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深海(15)
入夏之后, 姜意?眠常去雾岛。
一回恰好目睹人猴大战。
起因是‘自然联盟’组成员意?外在岛屿北面的天然灌木林附近邂逅一只?猴。
猴仅有巴掌大,面部扁平赤红,毛发呈现金子般灿烂的色彩, 正抱着一颗表皮深褐色的不明果?实满地滚,看起来像极了贪玩落单的幼崽。
他?们观察心切,误入群猴的领地。
猴在人类踩上潮湿泥土的瞬间丢下果?实,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窜上树。
旋即, 十数只?体型足以与半个成年男人相媲美的金猴从茂密的枝干间现身。
它们双腿站立, 酷似长?存林间的鬼魅或发育突变的类人怪,表情多?变又乖戾, 拽着绿藤在人类的头顶、身测猖狂地荡来荡去。
“糟了, 背包!”
“嘶——,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放手!”
“心它们想抓眼睛!”
外来者被伏击得措手不及,脱口而?出一声声尖叫吼声。
猴子们桀桀地笑, 狭的瞳孔闪烁着邪恶的光。
掀开?做工粗糙的布包盖, 将各种简略的观察仪器、医疗用品当?做泥巴般到处乱甩;将珍稀残籍一撕两?半, 碎纸漫天飞舞。它们欢呼雀跃, 仿佛举行一场狂欢盛典,用着动物的外形使劲鼓掌舞蹈。一边吱吱哦哦乱叫, 一边张牙舞爪地不断发动袭击。
树叶簌簌抖落,人类几?乎沦为砧板鱼肉,只?能抱头伏地,毫无反击之力。
混乱之中,不知谁捡起掉落的火柴。
火苗蹭一下胀开?。
不规则的形状, 炙热的温度,被誉为文?明之源的火犹如?遥远历史里的神祗降临,吓得野猴们警惕退散。
可人们并没有就此占据上风。
他?们举起燃烧的火把, 脸上随之而?来的惊恐不安……就像一个孩子被赋予锋利的屠刀,战战兢兢,因为过分畏惧自己的力量反而?被落于下风。
强壮的猴王率先抢走火把,其他?猴子接连模仿。
人类的处境急转直下,这一幕惹得旁观者娜娜好不痛快,大喊一声:“笨蛋!傻瓜!好歹也算我们人鱼的分支,它们为什么这么胆?连几?只?可笑的猴子都对付不了,真没本事!无聊!!”罢便?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人类胆么?
愚蠢么?
曾经的智人发明无数工具,天上地下无往不利。
他?们温情又残忍,智慧且狡诈,自诞生之初便?伴随着其他?种族的灭亡,最终被突如?其来的格陵兰病毒击溃,尽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今的‘新人类’极其友善、质朴,以至身处险境,即使手上拥有利器,还是受到某种道德信仰上的束缚,变得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二?者相比到底谁更胆,谁更蠢笨?
姜意?眠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
她全程观望着一切的发生,能且仅能从中肯定一件事:季子白绝对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异类。
假如?是他?,一定会当?着猴群的面先活活烧死幼猴,以激怒对方为乐。
再之后。
假如?它们杀不死他?,他?会把整片灌木林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
又一次前往雾岛的路上,尚未越过界线,影影绰绰的白雾里划出一条相当?原始的木舟,深棕发色的青年坐在上头。
一个对应的名字划过脑海:顾明。
那?个脸皮薄、做派斯文?,与无辜枉死的paul交好的岛屿观察员。
姜意?眠认出他?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不禁眸光一亮:“人鱼姐。”
近期两?条人鱼常常结伴出现在海岸附近,久而?久之,人们达成共识:红尾人鱼天性活泼,好奇心重,很容易受到吸引,但攻击力也不容觑,至今已?经给不下五个妄想接近她的人类送去深可见骨的抓痕。
蓝尾人鱼相对内敛,温良无害,美中不足是戒备心较强,始终不肯靠人类太近。
经过一系列的测验与试探,他?们确定人鱼独特的身体构造与语言习惯无法?与人类兼容,几?乎不可能学会人类的语言。
因此绝大多?数成员都放弃了话语,只?剩下顾明不厌其烦,不论何时遇到人鱼都坚持使用人类世界最规整的话方式,尝试进行平等礼貌的交流。
“上午好,人鱼姐,今天只?有你,你的同伴没有来吗?”
