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二娶(虫)
休妻再娶?
白斐双手垂立, 沉默站在原地,耳边只有梁贵勇滔滔不绝的劝——
“这桩婚事百利而无一害。你虽才华出众, 手下无兵也难成大业,与我梁寨结亲, 我梁寨同云麓七岗日后就是你最可靠的倚仗,不只助你取回兵符,亦能追随你成就大业,而你只要娶我儿为妻, 保证她正室元配之位便可。再者,我女儿有何不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战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样貌人品俱全, 又对你死心塌地……你可知, 这些年我替她安排了多少桩婚事, 多少的青年才俊, 家世背景身份地位哪一个不强过你?可她通通推拒。若非她这般顽固痴情, 我又何必需豁出这张老脸逼你娶她?你白斐才华再出众, 这世间却并非独一无二, 比你好的大有人在,更何况如今你还一无所有。你能站在这里与我谈条件, 仗得不过是我女儿钟情于你, 你可要想清楚……”
白斐面无表情, 双拳紧握。梁贵勇得每一句话都对, 这桩婚事百利而无一害,是他配不上梁英华。即便有玉玺在手, 他也仍旧是昔年混迹街的无赖,一无所有。
无权无势无富无贵,护不住妻室,救不了主帅,信错了兄弟,毁掉了白龙会,连婚事……都成为他人逼迫折辱的工具。
“想清楚了吗?”梁贵勇问他。
白斐盯着窗外云麓雪山,满目苍白,只道:“休妻再娶,恕难从命。”本来就一无所有,也没什么能失去的,左右不过一条性命。
此语才出,他便听到梁贵勇呼吸顿沉,正要再,楼的雕花门却被人撞开,一股冷风冲进室内,冻得人精神一清。
“爹!你别逼他!”一直躲在屋外偷听的梁英华情急之下撞入门内,双眸发红道,“白斐重情义,你逼他休妻再娶就等于是要他去死。即便他点头,为了权势抛弃糟糠的男人,又怎会是女儿良配?我也不会嫁他!爹……”
“你住嘴!”向来宠爱女儿的梁贵勇这回却不再听梁英华之言,“你懂什么?这里没有你话的份,你给我出去!”
“爹……”梁英华跪到地上,“你就帮帮他吧。”
“够了,英华!”梁贵勇看到女儿这般模样,恼火更胜,猛拍桌案,“从前你任性妄为,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如今为了这个男人,几次三番涉险,连命也不要,可人家又如何待你?这次我绝不会再任你胡闹。要么他娶了你大家欢喜,要么你就嫁给洪旭,不准再和这子往来!”
“爹,我不嫁洪旭!”梁英华急得攥住梁贵勇的衣袍,美眸蓄泪,“若真要我嫁,我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梁英华!你这是在威胁你爹?”梁贵勇大怒,甩开她的手,“好,好!我真是生了个烈性的好闺女!来人!把姐关到房中,不得我令,不准放她出来!”
“爹!”梁英华眼见屋外下人进来,她情急之下将心一横,向白斐道,“白斐!我,梁英华,愿意与铃草共侍一夫,你不用休妻再娶!”
