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斗转星移
终年苍翠的岛屿横卧在万顷碧波间, 岛上山势奇峻,灵气随着海风扑面而来, 果然是个难求的修炼好地,可季遥歌看着这个比从前的赤秀岛大了数倍的新赤秀, 却有些意兴阑珊。元还抱着她浮在半空俯瞰全岛,见她眉宇不展,便出言问道。
“岛是好岛,可我还是喜欢从前的赤秀岛。”季遥歌闷声道, 在元还面前,她露出些许真实情绪,“我花了百年时间将它一手一脚建成, 跟养孩子似的看着它从无到有, 那里面倾注了我无数心血, 又岂是随随便便一个岛屿就能代替的。”
“这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法则, 大概就是这世上并无永恒不变。天生万物总会消亡, 百年沧海, 千载桑田, 斗转星移,你活得越久, 就会见证越多的更迭、灭亡、消失, 一个岛屿、一座城市, 一个国家, 乃至一个世界。你要学着面对这些消亡,接受你偶尔的无能为力, 很多事情,不是靠力量就能改变的。”海风呼啸,将元还的声音吹得极为遥远。
季遥歌不禁将目光转至元还身上:“你活了多久?见过世界的消亡?”
“一个世界一个星辰,星辰都会陨落,世界也一样会消亡。”他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你……怎么与从前有些不太一样?”这一回,季遥歌是真正感受到元还的改变了。这么遥不可及的话题,以前不会从他口中冒出,他是个务实的人,更喜欢谈论铸剑、炼器这些奇淫巧技,与这世上种种古里古怪的东西,但这些并不包括如此空洞遥远的话题。
“我变了吗?那也许是境界提升,心境不同了。”他挑挑眉,正面迎上她审视的目光。
季遥歌未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结,不过听到境界提升,她又嗔他:“来去,要不是因为你冲合心引发了天雷大劫,我的赤秀又怎会毁于一旦?都是因为你。”
元还忽然失笑——她偶尔的无理取闹,倒令她鲜活起来。
“好好,是我的错。”他如今不太和她争辩,“回头我赔你一个‘孩子’。”
“我稀罕?”她冷道。
“可得稀罕一下,我这辈子活这么久,也没和谁养过‘孩子’。”他便笑道。
季遥歌白他一眼,两人耍了几句花枪,终又言归正传:“你闭关时到底出了何事,怎会引发天雷大劫?”
元还的眼眯得狭长,幽光一闪而逝:“不记得了,梵天困生在破劫时要轮回历劫,历劫时发生的事,我没印象。不过,特殊的功法有时是会引发超乎寻常的天象,这不足为奇。”
天际流云被风吹得变幻莫测,季遥歌盯着那片云反问:“是吗?”又不等他作答,便道,“你见识广博,可曾听过黑油?”
抱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忽然一紧,元还的笑容换作正色:“你从哪里听到黑油的?裴不回在手札之中记载过,此物乃是世祖秘宝,有灭世之威。”一语出口,他忽然想起鲸船海图上的裴不回字迹,很快就联想在一起,“莫非……黑油藏在这里?”
季遥歌闭口不答,只看着他。他眉头渐凝,已心中有数,思忖开口:“黑油生于海中,万载方成,其实是储能之物,可以代替灵气为器阵之源,并且以其所炼之物,纵是无修为在身的凡人亦可使用,要是落在修为强大者手中,其威力更可千倍万倍。裴不回对此物讳莫如深,直言此物一经现世便会引发此间失衡,凡仙鬼魔妖必乱。”
“这么可怕的东西,若真的藏在这里,你要找吗?”她便问他。
“找。”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凡大能之物,总是好坏掺半,可毁天灭地,亦可改天换地,藏而不露才是引发纷争的根本原因,如何善用才是正途。况且此物就算被找到,也不是马上就能用的,它的采集与提炼之法尚无人可知,裴不回亦没留下只言片语,少不得要从头摸索,现在就会失衡灭世,未免言之过早。”
他对世间万物总有无穷无尽的探索欲望,狂热的执着埋在这张疏冷的躯壳之下,这时候,倒又是季遥歌最为熟悉的那个元还了。
“下去吧,我想去岛上走走。”季遥歌却又转移话题,看着下方葱郁海岛道。
元还便抱着她缓缓落下,二人一起站到这座岛屿最繁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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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也就是对比本岛其他地方而已。
