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白韵不再(虫)
这是季遥歌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在外面前承认自己的来历, 面对慈莲错愕的目光,她也来不及将来龙去脉完全解释清楚, 便只简单道:“她原是我的师妹,八百年前向我夺舍, 将那肉身夺去,我饶幸不死,元神遁入现下这躯壳中。”
蛟魂大军已向众人围拢过来,元还信手一甩, 在身前布下隐踪仙雾,季遥歌一边着,一边护住众人退入雾中, 直至龙阶之前。天光消失, 渊内只剩各种晶石绽放的光芒, 幽亮静谧, 原风晚和蛟魂暂时看不到几人身影, 外间便传来原风晚挑衅的声音。
慈莲虽未从惊诧中彻底回神, 却忽然忆起三百多年前在慈莲府内察觉到的一丝金蛟气息, 脱口道:“是了,三百余年前, 是你在慈莲府出现……难怪我所感觉到的气息那般古怪, 魂神在而骨血失, 竟是被夺舍……”
如此一想, 他心内疑窦一个个消失,所有的迷惑都被对应上——难怪这一路行来, 季遥歌和“白韵”之间的气氛那样古怪;难怪“白韵”扬言寻母,却对蛟族往事漠不关切亦全然陌生,连季遥歌这个“陌生人”都比不上;难怪他总对季遥歌存在一丝超乎常理的亲切感……他原只觉这种种不过是他敏感,如今想来虽非证据,但天生直觉却已提前作出判断。
思前想后,他很快作出判断,俊颜之上霜雪浅布,温柔被冷怒取代,仙兽怒威倾泻,笼罩四周,语气不再平和:“你怎不早?如今她化形为蛟,欲借蛟魂之手除尽我们四人,以独占蛟族之宝。我若让她得逞岂非辜负离梵兄临死所托?还有你……”他似对季遥歌动气,可看她澄澈眼眸,到底不忍责怪,只是暗吼一声,现出半兽形态,反手将她手腕一握,只道,“去,把你的蛟体夺回,蛟魂交给我对付,你不必害怕。当初我未能保你平安,往后必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季遥歌胸口发暖,从幼年到成年,从弱到强大,从未有人对她过这样的话。一千年漂泊在生死两界的修仙生涯,风霜间来去,生死尚不能掌,哪有余力去为一点委屈伤情?幼弱之时无人护她,强大之时她也无需人护,本早已没有期待,今日还是叫慈莲一句话,就将这千年的辛酸勾出。
两人话间已冲出元还所布迷雾,季遥歌一把拉住已凶色遍生的慈莲,只道:“慈莲叔叔,莫急。你看旁边。”
慈莲随其望去,只见四周紫晶簇上仍旧有黑雾散出,逐渐成形,聚成一个又一个浅淡人影,这些人影视线所落之处都是原风晚。虽然力量不如蛟魂大军庞大强悍,可这些后出的人影之上,却散发出极其强烈的怨恨。原风晚正在四处寻找季遥歌四人,浑然未觉自己已被蛟魂大军与这些淡影团团围在中间。
“你们有所不知,潜渊内生长的这些紫晶,乃是蛟族人死后魂魄被这里的宝气滋养,所生出的蛟魂晶。蛟魂晶会随时间而渐渐加深,颜色越深则年月越久,魂力越强大。从前潜渊里并没这么多蛟魂晶,起码我离开的时候这里没有如此之多。”不远处的金蛟已然看到她的出现,正兴奋地游来,季遥歌却仍缓慢解释起潜渊秘辛。
元还和胡六也已从雾中出来,许是季遥歌表现得太过有恃无恐,让这场即将到来的危险显得不那么可怕,也让原风晚的得意仿若跳梁丑般可笑。
“这些颜色浅淡的蛟魂晶……”她顿了顿,才道,“应该是一千年前谢冷月绞杀的蛟族。他们含恨而亡,又受灭族之痛,怨怒冲天。原风晚贸然化成金蛟以为能够号令蛟魂,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死去的蛟族,有多恨我。”
其实原风晚的算盘本也没错,金蛟是蛟中之王,确能号令蛟魂斩杀进入潜渊的外人,若是从前,季遥歌几人想要从这里全身而退势必要吃点苦头,便一千年过去,蛟族覆灭,很多事已经不一样了。
她一句未落,远处便传来原风晚惊怒之声。
“你们不去对付外人,拦我作甚?”