白斐冰凉的目光落到梁英华身上,她满面泪痕却还向他使着眼色,毫无疑问她了解她的父亲,知道她父亲的底线在何处。他有些失神,这么骄傲优秀的姑娘,大抵做了她一生中最大的让步和成全。
“你!”梁贵勇听到女儿出这番话,气得肝疼,挥手让人退下,看了屋中两人数眼,方道,“好,一夫二女。白斐你给老子听着,英华嫁你也需为正妻,你若应下便罢,若不应,便带着你女人滚出我梁寨!干脆点给个答案,别像婆娘那般磨叽。”
这已是他最后的底线。
白斐早已双拳紧握,闻言斜抬了头,眼中有几分不同往日的冷漠,唇边却是浅浅的笑,带着不清的邪美。
师父过,也许有一天,他终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作出妥协。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好,我答应。”
他声音低哑地开口。
妥协只这一回,权势富贵,所有一切,他必将牢牢攥于掌心。
没有人能再逼他作出选择,他要做给出选择的那个人。
他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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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虚峰,长岚宗。
薛湛将袁牧青抱入凌霄阁后就不再出来,季遥歌与花眠被长岚宗的弟子引到玉引轩暂候。紫虚峰云雾缥缈,长岚宗仙气氤氲,倒是处人间仙境。宗门内弟子不少,都是外室弟子,真正的修仙者季遥歌一路走来并没遇上。
因着袁牧青一事,二人心情沉重,谁也没话。
“遥歌。”花眠沉默很久,才朝她开口。
季遥歌站在窗前转头,见他连酒也不喝,神色怏怏,便道:“这不是你的错。”
“可惜了,那个孩子。”花眠一想自己还曾认那孩子为义子,心里更加自责。若非他请来于海和孙不离二人,也不会让薛袁夫妻遭此劫数。
“别想了。”季遥歌抚上他肩头,轻轻一按。
花眠叹口气,正要再,却听轩外传来脚步声,薛湛带着两个修士出现在门外,拱手行礼:“花道友,季道友,二位久等了,宗主有请。”举止有礼,话中亲切不再。
季遥歌与花眠一前一后踏出玉引轩,跟在薛湛身后往凌霄阁走去。没走几步,季遥歌忽然开口:“薛兄可是在气我隐瞒修为来历之事?”
薛湛脚步未停,并不回身,只听季遥歌继续道:“此事确是我处理不妥,有负薛兄与牧青姐的信任,我向你道歉。”
他这才止步,回头深看二人一眼,只道:“季道友言重了。万华贵客,薛某怎敢怪罪。”话中仍旧一片疏离,眉间颜色倒是稍缓,又指着前方三层观星台道,“我师父就在上面等二位,请。”
季遥歌不再多言,该道歉的她已经道歉,旁的她也无意伏低。
伪装已去,她目似寒潭,面容清肃,却又斗篷似火,风采绰约,叫人注目流连,不再是进方都时平凡无奇的低修,一身气势如同紫虚峰顶终年不散的紫气,仙家风范神秘清贵,难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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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星台上背向三人站了个白袍男人,广袖临风而舞,道髻半绾,垂散的发亦随风动,一派仙风道骨。听到响动,他转过身,露出张与袁牧青有五分相似的俊逸脸庞,看着年近三旬的模样,正是长岚宗宗主袁敬仙。
“师父。”薛湛行了礼,将季遥歌与花眠二人介绍给袁敬仙后便退立一旁。
“袁宗主。”季遥歌与花眠行揖。
袁敬仙金丹后期,若按境界而论,季遥歌与他可以平辈论交,不过人间重地位,他在衍州数百年,积威甚重,她尊他一声宗主,也是理所应当。
袁敬仙自谦两句,与他二人寒暄一番才又和颜悦色道:“薛湛已将牧青之事告诉我了,此番明家在我长岚宗境内暗算他夫妻二人,他二人险此着了道,多亏二位出手,才未让明震海得逞。袁某在此谢过二位。”
“袁宗主言重,明震海冲着我们四人而来,我们出手也是自保,当不起这个谢字。”季遥歌拱了拱手。
花眠亦道:“来都怪我,识人不清,误信于孙二人,累及薛兄和嫂子。”
“花道友言重。此乃他夫妻二人之劫数,你不必自责。”袁敬仙一边,一边请二人到观星台的玉桌旁坐下,又道,“尚不知二位道友从万华远至衍州,有何要事?那明震海是明御的第三个孙子,如今命丧道友之手,明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临星阁在衍州势力庞大,二位日后恐怕会有不少麻烦。”
季遥歌忖他话中有话,微微一笑:“确是如此,然也无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话虽如此,可当避则避。二位若是不弃,我长岚宗愿借二位暂避之地,若有要事,也只管一,但凡我长岚宗能帮上忙的,必不推诿。”
季遥歌与花眠相视一望,皆已听出他言下招揽之意。
所谓不争名利,不涉世事,不过是暂时蛰伏的幌子罢了。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终究免不过一战。”桌上有对弈残局,黑子山穷水尽,季遥歌信手拈起一子,轻轻落下,“袁宗主避世百年,步步相退,还不够吗?”