话音落下不久,顾明发觉到人鱼在向他?靠近,不由得紧张得舔了舔唇,慢慢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草编的蝴蝶。
“送给你。”
时刻注意?着人鱼的动向,他?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唯恐被误解为攻击。便?轻轻地将蝴蝶放置在木舟边缘,而?后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友善。
“这不是食物,也不会伤害你,它就是……一个礼物。你喜欢的话可以收下……”
年轻的面庞上浮起浅浅的红色,顾明对待人鱼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总是灌注着一种热烈的喜爱。
不是人类男性对美丽的人鱼,也不是科学家对值得研究的动物的喜爱那?么简单。
他?大概发自内心地喜欢所有动物,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的举止太过突兀,连忙又把草蝴蝶放在水上,往她所在的地方推了推。
“礼物。”顾明再次重申,态度诚恳。
人鱼转动滚圆的蓝眼睛,忽然往水下一扎,很快又哗啦一声钻出来。
点缀着纯白花的蝴蝶仿佛被树莓般瑰丽的长?发吸引,栩栩如?生地伫停在人鱼的脑袋上。
她眨了眨眼睫,睫毛末梢滴滴答答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动物,天真得可爱。
顾明笑了:“你喜欢吗?”
姜意?眠:“啊……噗。”
“喜欢就好。”
再度执起船桨,顾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沿着水流漂出去有一段距离,有些担心:“你要跟着我走?我要去那?边,对你来会不会有危险?”
他?指着千米之外的一片群岛,正好处于人鱼领地之内。
姜意?眠假装听?不懂的样子,甩动尾巴,推得木舟浮浮沉沉,摇摆不停。
“好了,好了,请不要这样,人鱼姐,我可不会游泳。”
顾明脸色发白,苦笑道:“我要去的是那?边,跟现在完全是反方向啊。”
不清楚是否意?外,人鱼歪着脑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而?兴致勃勃地用双手推着木舟朝正确的方向漂去。
顾明惊喜之余不忘测验,可惜,事实证明人鱼多?半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仅仅在玩方向游戏而?已?。
当?他?指明方向时,她会照他?的提醒前进,偶尔才顽皮地调转方向。而?一旦他?不给指示,她便?像不讲道理的孩,恣意?摆弄玩具,根本不顾木舟去往何方,他?会不会失衡掉入水中。
没办法?,他?只?好一直指着前方,一刻不敢松懈。
盛夏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将边线勾勒成闪闪发光的浅金色。放眼望去,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四面八方都是海,全是海,泛着粼粼的光斑。
海洋太广阔了。
也太古老,太神秘,太深沉了。
对比之下,的木舟是如?此渺,人类如?此渺,什么梦想、自我、喜乐通通无限变,顾明突然感到没顶的孤独与轻盈。
就是那?种人在自然前都会有的情绪,像一片乌云悬在上方,他?被那?样的氛围统治了。
“我要去那?边寻找同伴。”
“你知道吗,人鱼姐,我们人类的语言很精细,族人是族人,家人是家人,朋友是朋友,伙伴是伙伴,同伴……就是特指志同道合的伙伴。”
倾诉欲涌上喉咙,他?没头没尾地起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实我不应该这样靠近你,你也不该再接近人类。因为现在的人类并不都是‘友好的新人类’。”
“大约在我父亲或是爷爷那?一辈,我们称为返旧派的一些人开?始冒头。他?们不满长?期滞停于最低水平的生活现状,认为大脑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好比鱼会游泳,猴子上树,既然人类的独有优势是我们的大脑,使用工具合情合理,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或平等。”
“他?们甚至主张旧人类的灭亡,新人类的没落,一切祸因归根究底是人类没能充分利用大脑,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自然联盟,返旧派。
暗暗提取关键字眼,迎来一声惆怅的感叹。
“返旧派采用的手段格外激烈。”
教化,禁闭,动辄断水断食,思想控制,更甚者秘密处理掉太过冥顽不灵的‘障碍’。
照顾明所,返旧派正在大肆屠杀动物,破坏植物,四处追查自然派的下落。
散落四方的自然联盟成员历经重重磨难、近百年,才陆续从分裂的大陆岛屿迁往雾岛,形成联盟最后一个据点。
像他?这般冒着生命危险定期外出的目的,则是为了巡逻周围,尽量避免错失盟友。万一发现返旧派的踪迹,还能提前防备,一举两?得。
“我们造了一艘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往一个更偏僻、更隐蔽的岛屿,继续延续我们的观念。我相信我们才是正确的!”
