高上许多。

    好不容易挨过寒冬,又到一年春季。家里典当得家徒四壁,郇玉青望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叹气:“做人实在是太难了。”

    郇欢手里拎着一袋米,高兴地冲入他的怀里。

    “阿青,我找到了学徒的工作。前街饭店缺少人手,大厨看我机灵,同意我去做学徒,包吃之外,愿意每月给我三百文钱!够我们吃饱饭了。饭店内有客人没吃完的菜,没准我们还能时不时吃上大鱼大肉呢。”

    郇玉青低头看郇欢闪亮欣喜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郇欢在宫中没过几天锦衣玉食的日子,成平头百姓后,还要养活自己这个大人。

    郇玉青神色严肃地道:“不行。我不会让你当学徒!我要让你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去私塾读书学习,和同龄人一起玩耍长大,过快乐无忧的生活。”

    郇欢眼睛亮了亮,随后黯淡下来:“我读书何用?又不能考取功名。不如实实在在学会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来得实际。

    我看了,隔壁的李二狗、前街的马蛋,哪一个不是托了人,才找到一份好学徒,一个做木匠,一个做锡匠。我比起他们,要好上不知多少。”

    郇玉青听着他颓败的语气,越发心疼,双手托住郇欢的面颊,让他仰头看向自己。

    “欢,在我心目中,皇上的哪个皇子都比不过你。你性格坚毅,天资聪慧,即便不为皇子,不做皇帝,也是天之骄子,而不是一个厨子。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解决。”

    郇玉青清透的眼瞳中,定定地只有自己一人。

    他从未被人如此珍视过。

    郇欢内心一悸,慌忙错开眼神,被郇玉青触过的脸颊火烧一般。

    “听见没有?”郇玉青大掌抚住郇欢的头顶,轻声问道。

    郇欢低着头道:“知晓了。但我还是要上工一个月……”

    郇玉青:“你这子?!”

    “你听我完……”

    郇欢把头顶的一双大手,牢牢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手比起郇玉青的手要上许多,但是总有一日,他的手会比郇玉青的还要大。总有一日,他的身量会比郇玉青还要高大。

    就像郇玉青保护自己一样,总有一日,他也会为玉青遮风挡雨。

    郇欢勾了勾唇角:“我提前预支了一月工钱买米,无论如何,要做完一个月啊。这一个月,我认真学。

    阿青太笨手笨脚了,下厨房总是弄伤自己的手。以后的饭菜,都由我做。阿青要养我的,很辛苦。”

    “好崽子。”郇玉青轻笑,甚觉满足。

    —

    八年后。

    前街的书画摊上,郇玉青放下笔,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笑道:“刘婶,您的家书写好了?还有什么要添的吗?”

    当年。郇玉青发现,有钱读书识字的人很少,边疆又多战乱,不少青壮年到边关入伍仗,郇玉青便以代写家书为营生,捎带着卖些自己的书画作品,够他和郇欢生活。

    刘婶收好家书,笑着问道:“欢已经长大,你年纪也不少,等欢娶了妻,可就剩你一个人。趁着还算年轻,不如再找一个。

    隔壁赵寡妇托我来问问你的口信。赵寡妇年轻漂亮又没有孩子,亡夫还留下一间金饰铺子。你要入赘过去,享福着呢。再生个一儿半女,这日子也算苦尽甘来咯。”

    郇玉青刚要出口拒绝。

    少年人冷硬的声音传来:“我师父不会成亲。刘婶,你死了这条心。”

    曾经,邻居以为郇欢是他的儿子,郇玉青高兴地默认。哪想到,郇欢发了大脾气。

    也是,在郇欢看来,他本是个内侍,也就是太监,怎么可能当他的父亲呢。于是,郇玉青和郇欢商量后,一直以师徒相称。

    郇玉青笑盈盈道:“欢,私塾放假了。”

    “嗯。”郇欢沉着脸,迅速地替郇玉青收拾好东西,拽着郇玉青的胳膊,急切地往回走。

    “考试没考好?脸色这么难看。”郇玉青声地问道,“受什么委屈同师父讲讲?”