旦戈领地意识极强,且兽性未泯,这座岛屿并没大肆兴修,八成以上的区域还保留着原始风貌,余下两成也不过粗修洞府而已,原住民很少,多是旦戈亲信。其间最好的洞府,也就是旦戈在岛上最高的一座峰群上凿壁而修的三十六石窟。每个石窟都面东望海,窟内只简设法座以供清修,崖壁上凿有无数兽像,远观似六畜高塔,颇有几分看破轮回的味道,虽然粗犷,可比起万华常见的,精奢非常的仙家宫阙,倒又是另一番别样的美,被流放之海的妖兽们称作万寿山,音同万兽山。
季遥歌此前休憩之地,就在万寿山最高处的石窟内,那原是旦戈的洞府,是以修建的要比一般石窟来得精致些。万兽山下是片高低不一的石峰,峰与峰之间由森白兽脊所架之桥连结,峰上凿窟筑府,又比万寿山再粗陋一等,峰下则是未经开拓的密林,绿意盎然。
如今这片石峰已有不少妖兽入驻,大多是熟面孔,脸上尤带茫然。一场大灾,妖兽亲族死伤许多,正值悲期,并没因换了更好的去处而高兴。季遥歌如今不再以鬼面覆脸,与元还二人以原形游走,所到之处不免引人几番侧目。元还比她更熟悉这座新的赤秀岛,带着她到处走走,一边与她起这几日的安置情况,又问她意见。季遥歌对此兴趣不大,只道:“你拿主意就好。”竟是要彻底甩手的意思。
元还遂拉住她,扬手挥出一张浮空立图,看形状像是这座新的赤秀岛,但岛上微缩的景致却又截然不同——云海仙宫,飞峦青阁,竟是连万华都难寻的绝佳仙境。
“本想待你出关之后给你惊喜,那时此岛应已建成,虽然比不上你一手一脚所养大的‘孩子’,但这新‘孩子’应该也能入眼。”
他得太过谦虚,若按他这蓝图建下去,新的赤秀宗岂止是入眼,根本就是仙中之境,哪里是她当初走一步建一步所建的岛屿能相提并论的。
“这图还未完成,你看看有什么想要想改的,尽可提出,我满足你。”元还一边转动这张浮空立图,一边道。
季遥歌哑然——十五天时间而已,他竟已乾坤在握,这人哪,有时厉害得叫她害怕。想归想,她的目光却粘在这图之上,客气两句:“你思虑周全,我没什么要求。”元还闻言蹙蹙眉,她却争不过被这蓝图勾起的期待兴奋,到底又补充了几句,“主峰……给我造个大大的演武场,峰上再建个灵兽园,我要养些狮子老虎陪猊玩,那家伙越发见长,没个大点的空处,怕不好养他……”
元还失笑,会提要求,就是上心了,至于要求能不能实现,他只有一句话。
“依你。”
聊了一阵子后,远处掠来一群人,迎头就是红发桀离。他已熟悉元还,见他在此,特地前来招呼,不想又见着季遥歌,便疑惑地盯着她。
季遥歌只好回了句:“桀离大哥,我是季遥歌,是人而非兽。从前化形实属情势所迫,并非有意,还望见谅。”
桀离那眼珠瞪得几欲脱框,倒没生气,只是半晌后才道:“你怎么长这样?比从前丑太多了!”
“……”从女神沦为女丑的季遥歌顿时无言以对——妖兽的谜之审美,她怕是这辈子也弄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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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时间,季遥歌都与元还一起,陪着他处理新赤秀的事务,又将整个炉海局势与各处利害予他听,他倒是聪明,几乎一点就通。赤秀原是全海最大的物资产地,如今被毁,对整个炉海的影响都很严重,故没多久安海盟的长老们也都赶至赤秀,季遥歌便逐一引见给元还,后又与昊光、曲漓、流华等诸君闭殿几番商议,定下日后之计。季遥歌再陪元还与岛上诸妖并花眠、苏朝笙等人商义本岛之事。
如此这般,大部分的事宜,通通都被季遥歌转到元还身上。
不过几天时间,元还便隐隐有一城之主的风范,这倒是大出季遥歌的意料。她本以为元还性子孤冷骄傲,素喜钻研,料想是个不通庶务也不爱与人找交道的,她原计划着若他不愿,便让苏朝笙暂替城主之职,元还只作方向把控,没想到这人却答应得干脆。而一旦他对某件事认真,即便心中不喜,却也完成得让她刮目相看,论及处事待人、制衡御下他是半分不输于她,甚至还带着点政客的圆滑世故,倒是游刃有余。
因着元还天赋过人,季遥歌移交得很是顺利,肩上重担卸下,越发轻松,身上外伤渐愈,高八斗也已闻讯归来,带来最后灵碑下落,关于黑油之秘已初探结束,季遥歌这才约齐高八斗、花眠二人,同时进内殿与元还密议,将这百余年间关于黑油、流华君、神陨岛的种种发现,巨细靡遗都告诉给元还,如何行事但凭他决断,她只不理。
至此,百事暂了,她终能专心一致应对接下来的闭关。
闭关之前,她先迎来昊光的离去,他亦要归去闭关。此一别,谁也不知何日再见。临行前,季遥歌前往海边道别。巨大兽影坐在黑礁上,脚边是飞溅的雪白浪沫,强大的天兽眼下却有几分萧瑟。
季遥歌走到他身边抱膝坐下,陪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昊光大人,你可知流华君心中所想所愿?”
