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事件管理者(12)
爸爸让他找个不碍眼?的地方待着。
戚余臣走进储藏间?。
长一?米、宽约七十厘米的储藏间?, 不通风,没有光。
角落凌乱堆放着一?些杂物,内里狭而逼仄, 空气?浑浊,仿若监狱才?有的禁闭室。
极致的黑暗里,看?不清眉目, 起初姜意眠很难想象戚余臣的内心世?界。
他会伤心吗?难过?
是否失落于爸爸冷漠的态度, 或因为妈妈突如其来的萧条而感到懊悔、歉疚?
实话, 无?论多少岁的戚余臣,都像气?球漂浮在人际社会边缘。
被欺负, 被挑衅, 被取笑,被老师指责惩罚。怎样都好。
他常常反应迟钝,没有情绪应对。
难免让人生疑:难道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戚余臣这?个人身上, 真的可能存在某种激烈的心情吗?
——直到‘啪嗒、啪嗒’微的声音响起;
一?滴滴温热的液体自?头顶直直坠落, 湿猫的须毛。
姜意眠意识到, 那是戚余臣眼?泪。
他哭了。
……不管怎么?, 朋友终究只是朋友,遇到这?种事?情, 伤心掉眼?泪才?算正常反应,吧?
相较之下,真正棘手的情况是,戚朋友哭得无?声无?息,光眼?泪稀里哗啦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三分钟过去, 他安静地哭;
五分钟过去,他安静地哭;
更长的十分钟逝去,他仍然持续安静地哭, 很有哭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气?势。
猫毛被泪水得湿淋淋,活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汤猫。
再?怎么?伤心难过,需要宣泄,哭到这?个程度,也不太?对劲吧?
姜意眠不得不出声:“喵。”
还好吗?
“喵。”
戚余臣?
“喵喵喵?”
可以听到我话吗?
……
猫言猫语完全得不到回应。
戚朋友做事?认真,从不一?心二用。
以至于哭,都哭得一?心一?意,彻底隔绝外界,连心爱的猫朋友都忘记搭理。
唔。
拦又拦不住,哄也没法哄。
猫猫没有其他办法,抖了抖毛,在黑漆漆的储藏间?里转悠一?圈。
意外发现一?大袋未拆封的纸巾,她四肢并用、撕掉包装,成功咬住其中一?包。
掉头回到戚余臣身边,用力?扒拉裤腿:“喵喵。”
擦擦眼?泪吧朋友。
“喵。”
别哭了。
“喵喵,喵。”
纸巾已经准备好,就在你的脚下。
“喵喵喵,喵喵,喵。”
低头看?看?怎么?样,戚朋友,稍微看?一?看??
一?连数声软软猫叫,很遗憾,没能获得戚朋友的注意,反使储藏间?的门被重重敲了两下。
门板嗡鸣,伴随着戚爸不近人情的威胁:“再?让我听见一?声猫叫,我今晚就宰了它炖汤!”
戚余臣的眼?泪骤然停歇,他俯身抱起猫。
一?张水洗过似的面庞,眉梢眼?角哭得潮红微肿。
长而卷曲的睫毛缀着水珠,连鼻尖、脸颊都带着些许浅淡的红颜色,像兔子。
像兔子变作人样,下巴抵在猫的脑袋旁边,轻声呢喃:“好像做错了,猫。”
两只眼?睛如同开的水龙头,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不停地掉眼?泪。
“我们……好像不应该回来的。”
完这?句,戚余臣指尖轻颤。
很快蔓延地身体其他地方,连带着低哑的声线也颤抖起来:“我……其实做过一?个梦……梦里爸爸妈妈都在、哭……他们,好辛苦……”
“因为要照顾我,他们过得……好……辛苦。已经……不想再?……做我的爸爸妈妈、了。”
“家里有了一?个妹妹,她好乖……爸爸妈妈变得……好高兴……好像她们本来就……应该……那么?高兴……”
原来如此。
被噩梦警醒,认为自?己?是负担,是大人辛苦的源头,所以宁可离家出走?
可你为什么?在发抖。
猫摸了摸他的脸,他抖得更厉害了。
全身都在剧烈抖动,双腿不受控制地弯曲,脚底一?斜。
额头扑通一?下撞在墙上,整个人抽搐着滑下去,狠狠摔在地上。
哗啦哗啦,堆叠的杂物尽数落在身上。
声响嘈杂,引得戚爸又一?声严厉斥责。
戚余臣被重物压着,不断挣扎。
姜意眠这?才?后知后觉,——他可能发病了。
——他的心脏病,那颗定时炸弹,谁都没有料到它会在此刻猝不及防地炸开。
会死人吧?
应该需要急救……?