    郇欢仍不话。

    这孩子……郇欢从就是个阴沉性子,郇玉青为人温吞,性格也不活泼。

    生活在一起九年,也没影响到郇欢开朗些,孩子虽不阴郁了,却仍旧沉默寡言,时常心事重重。

    郇欢双手将玉青的手包裹,搓手哈气。如今,他已弱冠,手掌也比师父宽大,身量也比师父高上一头。

    他勉强对郇玉青露出笑脸:“怎么可能不好?我文试武试皆是私塾第一,没有一个学子可以比过我。”

    “那还闷闷不乐?”郇玉青不解。

    郇欢沉默片刻,道:“回家吃饭。”

    郇欢做了一桌郇玉青喜欢的菜肴。

    两人吃饭间,郇欢平静地道:“龙渊书院寄过来录取信,我准备去龙渊书院读书。”

    “欢,你在什么?那可是龙渊书院!你什么时候申请的,为何不与我商量?”郇玉青重重地放下碗筷,责问道。

    郇欢语气坚定:“龙渊书院免除我一切的束脩和杂费,并每年给予我一定的奖学金。这笔银子足够你的日常开销。

    阿青,你不用在寒冬腊月支摊,不用再起冻疮。龙渊书院是全国最好的书院,汇集当世大儒,我也能……”

    郇玉青:“正因如此,你不能去。书院内多是高管子弟,我听三皇子也在其中读书。你的身份,太危险了。”

    郇欢不理郇玉青的插话,继续道:“书院距离京城几百里,我会住校。春假、夏假、秋假、年假,一年四次的假期,我会回来看你。

    我叮嘱了隔壁王大嫂,每日给你送三餐。银子,我已付过。家里的账目和银两,保管在书桌下面第三个抽屉。还有……每年桑葚熟的时候,我没办法爬树给你摘。你不要自己爬树,年纪大了,万一摔着……总之,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郇玉青愤愤道:“你交代个什么劲?万一你有危险,交代这些,于我而言,又有何意?”

    郇欢使劲按住自己胸口,默念道,不要再跳了,不要再跳了……

    他只把你当做孩子。你必须离开他,绝对不能陷入不伦的妄想。

    “事情过去那么久,我的相貌变化那么大,没有人可以认出我。你不是教导我要快乐一生吗?我毕生的快乐,便是追求学识。龙渊书院,我必须去。”

    郇欢了解自己的师父,拿出对方无法拒绝的理由:阿青总想他过得开心如意。

    郇玉青沉默良久,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从怀中掏出一枚黄纸鹤:“你性子执拗,我拦不住你,万事心为上。一有不对,赶紧回来,我总有办法保你。如遇到难以解脱的危险,撕掉纸鹤,它会保你安全。”

    郇欢接过纸鹤,轻笑:“我不知师父竟还会道士把戏,怎从未教过我?”

    郇玉青掩饰地喝了口茶水,道:“偶然从大能道士那得到的,你信我就是。”

    “好。”郇欢自是不信,却心地用帕子包住,贴身放好。

    郇玉青给他的所有信物,他都会好好收藏。

    过完年的初三,郇欢就要启程南下去书院。这个新年,接灶神、贴春联、除夕守岁、初一放炮竹……按照最齐全热闹的方式,好好珍惜。

    年初二,郇欢非要郇玉青到城郊青山寺替他祈福,而自己要付同窗好友的聚会。

    郇玉青不情不愿,他一向不喜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谬论!就该有仇报仇,欠命还命才是。若是杀了人,一句“我错了”,就能得到谅解,那受害者的委屈向谁控诉,天地间岂不尽是些假仁假义之事。

    更何况,何许神明,欢自有他来守护。他就是郇欢的保护神。

    话虽如此,看郇欢一脸期冀的模样,郇玉青还是耐着性子,爬几千台阶,从青山寺门外买了一张护身符。

    等他返回家中,几近天黑,推门一看,满院尽是璀璨明亮的灯笼,挂满桑葚枝头。

    郇欢站在树下,青衣黑发,长身而立,挑一盏绘有浣熊模样的红纸灯,望着他的眸,比昏黄的烛光更加柔和。

    “我知道你最喜元宵看花灯。今年,我不能同你一起去,便提前一起过元宵节。”

    郇玉青的眼光无法从少年人身上移开。京城的冬,今日温暖了许多,郇玉青想。

    —

    郇欢一走,郇玉青的心空了一半。

    衣食住行,都由郇欢理。如今他一走,郇玉青连纸张放在哪里,都要找上半天。前两个月过得乱七八糟,看到什么,都能想起郇欢,想起他从一个稚嫩的少年,长大成贵气十足的儒雅公子。

