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余韵悠长的尖叫声宛如急弦, 每每当季遥歌觉得它要停止时，那声音总会在一个大喘气后再度拔尖，静谧的山头, 这声音尖锐刺耳, 扎得人耳膜生疼。

    声音几经转折，和姑娘火红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石堆尽头，留下季遥歌和白砚二人揉着发痒的耳根子站在外头傻眼。

    一句话都没上呢, 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被晾在外头摸不清情况，也不敢随意踏入此地, 季遥歌想了想，自报家门：“在下乃是啼鱼州双霞谷赤秀宫中弟子，奉命前来送七星草……”

    话音未落, 那石堆尽头又慢慢踱出人来。

    筑基期后修士已有夜视之能，季遥歌看得清晰, 霜冷月色之下, 雪点像萤虫飘落，那人披着件灰旧斗篷, 脚步沉缓地走出来，暗色的斗篷衬得霜白的发异常醒目，那发绾得随意, 落了不少发丝在鬓边，发下的脸庞刻满风霜, 不止面颊颌线如削, 连皱纹, 也像是一刀一斧刻出来般，透着力道。这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狭长右眼的浑浊中透着不合年纪的凌厉，而左眼……左眼被织金的黑色眼罩罩起，无从窥探。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雪夜，一个独眼的老人多少透着不同寻常的诡谲，更遑论他背后还缩着个红衣姑娘。

    季遥歌有些惊诧——修士的青春要比凡人持久，有漫长的寿元与修为作倚仗，他们大多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外貌停驻在某个时间点上，有人喜欢少年的蓬勃，有人钟情青年的锐气，也有人爱壮年的沉稳，但绝少有人愿意以老相示人，除非，修士修到瓶颈，境界难升，寿元将尽，那身体才会回归自然规则，开始衰老，渐渐走向死亡。

    就像高八斗，他开口闭口老夫，化形却是个少年，足证他的寿元还很长，而眼前这老人，莫非已是寿元将尽？

    对比她的诧异，老人对他们的到来却显得格外平静，只有缩在他身后的红衣姑娘，仍旧难掩满面惊惶。

    “她她她她她……”姑娘一句话都不完整，拽着老人的后腰带不松，既害怕又克制不住地从他背后探头去看，边看边哆嗦，“她来抓我了。”

    独魂对正主是有感觉的，一见到季遥歌她就感应到了。

    老人闻言，脚步未停，却是多看了季遥歌两眼，手往后一伸，提着她的后领把丫头拎到身边，沉道：“好好走路。”

    幽精没脸没皮，胆儿巨，顺杆攥了他的手臂不松，可怜兮兮地声：“元哥哥，救救救我，我不想回去。”

    这话一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百九十八年前救过的那个女修上门来了。

    元还活了三千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还就没遇过宁愿在外头飘荡不肯回正身的幽精，偏还皮厚，赖在他身边不肯走，像只抱紧主人腿的幼兽，掰都掰不开。

    “前辈，在下与师弟乃是啼鱼州双霞谷赤秀宫中弟子，奉命前来送七星草。本该过午就至，不想今日山中初雪，所以晚了时辰，还望前辈恕罪。”季遥歌又报了一次家门，目光从那姑娘身上扫过，引得姑娘一阵瑟缩，也不知她在害怕什么。

    “拿进来吧。”他开口，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醇厚，不见苍老。

    转身，背景也挺拔，若非那一头不修边幅的白发，倒看不出是个老人。

    莫名地，有些熟稔，可季遥歌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他在前头领着路，姑娘就巴巴地缠着他的手，时不时回头看两眼，季遥歌在后头跟着，看他三番两次要把姑娘的手扒拉下去，姑娘愣是没叫他得逞，那手一松就跟要她命一样，马上就能再缠回去。

    季遥歌想笑。

    还真就笑了出来，前面的人听到笑声，转回头，用仅有的一只右眼睇她。她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失礼，他也没计较，一老一继续往前走，白砚却凑到她耳边声：“师姐，我听这住的人脾气很古怪，你觉得他是这里的主人吗？还是另有高人暗藏在后？”

    季遥歌摇摇头：“不好。”她在这一老一身上都没感觉到什么灵气波动，老人周身气息很平稳，这种情况要么是他境界太高隐藏实力，要么就是他本身修为平平，灵气一般，与她差不多，筑基期的修为，至于那姑娘，她身上一点灵气都没有，像个凡人。

