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离魂
花眠在五年前初识之时, 就已相中季遥歌,想请她出手帮忙。季遥歌却是没有料到, 他所谓的忙,其实是个秘境。这个秘境是花眠踏足人间的次要原因, 当然主要原因据他是想游戏人间,至于真伪季遥歌并不算验证。这五年之间,花眠都在探寻秘境下落。
论理人间的秘境,再好也有限, 绝比不上万华的秘境,加之季遥歌离开万华之前又见识过灵海秘境,花眠口中的秘境她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直到前些日子花眠总算探得此秘境下落, 又将此事提了出来, 这才引起季遥歌的兴趣。
这秘境十分特别, 不是什么仙山宝海, 而是一座城。
城名方都。
据史志记载, 方都乃是仙鬼之域, 不在天地人三界中,临近幽冥, 却又脱离轮回, 不入六道, 凡人畜妖鬼进入, 皆得长生,一度是凡人们梦寐以求的福地洞天, 当年郅雍国国力鼎盛时期,曾经有前后三位帝王耗费无数财力物力并人力,派遣了无数凡修前往寻找,可最后都没成功,当然也没人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因为只是传,除了长生之外,也未流出过这方都内都藏有什么宝贝,所以万华修士并不在意,只有凡人贪求长生,故梦寐以求。
“方都存在由来已久,不过衍州最早对方都的记载却只能追溯至两千年前。方都,又名幻都,远近难捉,存于天穹海脉川经,偶现于世,如蜃景,不可寻。”花眠懒洋洋举着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向季遥歌起此秘境的来历。
为何会有这样的记载?那是因为方都是座活城,他飘移在幽冥之上,空间独立,位置随时在转变,偶尔会出现在凡人视野内,天边,海面,山顶,仿如海市蜃楼,所以衍州对方都的方位记载,每次都不同,并且无迹可寻,故而谓之幻。
这一切当然只是花眠的猜测,但他手里有件法宝,乃是一套巴掌大的方都城模,可用以预测方都大概位置,也算他运气好,来了人间五年,便遇上衍州泰安山与斩龙峰交界处出现了大型海市蜃景,引得民间传言纷耘。花眠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叫上季遥歌,又邀了几个好手,在泰安山下的泰安城汇合,欲共赴方城一窥究竟。
季遥歌一边听他话,一边看着被女人簇拥的花眠,就想不通这人为何每次都要选在青楼谈事。他二人先到泰安城,其他人还未赶来,花眠大手一挥,包下了泰安城内最好的一间窑馆。
“方城之名,我在人间这数十年亦略有耳闻,可我没听里面有什么宝贝。你大费周折进去,想找什么?”她问道,声音略沉,与平日不太一样。
花眠啜着酒量她——屋里亮如白昼的烛火将她眉目染得平和。这回来窑子和第一次见她时可不一样,那次她美艳不可方物,甚至有些雌雄难辨,引得快活楼的姑娘们为她争风吃醋,这回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脸还是那张脸,气息却悉数改变,似宝剑藏锋,眨眼间变得黯淡无光,平凡一如人间女子。
这到底修的什么功法?
“方城城中盘有幻河,此河之水不在五行属性之内,乃是铸剑奇宝。昆都三百年一次的剑庐之争马上又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丢了我爹的脸,一定要铸炼出一柄旷世好剑来!”花眠将酒一饮而尽,推开两边粘在他身上的姑娘,又道,“你帮我这一回,我自有好处给你。”
季遥歌对他口中的好处不以为意,她之所以点头,是因为这五年里花眠帮过她不少忙,加之坊间向有传言,当年郅雍国顺帝,也就是白砚之父,携宠妃与国库中大批财宝逃离帝京,正是算避入方城以求长生,永享富贵。若此事是真,她倒想见一见那老东西;若此事是假,她想将顺帝带走的财宝寻回,以作白斐来日复国军饷。
花眠见她不在乎,亲自斟了杯酒,递到她手上,有几分示好:“不相信我?事成之后,我带你回昆都,入剑庐的九窍玲珑塔,去不去?”