慈莲听到季遥歌所言本是一惊,再看前方,金蛟已被深浅不一的魂影团团围住。魂影中有人低声问出:“你是白韵……长夷的女儿……”那声音微弱悠长,透着千年的迷茫,却被渐渐唤醒。
“白韵……长夷的女儿……”
很快的,四周黑影声声附和,微弱的声音汇聚,形成尖锐刺耳的凄吼。
白韵,长夷之女,半蛟的妖孽,与她的母亲一起害得蛟族覆灭。他们都死了,可她却还活着。金蛟又如何?不过空有骨血,孽种而已。
“吃了她!吃了她!”声音越发愤怒,感染了先前的魂军。
滔天怨恨如网似山,原风晚大惊失色,却已难脱身,只远远看到季遥歌冰冷而清醒的目光,忽然醒悟,季遥歌早就料到进入蛟城所要面临的局面,这一路上的有恃无恐,放任自流,不过是早已看到结果,所谓合作,也只是将计就计哄她入局而已,而她却在沾沾自喜。
回想这千年,从她占据这具肉身开始,她便一并承受了属于这具肉身的种种折磨——碎丹、邪剑、蜕鳞、蛟恨……而她想要的,却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强大的宗门、受人敬仰的地位、慈悲的师傅、修行的天赋以及最想得到的顾行知……
她曾经认定的风光无限,原来不过是遍布疮痍的朽躯,季遥歌不屑拥有甚至急于抛弃的东西,却被她视如珍宝抢夺到手,苦苦挣扎八百年。这荒谬得让人可笑,万般筹谋得来竟是一无所有的绝境。
对季遥歌恨意忽然化作蚀骨的恐惧,这场八百年的较量,她不仅输得一败涂地,还失了道心。
她害怕季遥歌,那份恐惧,不知不觉间,竟已深入骨髓。
————
金蛟急切的吟声一声高过一声,蛟身金光大作,震退蛟魂。可不论她震退多少蛟魂,却仍上有新的蛟魂蜂拥而至缠到蛟身之上,撕开她的鳞片,啃咬她的血肉。蛟血自半空滴滴落地,残破鳞片被生生剥除,才刚还光华万丈的金色蛟龙,转眼血肉模糊。蛟身光芒减退,被重叠而来的黑色蛟魂层层覆盖,从半空砸下,在地上扭曲蜷起,很快连声音都难发出……
季遥歌远远看着,脸上喜怒皆无,倒是慈莲从震惊中回神,脸上兽纹消退,看着眼前这一幕道:“你不去取回你的肉身吗?这可是……”是世上仅存的蛟,亦是万兽之王,若是消亡,这世间便真的再无蛟族,蛟脉就此断绝。
“生而为蛟,我无从选择。离梵与长夷予我骨血,我亦无选择。而今我就将这身体还给他们,蛟族不肯承认我,我亦不需要他们的承认。从我变成季遥歌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回头。”
骨血可改,魂神不灭,从今往后,她只是她。
“你……”便是慈莲修行多年,见惯生死场面,也不禁为她此刻绝决所震。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断,才能以这样强硬的方式与过去告别,舍弃骨血,舍弃宗族,舍弃父母,舍弃力量……而在这绝决背后,又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往,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蛟脉断绝,他始终辜负好友所托,但面对季遥歌,他却实难出手阻止,这千年仙途她走得委实艰难,只稍稍一想,慈莲便替她心疼,哪里还忍责怪于她?
