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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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将终,夜珑久未作舞,舞至忘情,弦音高亢如凤吟鹤唳,又疾如骤雨覆地。她急踏弦曲,跃然而起,凌空折身,身影倏尔化作十二幻象,仙魔齐出,于半空醉笑。

    季遥歌心潮澎湃,看得错不开眼,恨不能将她一招一式都刻在脑中,及至这最后一步踏出,她更是情不自禁攥紧兵器架上的长戟。

    此乃仙魔舞的最后也最难的一招,一招十二式,须臾瞬间舞出,可幻化十二象,故这一招又名为仙魔十二象。此招若用于应敌,则进可攻,退可守,加上灵力法术,能演化出无数可能来。

    短短片刻时间,季遥歌已在脑中作出诸般相像,如果她还是从前的白韵,可以凭借此步法变化出多少攻守方式。

    可惜,她如今是季遥歌,而这一招太难,既要动作够快,也要达到人舞合一,对修士心性的要求极高。在整个赤秀宫,除了门主应霜外,也只有夜珑和月宵能够跳到这步,而夜珑所舞又比月宵高出一个境界。月宵所幻化的是十二本象,而夜珑却能幻化十二仙魔象,这其中差别巨大。

    “看呆了?”夜珑弹了弹季遥歌的脑门。

    季遥歌回神看到她挂着汗珠的笑脸,脱口而出:“师姐,教我仙魔舞。”

    夜珑捏捏她下巴:“不是正在教?”

    “我的意思是,不是花把式,而是真正掌握领会。”季遥歌急道。

    夜珑颇有深意地看她片刻,才缓缓点头:“好。”

    ————

    跟着夜珑走到光柱之中,夜珑放慢动作,领着季遥歌将整套步法悉心分解,那态度分明就是在教授一个门外汉,有些大材用的感觉,不过她并无不耐,反倒更加细心。

    一个教得仔细,一个学得认真,时间便不知不觉流逝。待她将所有步法动作都演示一遍,天光已沉,洞里光线微暗,二人的影子浅淡落地,夜珑拭着额间汗珠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这些步伐你且回去好好琢磨,算上今日你只有两天时间记牢,第三天我会授你慑魂心法。此舞若只表象,是过不了月宵那关的,你至少得练到慑魂第一重,能借舞传心,将你的情绪借由舞蹈传达给观舞之人,而后才能借此控制他们的情绪,及至心智……此乃后话,你先按我的做吧。”

    季遥歌将她的话一一记在心间。

    “回去吧,明日一早你再过来找我,月宵那边的差事你可以先不去了,我已着人向她禀过,这几天你都会留在我这里。”夜珑甩袖,外间传来隆隆声响,两重洞门同时开。

    夜风涌入,带来几许凉意,季遥歌不解道:“这般大张旗鼓与她作对,月宵师姐岂非更加恨你?”

    “无妨,我就是要他们知道,你是谁的人。我已经纵容忍让了月宵几十年,她却得寸进尺。既然帮与不帮她都不放过你,那便看各自手段深浅。”夜珑斜挑了眉,眼波流转出几缕邪性,那雌雄莫辨的气息愈发深厚,见她眉头不展,遂又道,“放心吧,这双霞谷里还没我护不住的人。”

    季遥歌眉色一振:“遥歌定不负师姐厚望。”

    夜珑闻言却是“嗤”地笑出声来:“你这口吻,怎么像那些高门修士,一本正经地可爱哟。以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这话听着让人脸红心跳,季遥歌不由想起门派里的传言——夜珑男女不忌,她忽然尴尬:“师姐,我……我……”“我”了半天,愣是没完整。

    夜珑却一掌抚上额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脑袋在想什么?还不快点回去!”

    季遥歌被笑得窘迫非常,抱拳一礼便转身飞也似的跑了,只留夜珑独自斜倚着兵器架,看着她的背影笑容渐凝,眼神飘远,也不知想起什么,唇畔再牵时只剩苦涩。

    ————

    回到洞府时天擦黑,季遥歌迫不及待地将腰间玉管之塞拔开。

    一道金芒窜出,高八斗飞到半空,眼前景象还没稳定,便听她问道:“高八斗,如何?”

