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回终章
战蝉看着他,看着他笑容渐渐苦涩,声音渐轻。
终于只能听见他不甘的低声呢喃:“我本是嫡子,父皇疼爱,母后宠溺,皇兄谦让……为何,却是只有我,落得了此番下场。”
他忽然抬起了头,殿中烛火映照在他脸上,把他本已病入膏肓的面容,竟照的显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润来。
玉阶之下仿佛是朝臣传来的山唿万岁。
那些忠臣良将,皆在他脚下阶前跪下。
“朕封你为左丞,朕封你为右丞!”
战蝉看见秦赜坤忽然坐直身来,面色异样,伸手指着空无一物的大殿高声话。
“你就是朕的肱骨大臣!你就是朕的谋士智囊!”
他看那人越是话越是激动,甚至从龙椅上站起,从台阶上踉踉跄跄的走了下来——依旧是将战蝉视若无睹。
“左司马,右拾遗。那你就是吏部尚书,你就是兵部尚书!”
“将军,你是朕的大将军!你要替朕镇守边关!”
“朕的状元何在?朕的榜眼、探花何在?朕要这天下才人皆为我所用!朕要这四方诸国皆归顺来朝!”
他一步步的向前走去,仿佛两边当真的就有朝臣躬身听命。
“朕就是一代明君!朕就是!”
一直到那门口。
“你们的万岁呢?你们的磕头声响呢?!平身!你们都平身——!”
一直到风吹乱了他已倒下的发冠。
剑穿过了他的腹腔,但他仍然保持着双手高举的姿态。
口中铁腥味弥漫而上,秦赜坤低下头来,终于看见了那穿过他腹部露出的剑尖。战蝉抽剑,血顺着他明黄色的袍子流了下来,流了一地。
秦赜坤脚步踉跄着,像是要跪下,却终究没有跪。恍惚之间,他脑中似乎响起了年幼时,是谁与他过的那些话。
“你是朕的儿子!将来便可能是一国之君!”
“六弟,你与朕一母同胞,朕的江山便是你的江山。”
“王爷!您又怎不如那龙椅上的人呢?就算是太子,也不及您军功显赫,行事稳重啊!”
他靠在了门上,一双眼浑浊的盯着那求而不得的龙椅。
“为什么……你们……都骗了孤。”
“你们若是……没有过……该多好……”
痴妄半世,终究独食恶果。他脚下,那一个又一个因他而死的,又有哪个,不是因为心中执念难消,酿成死结。
孟娘也好,阮安也好,琼菁也好。
正是那些白骨,铸就他脚下轰然垮塌的高台。
他的眼神越发的落寞。求之不得,仿若痴障,究竟落得今日下场。如若当年没有那番凭空虚妄该多好,如若当年自己能够释怀,又该多好。
他终于合上了双眼。也终于,了结了这大半辈子的恶端。
风将落在地面的积雪吹进大殿,漫在了他渐渐冰冷的尸首上,战蝉收回了他的剑,看着秦赜坤的身体靠着门滑落了下去,拖出长长一段血痕。
永辉十一年冬,锦王谋逆,薨于太和殿。
战蝉抱着楚天阔从宫门之中走出来的时候,天光熹微,东方既白。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墨色车身,坠着厚重的青花纹车帘。
车上的人看见战蝉出来的时候,又看着他怀中人的时候,一时之间都不知当是悲是喜。直到战蝉把楚天阔的身子安稳放在了马车之中,让他头靠在腿上时,才反应过来,各自忙碌手中应当做的事情。
“驾——!”
坐在横木上身裹厚袄的女人长喝一声,划破黎明雪景之中的静谧。瑶光陪护车内,雪水融化,血腥味在车中弥漫了开来。楚天阔保持着一丝明朗,抬眼,看着那低垂着额头看着他的人。
他伸手,想去触及对方面庞,战蝉连忙将他手握住。
“楚天阔。”
“嗯?”
“锦王死了。”
看男人面色好似终于如释重负,了却了心愿,战蝉捏这他宽大的掌心道:“我们,也可以回家了。”
因着瑶光处理,男人不免疼痛传来几声闷哼,但面容依然淡漠,闻言点了点头,依然微笑道:“是。我们也可以回家了。”
下了一夜的雪,宫门前积雪快到人腿了。朝霞满溢,照在那雪上白晃晃的刺着人双眼。马车行过之处,拖曳出长长的一条车辙印子,从宫门一路向南而去。
这漫漫长路似乎没有终点,四季轮回,草木生长,一切总是变化着的。
那一夜宫墙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宫墙是那么高,高的仿若能触及天际。
远远地宫墙上,两个已步入中年的侠客站在那儿,往黑色的马车渐渐化作一个点。
谢环低头看了眼畲维平手里的剑,与他剑上的血。
“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的。”谢环长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个可怜的孩子。”
畲维平伸手揽住了他肩膀。
“你看这一路走来牺牲的人,又有几个不可惜?”
“那他也不过是一时走错了路。”
畲维平叹了口气:“我们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有的人走错了,会改。有的人,永远都不会。”
腊月里的京城,已渐有年味,临近年关,家家户户都张贴春联福字。
瑞雪丰年,却是有一个瘦狼狈的青年在巷子之中踉踉跄跄的走着。
一直走到巷口,他看见前面有一双脚。
彤鹿抬起了头,微红的眼盯着眼前这忽然出现的青年。
“你叫彤鹿?”