一子落下,柳暗花明,生机复现。
袁敬仙心中一凛,只问她:“道友此话怎解?”
“袁宗主,入世而修,又怎要避世而为?”她淡笑,眉梢生香,眼底融雪,煞是动人,“白子咄咄逼人,黑子退无可退,又当如何?我不避其锋芒,唯愿一劳永逸!”
袁敬仙看了眼薛湛,薛湛也正凝眉不展,长岚宗本有招揽之意,却不想对方有备而来,似乎别有所图。
“伏龙之法,削其双翼,断其四爪,摧其龙骨,斩其龙首。袁宗主,我有入世征讨之策,可愿一闻?”季遥歌笑道。
“哦?可是此龙修为高深,无能可挡。”袁敬仙拂衣落座于她身侧,双眸精光隐约。
“不过元婴初成,我可诛之。”
她笑得越发妖冶,一个“诛”字,牵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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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花眠与季遥歌,袁敬仙仍坐在棋局旁,沉浸于适才季遥歌所言之语中,良久方忖问道:“湛儿,你觉得她的方法,有几分胜算?”
“师父。”薛湛拱手一拜,方道,“这百多年来,我们与临星阁明争暗斗,仇怨早结,就算处处隐忍退让,可又如何?此番明震海丧命于此,而我与牧青亦因此失去我与她的第一个孩子,此仇难解,这百年纷争总需有个结果,便没有季遥歌这一番话,我们与临星阁也逃不过这一战。”
他话间看着季遥歌离去的方向,眉色一沉,断然道:“既然避无可避,不如放手一搏。若胜了,此后长岚宗便是衍州第一宗,享天下香火,百载供奉;若败了,我薛湛纵死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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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岚宗只呆了两天,季遥歌便携花眠匆匆离去,赶往居平关。
原因无他,只因她听闻居平关沦陷,权佑安生死不明,赤啸军群龙无首。季遥歌担心白斐,便不多留,又因那权佑安是袁敬仙的弟子,有这一份香火情在,是以袁敬仙派了薛湛同往,先去寻觅权佑安下落。
三人不到一天便赶至临泉附近,探得权佑安被大淮军关在地底洞窟,以铁链穿过琵琶骨缚在石壁,一身武功皆废,被折磨得仅剩半口气吊着。
此情此景,便是薛湛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了,也不免满面震怒。
一代名将,竟落得如斯下场,怎不叫人心伤?
权佑安早已痛不欲生,见到薛湛等人,终露笑颜,只求薛湛:“师兄,赐我个痛快吧!”
薛湛知其难活,闭眼按上他天灵盖。
至此,戍守居平长达二十八年的权佑安,未能如愿死在战场之上……
从临泉出来,季遥歌便又听闻消息。
云麓梁寨喜嫁,梁家大姐,下嫁白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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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白斐要赶往三皇子处抢回兵符,宜早不宜迟,按白斐所想,原要先夺回兵符再行拜堂,不过梁贵勇恐他过河拆桥,反悔亲事,坚持要拜完堂才答应出兵。幸而因为居平关被大淮军攻占,而二十万赤啸军滞留临泉,三皇子一时之间亦难闯过居平关,所以时间之上尚有回旋余地,只是如此一来,婚期便定得仓促,前后不过十日准备。
好在自梁英华及笄后,梁贵勇就已命人着手准备梁英华的嫁妆并一应嫁娶之物,所以筹备起来虽赶,却也不算潦草,加之因年关将近,前来走动的四方英豪本就众多,都被留在寨中喝喜酒,梁寨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云麓七岗接到消息,更是备了厚礼赶至梁寨。
到拜堂当日,梁寨已是人满为患,上下布置一新,席开百桌,摆满整个梁寨。
吉时在入夜时分,冬日天暗得早,夜幕很快降临,才刚入夜便已一片暗沉,只有灯火璀璨。喜堂设在梁寨的归荣厅,梁贵勇身上套着年节新做的缎面大毛锦袍,一早便坐在厅中迎客,此时云麓七岗其余六寨的当家人并几位在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已齐坐厅上,与梁贵勇道喜话,厅外各路英豪也是满满当当地挤在厅外,预备观礼。
喜娘扯着嗓门喊了一嘴:“吉时到。”
厅外簇拥的人顿时分出条道来,白斐第二次身着红衣,以红绸牵着梁英华出现在人前。
他脸上虽挂有淡笑,目光却稍显冰冷,笑不入眼,更不达心。对比他的冷淡,没在喜堂出现的铃草却比他更加高兴。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场婚事的前因后果,也没人比她明白,梁英华的禀性为人。在她心里,英华原就是白斐良配,而她不过仗着旧年情分换他承诺而已。如今二人成婚,于她而言却是了了一桩心事,她不是那个能陪他到老的人,有梁英华在他身边,她也放心。
所以,白斐十日前向她请罪时,她没有怨言;今日他大婚,她亦替他二人高兴。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喜娘锣鼓的啜门再起,欢呼四起,梁英华的视线只落在盖头下的嫁裙上,正要随着白斐跪拜,却不妨刺耳裂瓷声猝起,一坛子酒砸在她脚边,酒液四溅,她惊得跳脚,被白斐一掌拉到身后护住。
堂上几声喝斥:“洪旭,你子要干什么?”