    睡前,拿着郇欢半月一封的信,看上一遍,才睡得着。

    接下来一个月,郇玉青掰着指头过,一天天算郇欢何时放春假。

    好不容易挨到放春假的日子,一封书信掐着时间点送到自己手中,信中闲叙了最近半月的事宜,无非是结交好友,课上如何如何有趣,叮嘱他如何如何。

    最后话锋一转,是假期到朋友家中做客,不回家了。

    郇玉青当时气得烧了半纸信。

    是一年四次,定是次次回家,同他相聚,结果这才第一个假期,就野了心。

    他越想越气,只觉得孩子白养了。转念一想,我为何要原地等他,我也回山林里会一会妖怪旧友。

    如此,郇玉青时隔多年,终于化为浣熊原身,躺在密林深处的树杈上,百无聊赖过了半月。

    又马上回到家中。下一封信该到了。

    当他如期从信使手中拿到信,难掩心中喜悦。熟悉的隽永字迹,还是一如既往叙最近的生活,在信的结尾,郇欢写道:

    我知阿青最喜食荔枝。没想到金州也有一种荔枝。果皮红中泛紫带刺,果肉清透,稍微一捏,满是汁水,竟比云南荔枝更甜上几分。我吃时想,如果阿青在,就好了。

    郇玉青柔了眸色,我也想你啊,崽子。

    既然想,就去看看。他堂堂两千岁大妖,去金州,不是眨眼的功夫。

    郇玉青买了郇欢爱吃的京城点心,一个时辰后,便到了金州城,其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停下来问路。

    他又寻人问准龙渊书院的位置,瞬间出现在龙渊书院的山门前。正要叩门问人,又一想,崽子报喜不报忧,他何不隐身而入,悄悄探查,看有没有被欺负。

    隐身的郇玉青跟随学子进入书院。

    他四处走动,在考校公告栏上,一下子就看到了‘郇欢’的名字,高居榜首,加大加粗。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为甲一,无人能出其右。郇玉青骄傲之心油然而生。

    就在此时,听到熟悉的声音。

    “羽青兄,我正寻你呢。”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笑意爽朗,衣角划过郇玉青的衣角,与他擦身而过。

    他揽住名为‘羽青’之人的肩膀,动作亲昵,眼神宠溺。

    郇玉青傻傻地愣住,心脏微微刺疼。

    郇欢向来不拘言笑,如此爽朗的笑容,连朝夕相处的他,一年也见不上几次。

    就这么不要钱似的,给了另一个和自己名字相似的少年。

    郇玉青有一种自己百般呵护的宝物被旁人不费吹灰之力抢走的焦迫感。

    他沉着脸,死死盯郇欢,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郇欢不觉脊背发寒,回头望了望,并发现什么异常。

    “怎么了?阿欢。”羽青有些担忧地看他。

    郇欢望着与郇玉青三分相似的面容,轻轻摇头,眼柔似水:“无事。”

    口口声声读圣贤书,做出一番大学问。原来就是这般的学问。郇玉青神色恹恹,儿大不由爹。

    郇玉青一整日跟随在郇欢身边,越发觉得不对味来。郇欢不只对羽青温柔,好吧,除了对羽青格外温柔外,对其他人也是爽朗笑对,端端一活泼开朗又善解人意的少年郎。

    和他认识的那个—沉默方重的郇欢,判若两人。

    夜深人静。

    郇欢的室友已安稳入眠。一盏烛光下,郇欢静静地抚摸着那一只黄纸鹤。

    郇玉青看着搓得起毛的黄纸鹤,心中的怒气消减许多。

    还算这崽子有点良心。只是这般搓下去,他附在上面的法术,都要搓掉了。

    夜半三更,好不容易等到郇欢入睡。郇玉青将纸鹤再次加固法术,顺便加了个对话阵法。只要郇欢对着阵法喊他的名字,他就能听到。

    郇玉青又偷偷跟了郇欢三天,越跟越是胆战心惊。郇欢的室友就是当朝三皇子,与他关系颇好。不仅如此,他交接的朋友不乏高官之子,比如宰相的嫡子、尚书的侄子、将军家的次子……

    这崽子到底意欲何为!

    郇玉青现身,正式来探望郇欢。

    郇欢听闻他来,亦是欣喜异常。只不过,郇欢似乎不想他见到同窗,没有让他进入学院,直接拉下山,寻了处僻静的客栈坐下。

    郇欢眼神灼灼,嘴角翘起又被他用力拉平:“师父,你怎么来了?”

    郇玉青却不是同他叙旧的,严厉斥责道:“我明明要你远离高官之子,你为何反倒同他们交好?”

    “谁同你的?”郇欢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无人同我,我恰好听几位学子闲聊,你八面玲珑,无论哪派都想拉拢。还你,甚至连科举都不需参加,便能被举荐为官……”郇玉青皱眉道。

    郇欢爽快地承认:“确实如此。皇后去年病重身亡,所出二皇子骄奢淫逸又胆大包天,妄想早登帝位,被皇上厌弃,废黜太子之位。

    三皇子如今十六岁,正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选。他已答应我,待到明年生辰,便推荐我入朝为官……”

    郇玉青无奈扶额:“欢,我不明白。快十年了,为何你还要掺和到夺嫡之争?”

