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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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颀长的身姿,冷峻的眉眼,顾修延站在不远处,一袭墨色长袍在红漆回廊间显得格外出众,望之简直俊逸如仙。

    可唯有在他身侧的人才知晓,周遭气势,仿佛置若冰山。

    秦瑾瑶一对上这人深邃的双眸便开始后悔。这正是方才对她恍若不见的那个男子,再细想方才那位大臣对他唤一句殿下,心里顿时明白,恐怕这位便是宣安候夫人口中的摄政王了。

    “这位姑娘可是走错了路?园子在后头,姑娘转身回去吧。”对面的紫衫男子倒是心善,十分和蔼的给了她一条活路。

    “是,多谢大人告知。”秦瑾瑶见坡就下,赶紧扭头便要走。却听见那人的声音清洌洌,像是从井口地窖里传出来的一般。

    “站住。”

    秦瑾瑶感受到身后寒意阵阵。

    ……

    她有点后悔来禹州了。何氏不可怕,但这位摄政王大人显然比灵州的地方官吓人多了。

    顾修延的语气并不善,也容不得人抗拒。秦瑾瑶只得讪讪转过头来,垂着眼眸躬身道:“民女秦瑾瑶拜见摄政王大人。”

    那人的眼底波澜不惊,眉梢却不禁一挑。

    “姑娘面生,又与怀德肖似,想必是秦大人的嫡女。听闻姑娘流落乡间十四年,倒未曾想不染半点俗,果然是天生贵女,资质非常。今日宴席乃是宣安候夫妇特意为姑娘所办,姑娘尽可好好赴宴。”紫衫男子依旧笑意蔼蔼。

    秦瑾瑶对这位年近花甲的大人顿生好感。此人是一个接一个的给自己递台阶,想尽法子为自己周全啊。可惜,冷漠如顾修延,并没有半点反应。

    手里把玩着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修长的手指在扳指上轻轻绕过一圈,唇边带着不经意的笑。接着,顾修延才在秦瑾瑶的胆战心惊中启声问道:“你方才什么?”

    秦瑾瑶急中生智的想了几个由头,但没等开口,便被那一双深邃的眼眸驱逐了。轻咬贝齿,红唇慢启,秦瑾瑶索性开口道:“民女觉得,话本不可禁。”

    完这句话,秦瑾瑶觉得那位紫衫大人看自己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反倒是顾修延,不知为何唇边的笑意更浓了。“看。”

    秦瑾瑶心下稍稳,轻声道:“大人以为话本之中不过是妯娌争执,儿女情长。可大人您是否想过,于平常人而言,儿女情长本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话本虽,但却记录着无数平凡人的故事,或悲或喜,或嗔或怨,每一个读话本之人都会从旁人的故事中有所感触,从而让自己的一生变得丰盈。至于妯娌争执,嬉笑怒骂,这些并不会耽误女子修德,反而会让人以此为镜,比省自身。”

    瞧着顾修延的神色如常,秦瑾瑶继续奓着胆子道:“如今我们大厉也建朝百年了,许多礼仪之道,醒世之言都是借由书本方可流传。大人上下求索真知,可参见史书,那我们寻常人呢?不正是借由话本子才能了解悠悠古事,才能铭记祖宗过往么?如今禁了话本,难不成让后世子孙都到帝王将相的史书里寻咱们百姓的影儿?”

    这一番话完,那紫衫男子的脸色已经复杂到极致了。

    偏偏顾修延脸色如常,甚至还抬眸问了一句。“郭大人觉得呢?”

    ……

    紫衫男子觉得这是一道送命题。

    “这,姑娘得也有些道理。但身为官员,理应奉旨行事。”紫衫男子想了半晌,才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不知道,其实秦瑾瑶这会也觉得自己十分冒失。人家是堂堂的摄政王大人,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需要自己这个女子在人家面前指点江山。

    可惜情之所至,利之所至,这一番话出口,心里终究是畅快居多。

    顾修延没有再开口问话,一双大手依然摆弄着手里圆润的碧玉扳指。秦瑾瑶瞧着,那扳指若是戴在自己手上,只怕几乎能套下两根手指。而在他的手下,却更像是个玲珑精致的玩意。

    “姑娘叫奴婢好找。”

    采芷的声音适时传来,秦瑾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不敢再抬眸细看,趁着顾修延沉吟的功夫赶紧告了个礼,又冲那紫衫大人颔首致谢,随后慌忙便随着采芷走了。

    似乎顾修延还想什么,但那位紫衫大人又先开口了,于是便给了秦瑾瑶离开的机会。

    不过,她的心里却始终惦念着,那些话本子到底是否真的被禁了。

    若是被禁,那自己的财路也算是彻底断了。

    一想到这些,秦瑾瑶对眼前的宴席都失去了兴趣。好在宣安候夫人今日领着她拜见众贵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众人的目光也渐渐从她身上转移。

    因着秦瑾瑶今日穿戴可怜,谁也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思,故而也无人提出让她当众吟诗弹琴之类的话。秦月瑶最后一丝看笑话的希望也没了,这让提前离府的她心情更加郁结。好在,往后还有机会,她总要扳回一城。

