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至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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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遥歌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崖顶晚风刮得呼呼响,吹得白砚鬓边发丝凌乱不堪,未曾黑透的天幕上,月芽淡淡挂着,像他失色的唇。

    他似不堪发丝的凌乱,抬手将落下的发尽数拨到脑后,手插入发间却未放下,额头抵着虎口,笑出声来:“师姐在什么?我听不懂。”

    “白砚,经脉堵塞,真气逆转,会引至爆体,你想死?”季遥歌不急,也不怒,心境平和。

    白砚往后一倒,彻底靠在崖壁,捋到后脑的发又散下些许,他并无被人揭穿的恼火,笑得愈发灿烂,唇上染得几丝血红得妖异。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是你记忆恢复了?”他不再伪装。

    “没有。”季遥歌淡道,“从我发现藏玲阁里失窃的丹药开始,我就在怀疑。”

    丹药是从前的季遥歌偷的,“季遥歌”既非拿去售卖,亦非自服,那只能是为某个人偷的。“季遥歌”是低修,为人沉默,身边亲近的朋友不多,从她到这里这段时间观察来看,与她真正要好的也只有娇桃与白砚二人,但他们的修为都不对。失窃的丹药需要修士道行至少在炼气期第七重以上才能服用,可他们都不到这一境界。

    所以她虽怀疑白砚,却无法确定,直到白砚向任仲平出手,那并非炼气期的修士可以拥有的道行,而刚才她查探他的身体,才真正确定,他的道行早就突破筑基,却一直对外隐瞒修为。

    他入仙门才短短十二年,十二年筑基,这速度几乎赶上当初的她,可她当时是天赋异禀,又有宗门扶持,而他……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解释,他是用药物强行提升修为。

    “十二年筑基,这个速度放眼整个修仙界,都没多少人能超越。为了避免同门嫉妒怀疑,你选择了隐瞒修为,本来一切很顺利,可你不知道……强行用药物提升境界,你的修为上去了,但是肉体却没脱凡胎,过大的灵气会让你经脉堵塞,引发真气逆行,有爆体之忧,所以你起通天丸的主意,那是你最有机会接触到的,唯一能克制此症的药。”他不反驳,季遥歌就慢慢揭穿。

    “那又如何?我与师姐从前两情相悦,早已决定结为道侣,师姐替我盗药是心甘情愿,你想明什么?我利用师姐?”白砚咳了几声,无所谓地看着她。

    季遥歌想起从前万仞山上不服管教的师弟,即使被责罚了,也是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

    到双修……那是她第二个怀疑。

    从认识白砚起,他待她就格外亲厚,前些日子更是要与她结为道侣,一切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他对她有感情,有情人间的亲密,也有男人的嫉妒……可他不知道,从前的季遥歌,没有感情。

    高八斗提过,那个季遥歌,是双绝体。

    她更加不会爱上白砚。

    既无感情,那么要结双修道侣的原因,只可能是为了修炼,但季遥歌体质不行,无法修行,不会有男修愿意娶她,她唯一有用的地方,在于她能出入藏玲阁。

    “双修也许是真的,但绝非出于两情相悦,这只是一场交易。”季遥歌道。

    她帮他盗药修行,他与她结为双修,赠她一世平安。

    如此而已。

    从前的季遥歌不傻,甚至可以是个很聪明务实的人,这从她将藏玲阁点得井井有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药之上可见一斑。这么个聪明的女人,如何甘心一辈子卑微地活着,但她真的无法修行,只能另辟奚径。

    娇桃过,如果境界低微,又想活得好一些,就只能努力找个靠山,就算仍旧修炼无望,起码在有限的寿元里,可以生活无虞,但季遥歌又太平庸,她没能力找到大靠山,她只能自己养……

    她帮他修行,他给她庇护。

    所谓深情,不过是各自野心与目的的幌子,那些藏在深处的,都是世俗又功利的心计。

    不论是他还是她。

    这个世界比季遥歌想象得要残忍。她从前的日子太优渥安逸,所以想不明白,为什么百里晴为了一具肉身能彻底背叛她,为什么为了几颗丹药,白砚能将感情视如武器……

    但现在,她渐渐明白。

    妖兽之险,不及人心万分之一。

    通天丸是他们这场交易出现罅隙的原因。

    以“季遥歌”务实的性格,如何肯冒那么大的风险,替白砚去盗那整个藏玲阁都只有一枚的通天丸?

    可不盗通天丸,白砚性命堪忧。

    “这时候,我受伤失忆,你觉得机会来了。”季遥歌蹲到他面前,澄澈的眼中不再是他熟稔的目光,“单凭利益很难维系这种关系,你也无法控制我,所以你趁我失忆,算利用感情,让我真正爱上你,再找机会要我去盗通天丸,比如刚才的苦肉计。白砚,其实阴鬼那一击,你本可掉,不用以身相救的,对吗?”