皮肉已撕,蛟骨外露,覆在金蛟之上的蛟魂化作黑色魂焰,烧向蛟骨。蛟骨本是至坚至硬之物,可在蛟魂魂焰之下却如金子般融化。原风晚撕心裂肺地叫起,很快却又渐渐没了声息。一团青光忽然从蛟头飞出,元还率先发现,眉头一蹙,只道:“想逃?”手已随之凌空抓去。
那青光正是原风晚的元神,她眼见白韵肉身难保,只能弃卒保车,舍弃肉身,以元神遁逃。元还来势奇快,青光隐匿不及,眼见要被他抓住,青光内却忽闪过黑芒,将元还之手拦下,更以极快之速包裹原风晚的元神,接着便越化越,倏尔消失在众人眼前。
“算了。那应该是鬼域至宝,一直藏在她元神之内,我曾吃过两次亏。”季遥歌对原风晚的生死并不关心,不管她的元神被救到何处,没了肉身,她又已夺舍过一次,本身修为也不高,再想遇到合适的肉身机会非常渺茫,等着她的只有更加痛苦的境遇,不足为惧。
失去元神的蛟体没了控制,又渐渐现出人形,只是到底已受侵蚀,也与长夷一般,化作半人半蛟。魂影间透出白韵姣美的容颜,可顷刻间又被魂影掩去。魂焰大作,在她身躯焚如墨蝶,金色星沙飞扬满天,俱是她的蛟骨所化。四人站在这星沙之间,竟无言可表。
从今往后,白韵不再。
“你哭了。”元还回到她身侧,忽抬手摩挲她眼下皮肤,拭起一道浅浅湿痕。
她伸手接下空中一点星沙,对自己的泪水毫无所觉,只是道:“元还,看着自己死去,化成灰烬,这滋味,很奇怪呢。”
再绝决,毕竟曾是她的一部分,剜肉而去,自然也是会痛的。
“是很奇怪。”元还赞同了她的话。
这场焚烧还在持续着,渊内的金沙越来越多,潜渊深处却卷起一阵古怪的风,只将四周围的金沙通通抽向深处,那魂焰似乎惧怕这风,被从蛟骨之上吹散,又化作人影散落各处。
优雅动听的女人声音从深处传来:“金蛟的灰烬……是谁来了?离梵?还是韵儿?”
众人一惊,竟是长夷醒来。
————
鬼域北地,地阳宗的狼牙岭上,一团黑影裂空而出,在阴影深重的树丛间飞出数丈,黑色渐退,露出其下明灭不停的青色光团。
青光已十分不稳,仿佛随时要消失般。
原风晚这元神离体前受蛟魂噬咬,又耗费巨力施展鬼宝脱逃,眼下已极端不稳,随时就要湮灭。她现在根本没有时间挑选合适的肉身,只希望能有活物出现在眼前,再拖下去,不到一炷香时间她就要灰飞烟灭。
可这狼牙岭人烟荒芜,她飞出老远也未寻得活口,正是惊急之刻,远处树上似有人影晃动,她心中一喜,不及细想便全力掠去,瞧准那人后脑倏尔没入。
砰——
因为她的侵入,树上这人失去控制从高处落下,摔进河中,溅起满天水花。
鬼域的月,弯如血色獠牙。夜幕降临,獠月初升之时,摔进河中的人有了动静。原风晚用这新得的肉身扶着湿溅的岩石站起,还来不及适应新的肉身,便借着月光在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灰败而布满皱纹的皮肤,干瘦的身体几乎看不出一点性别特征,双颊削若无肉,瞳眸外突,是丑陋而狰狞的长相。体内经脉滞涩,灵气杂爻,没有内丹并且灵阴深重——
“啊——”她惊声尖叫,可声音粗沉沙哑。
这是鬼域内最低等的存在,半人半鬼的劣魔。
别和从前的白韵相比,就算资质最差的修士,也比不上。
“不,不,不要!”
她疯狂拍河水,将倒影得稀碎,可不论如何拍,这可怕的倒影最终还是凝结显现,提醒她这个无法再改变的事实。她从艳绝万仞的白韵,沦为丑陋不堪的存在。
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