“我不甘心!不服!”摔酒之人声音混沌,显是醉得不轻,挑眼轻蔑地看着白斐,“这姓白的子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英华要挑他?”
梁英华便将盖头扯下,露出娇艳欲滴脸庞急道:“洪旭,你醉了。”
洪旭乃是云麓七岗洪家寨寨主之子,与梁英华一起长大,就对她爱慕有加,只盼能娶她为妻,两家长辈本也乐见其成,便常以此趣二人,他更是视梁英华为妻,不想今日梁英华却嫁作旁人,他如何甘心?白天饮多了酒,便借醉大闹喜堂。
“我没醉!”洪旭推开要来扶自己的人,摇摇晃晃走到白斐面前,“你不就长了张漂亮的脸蛋,有什么本事?啊?你们,他有什么本事?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势,听以前还是居平城里讨饭吃的混混,常在娼/馆里给那些妓子取乐,指不定还做过倌儿……这样的人,凭什么娶英华?你们,凭什么?”
厅外一片沉寂,没人敢接腔,只是看白斐的神色都复杂起来,连梁贵勇也脸色也黑下来。
旁人见势不妙,均上前拦他,洪旭被人抱住胳膊腿,嘴里却没完没了:“我有错?堂堂梁寨的大姐出嫁,他连聘礼都给不起,什么都要靠梁寨,不过就是个吃软饭的白脸,呸,废物!哈哈哈……”
“白斐……”梁英华心中大急,抚上白斐暗自在衣袖内攥紧的拳头,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白斐面沉如水,却只字未吐。
因为,洪旭的,除了倌儿,其余全都是事实。
“废物啊,英华你千挑万选怎么找了个废物!”洪旭被人架到厅外,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浑骂。
四周忽凭空刮起阵风,将抱着洪旭的人都刮到一旁,只闻“啪啪”数声,清脆响亮,似有人用力掌掴,洪旭被得双颊通红,酒醒了泰半,怔怔站在原地。
眼前空旷,并无一人。
“你谁废物?我徒弟吗?”只有空中传来的清冷声音,似这寒山夜雪。
白斐听见这声音,陡然一震,抽走被梁英华握住的手,几步行到厅外,抬头望去,满面沉色尽皆化作大喜。梁贵勇也随众人一并拥至厅门处,只瞧见夜色之间,凌空站着三个人,正中那位,玉容艳骨,着一袭火红斗篷,真真叫一个媚色无双,看得一众凡人齐齐失神。
寨门外又有人匆匆跑来:“禀……禀寨主,大事不好,寨外不知何故,来了许多……许多猛兽。”
此语刚落,天上那人便冷冷开口:“梁寨主,那是本君为徒所备,给梁姑娘的聘礼。”
“尊……尊上是……”梁贵勇惊得不完整一句话。
“师父。”白斐却被惊醒,箭步冲到院中,仍旧仰头望她。
天地之间,宛如只剩她一抹颜色。
季遥歌降下,落于他身前,道了句:“为师来晚了,你受苦了。”
一别两年,他都已经高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