保护自然,友善、平等、谦虚与无知。
顾明一字一字出这条有力的信条之时,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好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同一时刻,木舟抵达邻岛。
“希望我能平安回来,要是能找到同伴就更好不过了。”
这么着,他?背上行囊,无比坚定,无畏地踏上旅途。
*
遗憾的是顾明的愿望只?实现一半。
在陡峭的悬崖边滑了一跤,他?反射性抱住树藤,侥幸逃过摔死的命运,却没有找到同伴。
从清到黄昏,白白折腾大半天。衣服刮破了,包也丢了,难免有些丧气。
不过背着满身疲惫返回岸边,看到仍然留在原地的人鱼那?一刻,顾明仍然选择藏起所有不虞,释放出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
_——毕竟,何必把负面情绪传染给什么都不明白的动物呢?
回去的路上,他?收拾好心情,活像刚刚上岗、对职业满怀热忱的幼儿园老师,指着天空、云朵、大海、鱼,想尽办法?向唯一的学生传输知识。
然而?人鱼学生始终对他?爱答不理,似乎对此完全提不起兴趣。
“那?是……季教授?”
木舟不紧不慢的漂过浓雾,离岸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顾明一眼眺望见靠坐在礁石上的人。
头颅低垂。
一动不动。
实话,越看越像一具死尸。
“最近教授大病了一场,这两?天才稍微好转,没想到又到这儿来了。”
眉头紧紧皱着,顾明倒是低头看着人鱼,自言自语了一句:“也许教授也是来找你的?他?好像非常喜欢你,你们认识吗?”
——认识吧。
不仅认识,还几?次三番差点杀了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被季子白喜欢实在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视线淡淡扫过那?抹身影,姜意?眠满不在意?,用力将木舟往前一推。
顾明成功抵达岸边,稳住身体后回头一看,人鱼已?然不见踪影。
“季教授。”他?快步往左侧的礁石堆走去,操碎了心:“季教授,您的身体好些了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吹海风吧,需要我扶您回去吗?”