季遥歌却是一震——九窍玲珑塔是昆都重地,上接天,下引地,分天梯九重,地梯九重,乃是试炼的最佳去处,万华之上无人不晓,只是此塔向来不对外者开放,不是花家人根本进不去。
“你怎么带我去?”她更是不信了。
“山人自有妙法。”花眠高深莫测一笑,忽挨近她,鼻头耸动不已,在她脖间似犬般抽嗅着。
季遥歌推开他:“你在做什么?”
花眠眼带醉意:“闻闻你是不是季遥歌,怎么同我认识的那个差那么远,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不是你来的帮手里边兴许有人怀有异心,让我收锋藏拙?”季遥歌都还记得花眠当时用的那个词儿——扮猪吃老虎,他让她收敛气场,扮成筑基期内的低修,好让对方松懈。她的《媚骨》修到这一重,本就能变化表相与气息,要隐瞒修为并不是难事,只要不是境界超出她太多的修士,一般看不出她的真实境界。
“我是让你藏拙,可我没让你变丑。”花眠得深恶痛绝,又涎着脸央她,“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模样,多美,快变回来,现在这样我看着硌眼。”
“……”季遥歌一掌盖上他双眼,“那就别看。这世上没那么两全其美的事,又要不起眼,又要美。”
她只是换了个山野农人的骨相而已,人间修行四十五年,纳灵骨万千,化万相百态,如面具层层覆体,她想要自己给人什么样的感观,便能信手拈来,这就是《媚骨》万相随心的厉害之处。花眠并没见过她最真实的模样,她在他面前,像柄完美的剑亦或是完美的艺术藏品,贴合着他的审美;白斐也没见过她的真实模样,她在他面前,只是个高深而疏离的师父……其实她也快忘记真实的自己,或许四十五年前结丹破茧那一刻的她,才是她最真实的状态,可她忘了是什么模样。
花眠还要再争,季遥歌却已正色道:“有人来了。”
语落便闻窗外数道灵压掠来,没有危险性,只有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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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对于在窑子里谈事情,这些人间修士也不太理解,进来后便蹙了眉,花眠手一挥便叫满屋服侍的姑娘都退下去,带着季遥歌起身相迎。
来者共有四人,三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来自长岚宗,女修为长岚宗主袁泽女袁牧青,男修则是袁牧青的双修道侣薛湛。长岚宗是衍州仅次于修仙世家明家的存在,宗门位于西丹与沐术交界,对凡间之争素来保持中立,宗门弟子颇多,就连西丹威名远传的权佑安亦是长岚宗的弟子,只不过他修习的只是人间武技,并未修研仙道。
对世家而言,能修仙的弟子,除了本姓之外,便只有些天赋特别的弟子,比如这个薛湛。
薛湛算是袁牧青的师兄,不过年岁相当,并没差多少,不过境界来,薛湛在结丹初期,袁牧青则在筑基大圆满,差了一个头。薛湛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剑眉星目,沉稳内敛;袁牧青看起来也才二十年纪,已绾发为妇,眉目秀丽,自有一番为人妇的动人韵味。二人皆着青衣,背负长剑,看着极般配,举动间恩爱非常,倒真要叫人夸一句,神仙眷侣。
花眠和季遥歌不同,游戏人间短短五年,已结识下不少凡修。他向季遥歌提及邀人帮手之时,季遥歌第一个就想到长岚宗,她想结识长岚宗的人,为日后白斐行事铺垫。花眠此番果然邀了长岚宗的人前来,却不想竟会是长岚宗宗主的女儿女婿,倒出乎季遥歌意料。
而另外两个则是人间散修,境界只在筑基中期,生得高瘦者名为于海,粗犷者则名为孙不离。
花眠逐一引见介绍,季遥歌挨个见礼。
薛湛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略扫过便收回,颌首回礼,淡淡道:“季道友。”倒是袁牧青热情许多,未因她看着貌不惊人又修为平平而有所慢怠,反倒因她也是女人,倒更亲切三分,笑着唤了声:“季妹妹。”