“怎么,敏郡王也想来看我笑话了?”
秦铮身披大耄,身后侍从替他了伞。
“你若觉得我是来看笑话的,也无所谓。”他话时,口中吐出白气。看眼前骤然颓唐的男人,目光之中所流露出的,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淡漠。
彤鹿大笑:“是。也无所谓。今日我可是一点能耐也没了。我没有武功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秦铮就看着他狂笑不止,终于苦笑着顺着那青石墙缓缓蹲了下去。
“我争名夺利,拼了那么多年,最后什么都没了……没了……”
他头抵在冰凉的墙砖上,目光失神,本还想再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角,没有再。
秦铮开口:“我爹在随你去之前,曾来找过我。”
“他只了一句。”
“念及你多年辛苦,如今我爹所留下的一切统统化作泡影,唯一活着的大约只有你了。”秦铮望着他,“他此生没有求过我什么。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他与我那般语气话。”
他看见这个面似好女的青年惊诧抬头望向他。
秦铮:“大抵,与我相比——你更像他吧。”
更似他的痴狂。
更似他的固执。
“以后你便跟着我吧,至少也算有一个收留之处了。”
言毕,秦铮转身令人而去。
那漫长的巷子,逆光映在青年落魄蜷缩的身影上面,身后有人家嬉笑声传来,催烟袅袅,童音阵阵。
男人失神嗫嚅。
“原来,我……输了……”
再多的年少痴狂。
再多的心心念念。
终于化作这随风而去的风雪,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地上残留的爆竹红纸,被风一吹,翩迁飞舞,红的如火,好似冬日里一只红蝶。
越过凛冬,初春的冰雪初融,暮春的繁花满枝。
街头终于再度繁闹了起来,百姓经历去年一年的颠簸,总算是在开年迎来了安逸。其实对那些生活在那巷口码头的人来,谁当皇帝,谁是大侠,谁为国做了什么,谁为此付出性命,都不在乎。
但是他们还是会敬仰英雄,还是会倾慕侠士。
琴尾镇。
琴尾镇的集市总是热闹,叫卖的贩,身形灵巧嬉笑闹,穿梭在人群之中的孩,与店家讨价还价的管事嬷嬷。
镇里一家客栈中,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就武林英雄楚天阔,湘南对敌,一己之力七进七出,终是夺得南王项上首级。
江湖中本有滔天大浪,却正是因楚天阔立了头等大功,如今波澜平息,皇帝也对他青眼有加。
再那魔教教主战蝉,不知是受何人感化,本杀生无度,居然有一日放下屠刀,不再理会江湖厮杀。
“就锦王狼子野心,欲逼宫弑君篡权,却不想,这战蝉杀出,冰冥神功用的是出神入化,将那乱臣贼子斩于玉阶之下!”
那书先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是松弛有度,好似当真身临其境,战场仿若千军万马奔袭而来,逼宫,好似帝王怒发,乱臣奸黠!
他在那边,窗户边有两个一直坐着啜酒嗑着瓜子的青年却一直在笑。尤其是那个身穿藏青色袍子的,笑的当真乐不可支。
“楚天阔,你那朋友是什么来头?这故事编的可真有鼻子有眼的,跟亲眼看见似得。”
楚天阔看身侧人一边嗑瓜子还一边笑的,提醒着他道:“行了,阿蝉。你一边笑一边吃当心一会儿呛着。”
“不行了,我跟你,哈哈哈哈……哎哟,放下屠刀,哈哈哈哈哈……”
楚天阔是拿他没有办法,无奈看了他一眼,继续饮着自己杯中的茶。
战蝉看着他:“不过你可千万不能笑。你要是笑了,伤口疼就不好了。”
“我现在听他讲是一点都不想笑,我看你最好笑了。”
“喂!”
战蝉才嗔,又看他揉了揉胸前伤口处,便瘪瘪嘴心虚的垮下肩去。
“哎……你不是练荼满枝都九重天了吗,怎么伤还不好啊。”
楚天阔道:“你记不记得瑶光的,如若不是我有内力护体,换做别人早就死了。”
战蝉挑眉:“那不是……没事儿吗……”
却看楚天阔不想理他了,战蝉伸过手去拉了拉他衣袖。
“干嘛?”
“什么时候能好啊?”
“总得养个半年吧?”
“还得半年啊?这不都已经半年了吗!”
楚天阔抚了抚额头:“你最近总问我这事,到底你想做什么,请战教主,你能不能直白告诉我?”
战蝉悻悻退回去。
楚天阔再挑眉。
“你上回,那玉膏还有剩的呢……再不用,估摸着都要坏了。”
战蝉这句虽是声嘟囔,又怎么能逃过楚天阔耳朵。两人倒是颇有默契对视一眼。
底下的那个书先生终于一拍惊堂木,今日言毕,下回再。上楼来时,却看座上的两位贵客不见了。
靳曲西拉住路过的店二问道:“坐这儿的两个客人呢?什么时候走的!”
那二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靳先生,这两位客人走了有好一会儿了!哦,对了,他们俩了,您要是想要赏啊,自个儿到楼底下找掌柜的要!”
那草长莺飞时节,罗音谷的花都开了。漫山遍野好似要开尽一生的艳丽。
那两个年轻的身影就在林中慢慢的走着。
慢慢的走着,这条路,还能走好久。
好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