    可是凡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太合理，季遥歌忍不住多看两眼。姑娘傻里傻气，一根筋儿通到底似的，什么都浮在脸上，毫不掺假，虽然不知她为何惧怕自己，但季遥歌对她却存了丝难以解释的亲近感与诡异的信任。

    老人把他们带到一个独立的石洞外，指着堆满杂物的洞室，面无表情地吩咐：“七星草不能久存储物袋，你们将草浸入石洞右边的蓄灵池里。”

    毫不客气地使唤。等到季遥歌和白砚的身影消失在洞口，他才转头将姑娘的手用力扯下来：“她不是来收你的，不过你要是再继续这样，我不保证她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姑娘偷偷看着石洞，道：“那要是她看出来，你会帮我吗？”

    “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她。”他拒绝的毫无情面。

    近两百年的陪伴，也不能让他的铁石心肠动摇。姑娘眨眨眼，赖上去：“我要是被她收回去，三魂齐全，她就会知道是你拿了她的魂魄不还，到时候就会传出你堂堂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却勾走一个女修的情魂，这像话吗？”

    独魂不算太傻，还知道威胁，元还气笑了：“那我更该主动将你归还。”

    “……”姑娘脸一垮，怨怨地看他。

    “前辈，七星草已放好，不知还有何事吩咐。”季遥歌从洞里出来，断他们的对话。

    虽对方修为不高，但这地方摸不清底，她态度客气自然没错。

    “没事，你们可以走了。”出声的人，却是那姑娘。

    姑娘完，又缩到老人后面。

    白砚看看天色，雪已越下越大，原来的雪片成了鹅毛大雪，寒意浸骨，就算修士已有御寒的本领，也架不住皮肤被冷得刺疼。

    “前辈，今夜风雪大，御剑难行，山路也肯定被封，还望前辈看在我和师姐冒雪送药的份上，容我们留在此避寒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就下山。”他抱拳道。

    元还转身，声音飘来：“不要进内洞。”人已远去。

    ————

    狮公岭的悬洞很大，内里弯弯绕绕好几个洞室，但人家已经发话，不能进洞，所以季遥歌和白砚只能憩在悬洞外，借悬洞外那片飞岩作瓦，暂时避雪。

    四面无挡，风呼呼地越刮越猛，大雪似没尽头般绵绵不绝地下，温度越降越低，筑基期的那点修为不够抵挡，季遥歌和白砚也没准备御寒的法宝，只能在飞岩下盘膝运气，以自身功法来对抗这凛冽寒意，在心里期待天早点亮。

    啪——

    有人往地上扔了捆柴火。木头是劈过的，上好的，干燥梧木。

    季遥歌和白砚同时睁眼，看到姑娘莹白的脸。她的表情一直很生动夸张，但是脸上没有血色，这让她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但那双怯生生的眼睛流露出幼兽的警惕与天真，又鲜活非常。她对季遥歌的害怕，是肉眼可见的，但她又容易心软，这是典型的人类幼仔表现。

    蓬——

    白砚用八方离火点起这堆梧木。离火色微红，照得每个人的脸像上了层胭脂，寒意被驱走不少。季遥歌知道姑娘怕自己，索性不作声，仍闭上眼。倒是白砚搓着双手召唤她：“丫头，谢谢。坐过来点烤火？”

    姑娘摇头——木头身体怕火，万一爆个火星到身上，她这央了元还两百年才得到的身体就废

    了。

    白砚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怕生，自己挪挪位置，坐到她旁边。姑娘见离季遥歌有些远，她也不是来抓自己的，心里稍安，没刚才那么害怕。

    “叫什么名字？”白砚那脸，老少通吃，温情的时候完全可以胜利兄长这一角色。

    姑娘认真想了下：“白。”话间偷看季遥歌一眼，她仍闭着眼。

    白砚逗她：“那我叫大白，咱两真有缘。”

    “啊？”白姑娘信了，杏仁眼扑闪两下，叫了声，“大白哥哥。”

    这下，不止白砚笑了，连季遥歌也忍不住睁眼——修仙界哪来这么个活宝贝？

    白姑娘却盯着白砚的笑脸直看。白砚生得好，绯红的火光下，他那笑明朗温柔，没有媚门的轻浮流气，有点像……像万仞山的那人……

    “大白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心里想什么，嘴上就什么。

    白姑娘的夸让白砚高兴，他摸着自己这张脸，不无自信：“那当然，哥哥我可是啼鱼州第一大美男子……”