季遥歌亦不亢不卑,坦然回之:“牧青姐姐。”
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袁牧青挨着季遥歌坐入席间。六人之中,以薛湛修为最高,花眠与袁牧青次之,于孙二人和掩藏境界的季遥歌排在最后,不过花眠来自万华昆都,此身份非同一般,薛湛在他面前也不能拿架子,是以起话来,只以薛湛与花眠为主。
季遥歌寡言,都是袁牧青问一句答一句,看着腼腆老实,并无出彩之处。
薛湛同花眠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将进方城之事商妥。天色渐晚,不过修士精力自不同凡人,白天黑夜差别不大,几人议定,走便走,各施本领飞至泰安山脚。
花眠浮立半空,余五人分散其周,皆盯着他将方都城模擎于掌中。一道灵力灌入之后,方都城模之上绽出数道光束,探入山间搜动,约盏茶时间,数道光束渐渐合并为一道光束,直冲斩龙山山顶。
被光束所照之处,似有城池虚影,马车行人,影影绰绰,果然如海市蜃楼般。
“在那!走!”花眠大喜,捧着方都城模朝那处掠去。
季遥歌却是蹙眉——虚影所现,行人车马匆匆,这方都秘境莫非有人烟?
这问题却是不及问出,身边的人已一个个拔步赶去,她自也只能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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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华,不宁山,太初门五狱塔。
自太初在三十年前遇门内护法背叛,联同三十六妖洞同时攻入太初腹地后,太初便式微。太初宗主梁九离为保宗门殒身,太初几大长老或死或伤,就连唐徊亦与其徒被吞入龙腹不知所踪,整个太初门损失惨烈。最终虽驱逐了三十六妖洞的魔修,可整个太初亦只剩下一半不到的实力。
万华五大宗门中,渊源最为久远的太初,已然没落。
昔年人才济济的五狱塔,而今空空荡荡,只有些无路可去的修。唯一还留在这里的上修,只剩下化神期的元还而已。不过据传三星挂月阁的邀函已送到元还手中,那是整个万华上地位最高且最为神秘的组织,研修的亦是杂家术数,早年就曾慕元还之才,力邀他入阁,不过元还素来不喜受人牵绊,故一直没有答应,如今太初已是式微,也不知他会作何选择。
众修猜测纷纷,却没有答案,因为元还正在闭关。
五狱塔塔高七层,如今尽归元还一人所有。如今第七层塔被浅淡的蓝光覆盖,遥望似宝珠绽光,元还闭关其间已长达十六年。
此时,塔室黯淡似夜,原来的六角塔顶却被一幅巨大幕布所覆,幕布之上苍穹无垠,星河流转,是一幅微缩的星河瀚海图象,宛如深邃长夜。
星穹之下,只有一座石台,台上浮着枚圆球,仔细看去,那球面并不平整,凹凸处如山脉绵延,湛蓝处似瀚海无边,更有城池纵横,竟是万华并凡间的巨大微缩,如同星辰,而在这颗大星旁边,还依附着一颗微星辰,是人迹罕至之处。
那是烈凰圣境。
石台旁边,设有法座,有人盘膝其上,长发散落迤地,他却如木石般仰着头看幕布中所呈现的苍穹景象。
十六年了,这穹光岁河图的奥妙,他依旧无法参透。
元还总觉得,这图像缺少了什么,充满谜团,以致他耗尽心神,仍难以看穿。
良久,他方垂眸,有些倦怠地以双掌搓脸,正要略作休息,不妨穹幕之上一束星光落下,那颗圆球竟自动飞快转起,直到那束星光落到球上某处。元还愕然抬头,却见光束落于衍洲某处,巨大虚影自球上浮起,几点星光,璀璨迷离,他多看两眼,忽然元神一空,神识竟被拉向他处。
再有知觉之时,眼前景物已换,他身处幽深墓道之中,迎面六人走来,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穿过他的身体。他骇然大惊,出声:“等等。”
可那几人却似未曾听到般,仍心翼翼地往深处探去,只有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回了头,双眸疑惑。
她好像听到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