    高八斗触须一震,哼声恨道:“老夫在你这破管子里头都要闷死了,你倒好,只懂使唤我,老夫又不是你饲养的宠兽,你这态度很成问题。”

    季遥歌倒了杯水,客客气气地推到桌对面:“高道友辛苦了。”他不理,她继续道,“高前辈?高兄?高哥……”

    此前在夜珑洞府外面遇见任仲平,她忖着是个不可多得的时机,便偷偷把高八斗放出来。身为虫子,又活了三千六百年的高八斗,虽然修为不济,却有极强的气息隐匿手段,轻而易举就爬到修为不过筑基中期的任仲平身上,以查煞术。

    事关生死,自然是当务最急之事,她寻到时间必要问个清楚。

    高八斗触须一掀,把杯子弹回季遥歌面前:“不吃这个,下次拿书来和我换消息。”气稍平,他又道,“是他。”

    简单两字让季遥歌心一惊,她缓缓落座,摩挲着高八斗推回的杯,忖道:“你可确定?”

    “千真万确。老夫以金须探过,他的元神被种下煞符无疑。”高八斗“啪”地飞贴在桌面,瞪着豆眼和季遥歌对视,“还有件更要紧事要告诉你,那煞符上的气息老夫极为熟稔,若老夫没记错,给任仲平种符之人,就是萧无珩。”

    起此事,高八斗的声音语气都为之一沉,季遥歌敏锐地捕捉到提及这个名字时,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恨。

    萧无珩这三个字,季遥歌可以毫不陌生,以前无相宗的师叔师伯们聊到冥沙海外的鬼域,总少得不提及此人——萧无珩是鬼域这近千年来风头无双的人物,千年前他曾引战鬼域两大宗门,使得鬼域乱了近五百年,而他便借这五百年乱祸自立宗门天枭、清除异己,如今千年过去,鬼域被分作南北两域,天枭宗为南域之尊,至于鬼域以北,仍由昔年鬼域第一大宗地阳苦苦镇着,与萧无珩分庭抗礼。

    “煞符在此,符主必然不远,萧无珩就在附近。”高八斗续道。

    季遥歌心里也剧惊,以如今鬼域和万华修仙界对峙的局面,就是普通魔修进万华都要引起仙界诸般猜度,更何况是萧无珩这样的人物。

    他还来了啼鱼州。这魔头境界至少在化神中后期,而啼鱼州地界内低修遍布,若是开战,整个州界都要被他毁去,至于她……别如今她是季遥歌,就算她是从前的白韵,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到万华到底所为何事?”她自语道。

    高八斗也正思忖此事,不妨眼前一张大脸凑来,黑漆漆的瞳眸像个深渊定在他眼前,幽深深的话响起:“难不成是来抓你的。”高八斗瑟瑟一抖,给吓得往后弹飞,“啪”一声撞在墙上。

    季遥歌抬起头,一本正经道:“你怕什么,我只是猜测而已。”

    高八斗被萧无珩抓过一次,心有余悸,当下也顾不上面子,只道:“我能不怕吗?折他手里一次我这虫命都要没了!我你赶紧收拾家当逃命去吧,万一那魔头发起难来,这啼鱼州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是不是萧无珩亲自来还不可知,凭一张煞符的气息不能妄下定论,何况如今任仲平盯上我了,此时我冒然离开反遭其疑心,若真是萧无珩在背后,我这命一样保不住。”季遥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冷静分析目前情势,“煞术炼阴需要吸活修魂魄,修为越高的修士魂魄越有用,可是任仲平却只抓我这种几乎没有修为的修士……他们应该也不愿在啼鱼州闹出大动静,以防被各大宗门发现围剿。”

    她肯定不是第一个被吸去魂魄的修士,低修容易捕杀又不受重视,且死后炼成尸傀,不见尸首,根本不会被人发现,所以那人肯定也想掩藏行踪。

    “况且,啼鱼州也不是一个上修都没有。”