    郇欢露出一丝冷笑:“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对我没有半分父子之情?我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何能为了荣华富贵,轻易舍弃怀胎十月的亲子?”

    “你就不能把我当成你的父母吗?”郇玉青问道。

    郇欢眼神晦涩,咬牙道:“你不是,你从来不是,我也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父亲。”

    郇玉青听得心寒。

    郇欢继续道:“你回京城吧,就当不认识我。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回家,同你…同你再不分开。”

    罢,不敢看郇玉青的脸色,匆忙离开。

    郇玉青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怒气下,瞬移回了京城。

    羽青见郇欢面色苍白,去扶他,被狠狠甩开。

    郇欢见羽青面露受伤之意。想起郇玉青面对他时,没露过半分脆弱。郇玉青总是这样,永远慢条斯理,从来从容不迫。

    羽青、玉青……

    知道自己梦中会不自觉喊出“玉青”“阿青”的名字,郇欢便刻意接近羽青,与他交好。

    但是他从没对羽青喊过一声“阿青”,即便他喊自己“阿欢”。

    阿青,只有一个人。他可以舍了命去拼、去抢,唯独郇玉青,不可以受半点伤害。

    深夜醒来,郇欢口干舌燥,梦中的纠缠令他欢喜,现实的别离就显得更寂寥。

    他拿起身侧的木簪,狠狠地扎向大腿。如果卷起裤腿,郇欢的腿部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有的只能看见浅淡的白色皮肤,有的却刚刚结疤。

    每到他对玉青起了欲念,郇欢就会在身上划下一道,用血洗脱自己的罪孽。

    绝对!绝对不能欺辱郇玉青!

    —

    夏日如约而至,热得人胸闷气短。

    郇玉青早早收了书信摊子,扇着蒲扇,在桑葚树下乘凉。

    望着沉甸甸的紫串桑葚,扇了下蒲扇,一串桑葚被摘下,有秩序地进了水桶,又乖巧地摞在了自己的手心。

    郇玉青吃着桑葚,着扇。他身为大妖,可轻松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终究不舍郇欢那崽子,也没过够凡人生活。

    郇玉青选择等待。等郇欢回来,或者等郇欢作死之际,伸手再救他一条破命。

    深夜。哐当哐当,夏雷声仿若冲破天际。

    郇玉青猛然惊醒,糟糕!欢最是怕雷。尤其是夏天的雷雨天。每到夏天雷,郇玉青总会抱着他入睡。

    想起此,郇玉青猛然起身。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金州距离京城数百里,怎么会那么巧,也在雷。

    想是这么想,在下一个闪电照亮半边天的时候,郇玉青眨眼瞬移到郇欢的宿寝。

    深黑的夜色丝毫不影响郇玉青的视力。他一眼便看到了床上那一团不停抖动的身影,龟缩在墙角。

    郇玉青脱鞋上/床,将人揽入怀中,轻轻拍后背,声安慰道:“不怕不怕。”

    是梦吗?

    “阿青。”郇欢无限眷恋地缩进郇玉青的怀里,眼泪如线珠坠落,抓着郇玉青的衣角,像个孩子一样哀求,“阿青,不要离开我。”

    又是一声巨雷。郇欢如惊慌失措的兔子,红着眼尾,僵硬得不敢动。

    “不怕,不怕。我在,我在。”郇玉青一遍遍地在郇欢耳边轻声抚慰。

    郇欢回过神。他看不清郇玉青的模样,却熟悉他的体温,他的气息。

    是梦啊。郇欢想,如若不是梦,数百里外的玉青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在梦里,也是阿青在拯救自己。郇欢心里止不住地喜悦。

    他抱住郇玉青,眷恋缱绻地轻轻蹭着,喃喃道:“阿青,我喜欢你。”

    郇玉青僵住。他听错了吧?

    “阿青,我心悦你……”

    郇欢声声不断的自语,彻底破了郇玉青的逃避。

    郇玉青又想,难道是那个‘羽青’?这个想法一起,心血顿时上涌,抑制不住的愤怒,掺杂着自己没有发现的苦涩。

    他猛然抓住郇欢的双肩,咬牙齿切,一字一句:“谁是阿青?”

    郇欢不明所以,撒娇往郇玉青怀里黏,道:“是你啊,阿青。只有你啊,我的玉青,我的师父。”

    郇玉青心中大骇,莫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