记忆残缺不全,并没有相关知识储备,姜意眠果断抓挠门扉,喵喵喵地喊叫。
储藏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上。
从外面锁死,内部?无?法开。
她大声地叫。
眼?前的景象摇晃扭曲,戚余臣艰难地往前爬出一?段距离,用两条手臂圈住猫,侧脸紧紧贴着她。
“不要叫……”
“妈妈在休息,猫不可以叫,不可以……吵她。”
心脏好似被一?圈圈绳索绞缠,呼吸愈来愈急促。
“妈妈……”
或许出现了幻觉,戚余臣微微抬起头,视线朝着灰暗的墙角,那里结了一?层密密的网,豆大的蜘蛛来回爬行。
他泪眼?朦胧,费力?地咬着字问:“如果我……没有生病……妈妈会……高兴一?点吗?”
“爸爸会……更喜欢我一?点点……不会总是生气?……吗?”
答案是,
不会。
姜意眠试验过许多次,观看?许多种版本的人生。
事?实证明父母也是普通人,普通人类普遍贪心。
当他病时,他的爸妈盼望他健康;
当他健康,他的妈妈开始为他的内向担忧发愁,而他的爸爸,则嫌弃他言行举止不够男子汉,不止一?次勃然大怒,失望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气?’的儿子。
又或许一?切问题都出在戚余臣身上,删去爸爸、妈妈,甚至爸妈一?起删除存在,都无?济于事?。
他好像天?生有着这?样的宿命。
他的存在便意味着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巨大的错误。
他永远都没法让人满意,又拼命地盼望让人满意。
所以总是如此痛苦。
总是走向毁灭。
“喵!”
猫继续叫喊,外面传来戚爸不耐烦地警告:“戚余臣,管好你的猫!”
他不知道,他管不了了。
他快死了。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不住地叫。
“戚余臣!”
不住地斥责。
隐约能听见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猫的尾巴被捉住,转头,是戚余臣失去视觉般茫然摸索着,找她:“猫……”
世?界被黑暗充斥。
幻觉褪去,或新的幻觉与疼痛一?齐袭来。
戚余臣双眼?睁得大大,视线像碎掉的玻璃一?般渐渐涣散,身体像脱水的鱼一?样抽动。
“猫……你觉得……他们……”
歪着脑袋,侧脸贴上冰凉的水泥地。他直直地看?着她,晶莹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无?声滚落。
他有努力?试图把那句完整:“你觉得……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他们……有……”
“没有……”
“他们有没有……后……”
“有没有后……悔……”
……
后悔什么??
姜意眠不知道。
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因为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直到彻底失去意识,都没能完。
*
也许应了‘母子连心’的法。
戚余臣危在旦夕,幸好戚妈妈自?梦魇中惊醒,不顾丈夫劝阻,连跑带摔地冲向储藏间?,找到她奄奄一?息的儿子。
抢救、求救、急救。
两个时后,侥幸逃过一?劫的戚余臣被推出急救室,医生一?句:“再?晚两分钟,可能就救不过来了。”
使戚妈妈泪如泉下,当场向戚爸提出离婚。
“我知道,你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老板做得好好地,都怪我们娘俩拖累你了。”
“我是宸宸的妈妈,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他,但孩子他爸,我可以放过你。”
“趁着那两间?厂子还没卖掉,夫妻一?场还来得及留点情分。”
“——我们离婚吧。”
原话便是如此。
她这?话的时候,面容憔悴,唇色浅淡,丝丝缕缕稍嫌凌乱的碎发挂在耳稍,身形柔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
同时又那么?坚定,目光灼灼。
戚爸不禁为之动容,一?狠心,立刻将两间?工厂地皮,连同进口机器,一?共卖得三百六十八万,答应作为儿子治病的‘专款专项’,有生之年绝不挪用。
戚妈妈喜极而泣,离婚的事?不了了之。
戚余臣转至C市,去做主治医师极力?推荐的手术。
历经大半年的调养,手术幸运大成功。
医生,不出意外的话,这?场手术能够让他多活上十年。
“……十年吗?”
一?向温婉可人的戚妈妈并没有露出笑容。
她就像命运桌上狂热的赌徒,非要自?己?的儿子长生不老、不死不灭,除此之外无?论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她绝不肯满足。
半年后,为建设新时代新城市,A市大兴土木工程。
戚家转卖的两间?工厂恰好位于计划的省内铁路附近,地价大幅上涨,陈家也因此一?夜暴富,成为众人羡慕嫉妒的对象。
戚爸与机遇失之交臂,沮丧郁闷之下,不慎结交损友,一?脚踏入真正的金钱赌博。
仿若无?知无?畏踩进泥沼的旅人,步步深入,步步沉沦。
除掉初入赌场赢的那笔钱,此后他逢赌必输,逢输又赌。欠下的赌债犹如山顶往下滚雪球般以常人难以估量的速度越滚越大,终究变作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如泥水淹过嘴唇,堪堪停在鼻腔。
直到此时,他已被逼至绝境,无?路可走。
心中悲愤交加,不得已,才?对妻子坦白?自?己?一?时昏头所犯下的大错。
做好准备她可能会哭泣,会争吵,会忍不住骂甚至再?一?次提出离婚,远离他这?个鲁莽失败的窝囊废。
可实际上,当他锤头声讨自?己?简直是个畜生时,他的妻子反而含泪拥抱他,以温暖的身躯贴住他,极为心疼地:“辛苦你了。”
“辛……苦?”他苦笑:“你不怨恨我吗?我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
妻子缓慢地摇头。
“一?定是太?辛苦了,才?会不心上当受骗。”
“对不起,孩子他爸。作为离你最近的人,我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你的压力?有这?么?大,都是我不好,怪我太?粗心了。”
她以柔滑的指腹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语气?一?如当年得的率真:“没有关系的,老公,过段日子我就出去找工作。我们家宸宸就快初中毕业,上高中,上大学?,然后也可以工作赚钱。不论多少债,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全家人一?起努力?,总有一?天?可以还上的,对不对?”