    是夜,秦瑾瑶留宿在了宣安候府,更从宣安候夫人处得知了一个消息。那便是秦府中的丫鬟祥儿,是宣安候夫人的人。更准确的,应该是吴雁儿留下的人。

    祥儿之母,本是当年侍候吴雁儿的贴身丫鬟碧簪。碧簪年岁大一些,因此被吴雁儿许了人家,与吴雁儿先后有孕。

    “也正是因着有孕,所以始终在家里安胎,没有再去侍候雁儿。等到碧簪生下祥儿的时候,雁儿已经离世。碧簪一心回府去送雁儿最后一程,可惜直接被赶了出来。碧簪无奈,几年前求到了我这里,让我想法子送祥儿入府。她虽不究竟,可我也知道,她是怀疑雁儿的死因。”

    “可惜,当年在雁儿身边侍候的几个丫鬟皆不知所踪,我有心探查却也始终无从下手。这些年过去,碧簪早已过世,我便也不知祥儿如今究竟。若非你方才提起那眼角带着三颗痣的丫鬟,我也是想不起这件事的。”

    “祥儿本名是悔迟,想是碧簪后悔当年没陪着吴雁儿一起,因此给孩子取了这个名字。碧簪如此忠肝义胆,想必祥儿也可堪一用。”

    宣安候夫人拉着秦瑾瑶的手完这番话,秦瑾瑶的心里久久动容,柔声长叹道:“碧簪如此高义,实在令人赞叹。”

    “也是你母亲为人极好,仁义又良善的缘故,因此身边之人都愿意掏心掏肺对她,碧簪也是如此。可惜,红颜薄命啊。”

    秦瑾瑶并不记得母亲的相貌,只是在外祖母的描绘中大致勾勒出一位朦胧温柔的女子。

    “实不相瞒,我如今回府,也是因为外祖母怀疑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当年灵武之乱,你与外祖母究竟躲到了何处?为何无人寻得见你们?”

    秦瑾瑶双目微闭,追忆起当年那段往事。“其实我记得并不太清了。这些事都是后来外祖母讲给我听的。当年灵武之乱,父亲与众大臣一起被囚禁宫中,母亲则产下我不久。听闻城外叛臣即将入城,母亲产后虚弱,只好将我托付给外祖母,自己留下等父亲。外祖母带着我,按照母亲的计划一路前往江州,可惜当时江州已经大乱,我与外祖母只得改道灵州。”

    “到了禹州不过七八日,我与外祖母便收到了来信,是母亲被叛军所杀,父亲也已被囚禁天牢,终身不得出。外祖母急火攻心,登时病重,足足养了半年有余才总算缓过来。”

    “这话是谁传的?为何如此骗你们?”宣安候夫人拧眉气道。

    “是啊,外祖母病愈后也曾怀疑传言真假,于是求人去禹州查访。可一共去了三四回,回回人家都是如此传话,外祖母自然便不再怀疑。又因为担心带着我回禹州会被认定是罪臣余孽,因此只得定居灵州。”

    “这么来,这一切果然是场阴谋!那传话的人,还有替你外祖母去查访的人,定是被人收买了。”宣安候夫人轻拍桌子,温婉的面容有些失色。

    “没错。”秦瑾瑶十分平静道。“直到两月之前,父亲的门生下放灵州,偶然得知此事,又在我身上寻得一块雁形玉佩,便想法子把此事告知了父亲,父亲这才知晓我还活着,于是派了人前来接我回府。外祖母离世前得知此事,便知道当年是被人诓骗,于是嘱咐我定要回禹州查明真相。”

    “哎,怪不得你母亲当年去江州寻你们,却是如何都寻不到。原来你们改道去了灵州。”

    “不知夫人可否知晓,当年父亲入宫后,究竟发生何事?”秦瑾瑶提出多日以来的疑问。

    宣安候夫人摇摇头,轻声道:“因是宫变,所以人人三缄其口。这么多年了,那一日的事竟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我托侯爷探,侯爷也探不得,人家都你父亲护驾有功,因此得了黄金百两,美人四位。自然这四位美人里头没有何芝兰,何芝兰是如何与你父亲结识的,我也不知道,只听后来你父亲娶她为续弦,而那四位美人也不知为何都慢慢不见了踪影。”

    “护驾?我父亲是文官,如何护驾?”秦瑾瑶蹙眉道。

    “这便不得而知了。总之当年的事,实在是一团雾水。瑾瑶啊,你听姨母一句话,这件事涉及朝政,虽知是阴谋,可背后的力量却不可谓不大,你万万不可再查了。”

    “外祖母离世前,若是瑾瑶查不出真相,她与母亲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秦瑾瑶淡淡出这一句,语气坚韧,神色如常。

    宣安候夫人一时怔住,随即柔柔叹了一声。“罢了,你只当姨娘没过吧。你与你母亲一样,她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秦瑾瑶轻柔一笑,白皙如玉的面庞竟比瓶中睡莲更显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