    至少可能有一个,季遥歌想起那个单眸蛛瞳的男人。那人的修为深不可测,当时他带着她借宿啼鱼州山主洞府,眼下也不知走了没有。

    高八斗从墙上爬下,正要话,却突然改口:“有人来了。”

    他在季遥歌的洞府四周铺展了灵气,但凡有人接近就能察觉。

    季遥歌做了个噤声手势,她也已经发现,屋外设的禁制已将景象传至她脑中。

    “是任仲平。”她轻声道。

    曹操,曹操到。

    ————

    洞门开启,季遥歌将保命的符篆扣在掌中,迎至洞口,高八斗早已躲起。眼下情势不明,若是泄了那人行踪,指不定他恼羞成怒掀起杀戮,故此事不宜声张,他们都不能草惊蛇。

    “季师妹,我奉夜师姐之命,来给你送桃子了。”

    任仲平站在门口,脚边搁着一大筐桃,正是夜珑洞府外桃林所摘。

    “劳烦任师兄了,多谢。还请师兄转告夜师姐,桃已收到,遥歌感激不尽,待明日再亲自登门致谢。”季遥歌抱拳道。

    任仲平仍穿一袭广袖长袍,容长的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师妹不请我进去坐坐?”

    “陋室无茶,恐怠慢了师兄,况且时辰已晚,遥歌尚要修炼,就不留师兄了。”季遥歌笑道。

    “你这是拒绝我了?”任仲平不以为意,拨开鬓边落下的一缕长发,棱角分明的唇微启,仙风道骨里掺进些邪肆,吐出的声音也变得喑哑,“我还想和师妹今日午后在山中遇到的事呢?”

    季遥歌已错开目光,听闻媚门媚惑之术极为厉害,尤以瞳术为最,若是对上便容易被蛊惑,她如今境界低微,无法抵抗,只能避开。

    “是吗?那便请师兄改日再予我听。”

    见她不上当,任仲平继续慢悠悠道:“我在山门外遇到了两个人,正在啼鱼州里听一件事。”

    季遥歌的心咯噔一沉。

    “师妹,你不好奇他们听什么吗?”不知不觉间,任仲平已靠到她耳畔,吐气如丝,“他们在听,近日山中可曾出现过一个明明要死却突然醒转的修士,且醒转后性情大变,倒是有趣呢。”

    季遥歌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眸。他的瞳眸已呈浅碧,似猫眼般,唇边的笑也极妖异,衣袖被风鼓涨,在月华下妖冶迷人,如盛满诱惑的涡流,吸引着人随他走去。

    确是媚术无疑,只不过……

    情况有些奇怪。

    与上回她中了鸾和之毒的情况有些相似,她能看得出他的媚术,却未受影响,那感觉就像……就像个老和尚站在无数绝色女人面前,却只看不动。

    老和尚靠的是修为,那她又是为何?

    季遥歌心里仍旧清明。

    “真不请我进去坐坐?”任仲平柔声道。

    几个念头自脑中电光般闪过,季遥歌计上心头:“任师兄……”

    任仲平低头看她,她颊上胭脂渐染,澄澈的大眼里如今有些迷离,咬着唇的神色似乎有些挣扎不舍,矛盾地看着他,竟将任仲平看得心头一动。还真别,她虽容貌平平,可动情的模样却另有风情。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什么也没,只是摩挲着。

    猎物看着要上钩了,可忽然间……

    哗——

    一蓬冰水兜头浇下,季遥歌惊叫一声跳开。

    “季师姐好有雅兴,与任师兄站在门口赏月?”来的是白砚,出手的也是他。

    “白砚!”季遥歌被浇得头脸湿透,咬牙道。虽然心知白砚以为她中了媚术才出手解救,但他也坏了她的事。

    “呵。”任仲平被人扰,败了兴致,却也不气,反收了媚术,意味深长道,“你既然有客,我便不扰你们了。刚才那事,你若好奇,三日后再来找我吧。”

    完话他便转身,衣袖微动,踏月色而离。

    季遥歌松口气,转头对上白砚。

    白砚阴阳怪气地开口:“师姐想找男人,难道我不好吗?”

    他有种自己种的白菜差点被猪拱走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