“知道。我自被她教养长大,有些话她虽不曾出口,我却是心中有数的。”昊光淡道。
“看来你已经有决断了。”季遥歌便没再往下——和聪明人话,话不必尽。
他的道与流华君的道,显然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昊光这样心志坚毅的修者,心中必然有一条不可动摇的路,她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世间选择常常背道而驰,不管走哪一条,都无谓对错,不过取舍二字。”他笑笑,神色很平静,又问她:“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不能爱?”
“我三魂缺失幽精,不识情爱。”她隐去前情种种,只将幽精之故告知予他。
昊光却大为诧异,良久方道:“还有这等事……”又问她,“那你与元兄之间……”
“我不知道。我与他相识已近七百年,可以从我,季遥歌踏足仙途开始,就与他结缘。”和另一个男人谈起元还,其实是件奇怪的事,但昊光的温和宽容又冲淡了这份尴尬,倒令她有一吐为快的念头。
毫不夸张地,元还陪着她成长至今,经历生死、离别,也曾以为再也不会重逢,可岁月总以令人惊讶的方式让他们再见,这七百年岁月,他虽不是时时刻刻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却占据着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并且是贯穿始终。
如果方都之事没有猫腻,那么他们之间势必还有一场更为离奇的际遇,而从他坦诚爱情那一刻开始,方都的魔咒便已经渐渐成为现实。
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纵是她无情,又如何能无心?
“看来是我出现的时机晚了。”昊光长纾一口气,并无他言。
“那日你及时赶到,抵死相救,我还没谢过你。”季遥歌又道。
“那你该谢花眠和六,要不是他二人想方设法通知我,我也来不及赶来。”他站起身来,银色长鬃被风吹得凌乱,“季遥歌,我问你。如果他日你幽精复苏,并无心悦之人,可能给我一个机会?”
清亮兽目望来,霸道且专注。
季遥歌毫不怀疑,如果她点下这个头,他会为此等上千年万载,直到死。
求的,也只是个渺茫的机会。
凭心而论,她不感动是假,可若因这感动给出希望,于他而言却是残酷的等待。她始终记得他过,天禄兽一生只忠于一个伴侣。
“不能!”她断然拒绝,“我不知道我的幽精何时复苏,而在这之前我必然阅尽众生,你不过是我漫长仙途上所遇砂砾之一,也许百年千年之后我就想不起你,也不会记得与你作过的约定。我不想回头看,你也不要。”
仙途,只能往前,不可回溯。
错过便是错过,无谓执着。
他静静看她,茶青的瞳眸渐渐浮现哀伤,他纵声笑起,仿佛兽鸣,先是悲苦宣泄,声声急促,而后慢慢平复,化作几声快意之笑,眼里的哀伤便消弥无形,只余一片清明。
“多谢。”他不再纠缠,拿起放下只在一念之间。她给了他痛快一剑,亦是解脱。
见他神色明朗,再无先前郁结,季遥歌便知他已放下,心里不禁感慨,昊光果然是昊光,这份从容豁达的洒脱,已是无数人想要却无法达到的境界——不因有情而惧,亦不为失情而苦。他喜欢之时,便倾尽所有,放手之时,也无遗憾悔恨,一切都干干净净,像这炉海明媚的天空。
“昊光哥哥,保重。你我来日再见。”这一回,她能够真心诚意地叫他一声,昊光哥哥。
心中幽精,却在此时忽然一震。
白砚的爱情是牺牲,白斐的感情是挣扎,属于昊光的则是放手,每一段情感,不论是好是坏,皆是这世间情爱种种面目之一。季遥歌渐渐有些明白,幽精之长,并不需要灵骨滋养,需要的是这无数最真实的感悟。
经由这感悟浇灌,方可令幽精成熟。
随着这心念的抽动,她早已圆满的境界忽然急剧震动。
闭关已势在必行。
连与诸君道别的时间都没有,季遥歌便隐入早早准备妥当的洞府之内,与元还隔门一望,落下厚重石门。
沉睡百载,闭修八十年。
她这一回闭关,足一百八十年。
丹炉流海果真是斗转星移,时移世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