可无论怎么劝,对方不给反应,只?有那?条垂下来的手,半冷不热地摆了摆,表示厌倦他?的声音,让他?快走。
“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来吧。”
顾明无可奈何地离去。
季子白好似没有力气支撑,歪斜的身体缓慢地往下滑,侧脸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礁石。
微热的夜风吹得外衣胀起,仿佛怀里抱了一个大大的气球,由此反衬出他?身上一些骨头——长?长?的两?根锁骨,后背一截脊骨,灰色裤脚下的瘦削的腿——形状实在太过分明,堪比寂静沙漠里几?块畸怪的石头,又鲜明又妖异,叫人无端地厌恶,有种面对污秽不详物的错觉。
脸还是好看的。
谁让他?是命运的宠儿,被月光轻柔爱抚着,就算一半脸笼在影里,阴郁得像魔鬼;
但另一半脸总是亮的,干净的,眉目清隽疏淡,从额头到下颌的那?条线漂亮得无可挑剔。
他?就那?样躺着。
手里捏着一叠薄文?件,表情冷淡,散漫的目光停在不知名的地方。
姜意?眠没有自以为是到,理所当?然地认为季子白是为她才颓靡至此的地步。
可当?她破开?水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季子白的视野之内时。她亲眼看到他?那?具傀儡般的身体,仿佛倏忽被塞进新鲜的灵魂。
灰暗的眼睛一点点弯起来。
乏力四散的肢体重新组成整体。
他?一点点地死而?复苏,跪坐在礁石上,又一次显现令人意?外的孩子气的一面,雀跃又固执地:“你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前天不来,昨天不来,我一直在这,你迟早会回来我这里。”
苍白如?雪的唇畔抿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他?开?随身携带的箱子。
姜意?眠当?即后退。
季子白:“别担心,这次都是正常的食物,一定会让你高兴的。”
有上次的恶劣体验在,姜意?眠合理对他?的‘正常’概念产生质疑。
不过这回没有血腥味。季子白翻翻找找,居然取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瓜果?,由远及近地丢进水里。
她象征性接了几?个,确保‘懵懂又胆怯’的人设屹立不倒,而?后在三米外停下,什么都不肯接近。
“再过来一点。”
季子白的语调近乎诱哄。
他?脱去外套,翻出口袋,又将箱子扔下来,以此证明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几?天不见,过去恣意?妄为、残忍滥杀的杀人犯终于认识到一条人鱼想要彻底消失在大海中,有多?轻松,又有多?残酷。
他?也被迫学会了服软。
很淡的光落下来,把他?周边的事物一览无余,的确没有其他?可能存在的武器。
只?有一份文?件、一枚红彤彤的苹果?而?已?。
“你想要这个?”
敏锐地觉察到人鱼的兴趣所在,季子白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没有犹豫:“过来点,靠近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眯缝着眼,头发比平时更乱,零零散散地悬垂在眼睛上方。
虚假的温柔为他?添上一层动人的光辉,可他?依旧是那?个危险、狠辣不可控的季子白。
短时间的冷落有可能磨炼他?的耐心,也有可能进一步激发他?渴望掌控一切的野心。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带一份文?件过来。
除非那?份文?件记载着重要的内容。
姜意?眠隐隐猜到季子白想以此试探她的任务,或者试探她是否识字、接近人类的意?图。更甚者,搞不好他?算以文?件为诱饵,直接捕获人鱼?
但她还是徐徐朝他?游去。
水面漾起微妙的涟漪,她逐渐走进他?的势力范围。
他?跪在岌岌可危的石头边缘,一掌压着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向她伸出另一只?手——
第一次,姜意?眠没来及看清任何字眼。
因为对方猛地压下身,企图趁机摸她的脸。
身体比意?识更飞快地逃走,她好像受到惊吓的鸟,还以茫然畏惧的神色。
季子白笑。他?的视线沉没在寂静的夜色里,潮湿的眼神愈发‘温柔’,散发着蝰蛇般的致命气息,朝她轻轻招着手。
“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才不会那?么简单杀掉你。
只?是看看而?已?。
只?想亲手摸一摸而?已?。
他?想触碰她,想了太久,以至于执念没能实现的每一秒,肌肤都像感到被火烧灼般的疼痛。
心脏疼,眼睛疼,头也疼。
见不到她的时候,胃部接连不断的抽痛让他?无法?进食,难以入睡,整夜整夜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有时候,季子白恍惚觉得,这具身体并非真正的他?,仅仅是一个暂时寄居的躯壳而?已?。
它其实承受不住他?浓烈的情感。
就像一块草坪受不住喷涌的火山岩浆。
好在现在一切都要解决了。
他?的渴望快要实现了。
按捺着体内疯狂滋长?的欲念,季子白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他?心爱的宝物,看着她一点点、一点点地靠近,忍不住用指尖眷恋地摩挲她的脸庞。
而?姜意?眠抬起头,最先看到文?件上方的一行清秀的字,标题。
【超自然计划指导文?件·柒】
作者有话要: 天凉了,明天就掏了季子白的心,让他给可怜的陆尧做垫底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