    这是大部分人的观念,一个人有了感情,理智便会被蒙蔽,往往会为了感情做出许多不合常理的事,他希望她替他偷通天丸,便寄望于她爱上他。

    因为爱上了,便会义无反顾。

    可惜,季遥歌比从前还要理智,不止理智,还极度冷静。缺失幽精,她心如明镜,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再置身事外。这多少显得凉薄无情,季遥歌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有情时有有情的好,起码做为人是完整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感受也是真实。

    修仙论悟,若为修行借外力强断七情六欲,又从何去“悟”?唯有感受过,方能悟升。

    那是《媚骨诀》的真谛,亦是她如今最真实的体会。

    白砚撇开头,看着远处山峦,良久,方扶着山石尖锐的崖壁站起。他的伤很重,连站立都极费力,捂着唇用力咳了两声,他啐了口血沫到地上,又用衣袖狠狠拭自己唇周的血,脚步踉跄地往来路回去。

    “你要去哪?”季遥歌问道。

    “你都看穿了,我留下有何用?自然是回门派,找个地方等死。”他没转身,扶着山壁慢慢地走。

    季遥歌看着他背上触目惊心的伤,没开口。

    白砚走了两步却忽然顿步,背着她问道:“问你件事,任仲平你被他杀了,是怎么回事?”

    “你的季师姐已经死了,我不是她。任仲平使的是炼阴煞术,能抽走一个人的魂魄元神。我被人夺舍,元神逃出,正巧遇上她被夺魂后的肉身……”

    平静的声音传来,像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白砚扶着山壁的手却倏尔握紧,指骨被凌厉石尖划破,鲜血沿石壁流下。

    “是吗?”他语气很淡,“原来真的死了。”

    即便早已猜到,可亲耳听到时,那滋味也不一样。

    季遥歌朝他走了两步,被他喝止:“别过来!”

    “别过来……”第二声,很是无力,他肩膀靠到石壁,头也歪倚上去,忽全身耸动,不可扼制地笑出声来,“哈哈哈……那个傻子真的死了?”

    肆无忌惮的笑声。

    季遥歌沉默地听着。

    他笑够后开口:“你可知,她死的那日,任仲平用什么理由将她骗走的?”顿了顿,又道,“是通天丸。”

    语毕,他又笑了,语不成调:“你她傻吗?”

    季遥歌仍旧沉默。高八斗她的原身是个双绝体,天生缺少感情,那么后天呢?她有没爱上白砚?或者有一丝动心?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然而季遥歌好奇。她缺失一魂,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顾行知了,如果有一天遇见,她也不知道会怎样。

    他笑了很久也没转身,直到身体撑不住,有些往下滑,他才咳着停下笑:“喂,我我想和她结为道侣是真的,我想护她周全,也是真的,我曾经承诺过的,都是真的,你信吗?”

    这无关情爱,十二年的陪伴,于卑微中的扶持,无数光阴流转间的深厚情义……他的承诺,从来都不是假的。

    “我信。”季遥歌没有犹豫。

    纵有再多不堪,也总有一丝真实未曾泯灭,那是初心。

    刚才,她感受到他的情绪了。她本未到轻易感受他人情绪的境界,尤其面对的又是白砚这样心机深沉、擅于隐藏的人,这样的人,情绪最难捕捉,可就在刚才……他的情绪外放,无法收回。

    那感觉对季遥歌而言,仿佛眼前是春光明媚、百花绽放的山野,分明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却如置身凛冽的寒冬大雪下,彻骨冰冷。眼见为虚,心里所感受到的,才最真实。

    大哭为喜,大笑为悲。

    他的笑,至悲至痛。

    “多谢。”他扶着墙壁,再度迈步。

    “你的伤,我有办法治。”身后人的语气一如即往平静。

    白砚再度顿步,季遥歌却快步越过他。

    她的声音闲凉:“日后别在我面前作那副姿态了,我不喜欢。走吧,出来很久,该回去看看任仲平了。”

    他一愣,却见她已慢步朝前,既不扶他,也不看他。

    所以,他赤红双眸的狼狈懦弱,她没有瞧去。

    ————

    夜深露重,山间只剩月影祟祟。

    一道黑影降在刚刚季白二人苦战过的林中。林中漆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到,他却行动无碍,视同白昼。

    悄无声息地在林中走了两步,他忽蹲下身,手往地上探去,指腹沾起一丝灰烬放在鼻头轻轻一嗅,很快又抖掉。

    “阴鬼?”他自言自语,是叫人耳根发痒的低沉呢喃,极为动听。

    “呵……”片刻,他又笑了,“逃了两百年,居然是躲到万华来,难怪本尊寻遍鬼域都找不到人。有意思……”

    ————

    月钩斜挂,万仞山的无数山峦像被洒了层霜粉,远眺时是甚少有的温柔。

    百里晴披着披风站在观星台上,风将脸颊吹得冰凉,却比不过她此时彻骨的冷意。

    四野俱寂无人,只有她身前的法阵里跪着刚刚回来的人,煞白的脸,僵硬的动作,赫然便是被白砚与季遥歌放跑的那个阴鬼。

    阴鬼将掌中玉环擎起。

    “天枭宗的紫焰环,是萧无珩亲自来了?”她喃喃两句,猛地攥起玉环,几乎要将那深紫色的玉环捏碎。

    恐惧一闪而过,很快,便有滔天恨意取而代之。

    天星闪烁,星河遥遥,比记忆里荒芜的天幕更生动迷人,但她还是怀念那片粗犷的土地。

    那是她难再回归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