她那么?天?真。
活脱脱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公主,被他精心娇养着,根本不了解高利贷的恐怖。
“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怪你的。”
她:“大家难免都有犯错的时候,可你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绝对不可以倒下,也不能放弃,不然我和孩子要怎么?办呢?”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再?难也会过去的,我们好好过吧。”
戚妈妈一?遍遍善解人意地着,劝着,哄着,安慰着也激励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今年初三的戚余臣低头亲了亲猫的耳稍,眸光淡淡。
回到房间?,他破天?荒地没有复习,而是抱着她问:“猫,你有爸爸吗?”
有还是没有呢?
姜意眠也不清楚,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喵。”
窗外正值寒冬腊月,冷风呜呜拍玻璃,光秃秃的树枝不住摇摆。
戚余臣喜欢画画。
她安静地伏在肩头,看?着他莹白?似玉的双手,压住纸,握住铅笔,一?笔一?笔勾勒出诡谲而妖冶的景物轮廓。
画里,风、路灯、树、行人,万物皆像癫狂热情的怪物,在扭曲的旋涡里奋力?挣扎,嘶吼,狂笑着下陷;
画外,浅淡的光亮铺在眉目上,戚余臣侧脸线条干净优美,只是头发有些长了,浑身散发着稍稍阴郁的气?息,好像另一?幅压抑沉默的画。
许久之后,他画完那副画,剪成碎片丢进垃圾桶。
而后了一?句:“看?来我快要没有爸爸了。”
可能是叹息。
也可能仅仅平淡的陈述句。
他越长越大,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心思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好猜测。
不过他的没错。
当晚深夜,戚爸独自?离去,从此他的生活里只剩下妈妈与猫。
妈妈没有工作。
她照旧把家里理得井井有条,仍然有钱买菜做饭,偶尔也买新的衣服,新的鞋,鼓励儿子积极参加补习。
周遭不是没有人怀疑过这?家人的经济来源。
转眼?又两年,戚余臣读高二那年,戚爸老家的亲朋好友终于听到这?对母子的下落,千里迢迢、气?势汹汹地赶来,讨债。
“你老公他妈根本就是个骗子,混蛋,死老赖!骗我们有什么?好项目、赚大钱,谁晓得拿了我们好几百万,这?么?多年跑得人影都不见一?个!!”
“还钱!”
“你是他娘们儿,我管你离没离呢,反正我就认准你,你必须给咱们还钱!”
戚妈妈一?脸茫然不知情的模样,好声好气?安抚他们,招待他们坐下。
转头却因时轻时重的忧郁症上吊自?杀,只留下两封信。
一?封给父老乡亲,自?称对戚爸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但也深感愧疚不安,没脸面对他们,便取来银行所有存款,能填多少填多少,只求他们看?着她有补偿的心的份上,将心比心,不要过分为难她失去双亲、无?依无?靠的孩子。
第二封给戚余臣。
明面上叮嘱他不要伤心,好好学?习才?是主要任务。
实则暗暗提及,储藏间?里有一?台坏掉的电视机,里头装着一?些钱,应该足够供他独自?生活到大学?毕业。
届时前往B市,寻找一?位姓梁的叔叔,他会帮助他尽快处理掉这?套房子,助他改名换姓,付掉首付,在城市里有一?个崭新的、干干净净的开始。
落款:会在天?上保护你的妈妈。
当妈的一?生处心积虑,只为自?己?的儿子谋求生机。
这?是理由应当的事?情吗?
过犹不及?
抑或值得敬佩、应该唏嘘,不好评价?
总而言之,戚余臣没有照做。
他将藏在电视机里的十五万还给债主,房屋也抵押。
债主们的确看?在他没爸没妈,成绩好,以后有希望替爸妈还钱的份上,准许他在这?间?房里住到高中弄毕业。
就这?样。
十七岁那年,诸多人事?来来往往,戚余臣似乎失去了所有。
又似乎原本就没有得到过任何东西。
身边仅余下最后一?只猫。
作者有话要: 这个副本总是让我作话话痨的力气都没有。疲惫。
码字的时候听的bgm是:that inferior feeling,有兴趣的姐妹可以试试,包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