    话没完就被白姑娘断：“不过，比我师兄差一点儿。”

    “你师兄是谁？”白砚不认输，觉得逗她挺好玩。

    “我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白姑娘着，再偷偷看了眼季遥歌。

    季遥歌想起顾行知——一百九十八年，她很少想起顾行知。少了幽精，她感受不到因爱而生的思念、迷茫、痛苦，顾行知之于她，就像遥远过去的故人，他们有过双修盟约，也曾相许白首，可如今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当年到底爱没爱过他……

    那厢，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已经改了话题，白姑娘声问白砚：“大白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她。”

    她眼睛看向季遥歌，白砚一愣，很快否认：“别胡。”

    也不知道白姑娘看出多少，她只是很认真的告诫他：“那你别喜欢她，她不会喜欢你的。”话得越发声，只有白砚听到，白砚下意识问她：“你怎么知道？”白姑娘这会有点蛮横：“我就是知道。”满脑子情爱的魂，只对男女情事最有感触，其他都是浮云。

    白砚并不喜欢这个回答，他也看了眼季遥歌，绯红的光在她脸上摇摇曳曳，跳动出别样风情，撩得人心一烫，却很快被按下。

    修士少谈情，尤其人在媚门，这是共识。

    白砚不想破原则，他又换了问题：“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吗？那位前辈是……”

    白姑娘虽然天真，但不蠢，警觉心挺强：“你问这做什么？”

    “既然借住贵宝地，总要知道下主人才好。”白砚试探问道。他不觉得两个修为平平的人，能让啼鱼州山主如此礼遇，高人总是藏在后面，有时就是机缘。

    白姑娘霍地站起：“你不需要知道，明天天亮了赶紧下山吧。”完飞也似地跑了。

    对面的季遥歌睁眼，戏谑地看他，他摸摸脸——没想到这张脸也有失利的时候。

    ————

    梧木在天明时分燃尽，只剩爆着火星的焦黑炭块。雪下了一夜，虽然已停，天却未透，光线暗陈，满地积雪也变得灰扑扑，视线所及皆是万物凋零的萧索。

    季遥歌站在飞岩下，转了转肩，道：“可以走了。”

    “要不要跟他们一声？”白砚走过来。

    “嗯。”虽然这里的人不太欢迎他们，但不告而辞始终失礼，季遥歌点点头，算隔着洞告辞，至于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她的礼数已至，就没必要再管了。

    她正要开口道别，黝黑的洞里却突然涌出一股刚猛的气劲，季遥歌一惊，往旁边疾速退开，只见随这气劲，洞内窜出个人来，披头散发，满嘴“吼吼嘿嘿”地叫着，见到旁边有人，挥拳便上。

    “快，快帮我逮住他！活抓！别死了。”白姑娘从洞里跟着跑出来，急冲冲道。

    季遥歌早和那人过起招来。那人境界与她差不多，但攻击没有章法，只是掌心赤红，招招杀手，完全是疯子的法。她不得不心应对，那厢白砚喊了声：“师姐。”欲要前来帮忙，季遥歌怕人多更麻烦，只道了句：“别过来。”便独自扛下那人攻击。

    过了数招，那疯人越发不耐烦，赤红的双掌拉出一道火龙，咿呀吼着往季遥歌头上盖去。季遥歌矮身避过火龙，双手结印在雪地上一按，地上的雪粉被尽数震起，在半空中凝结成数十枚冰锥，朝那人击去。那人目光被冰锥所扰，手忙脚乱地掉所有冰锥，季遥歌的身影却如鬼魅般闪现，倏尔掐上他的喉咙，另一手飞快扣住他的脉门，逼他跪到地上。

    披散的头发往后一飞，那人瞧清季遥歌的模样，跪到地上时忽然用头凑向她的腿，半哭半笑道：“仙女姐姐来救我了！”

    “……”季遥歌和白砚均是一愣。

    这披头散发的疯子，是一百九十八年前，被应霜带走的任仲平。

    除了任仲平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场的人都是诡异的沉默，直到低沉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

    “你，带着他，跟我进来。”

    元还站在洞口，也不知看了多久，目光盯着季遥歌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