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肢、血污、抽搐的腕足映着斜阳的余晖, 浓墨重彩得像惊悚的油画。

    少女拿着刀，气息沉稳面容平静地站在橙红的余烬中，滴滴血流顺着刀尖滴落, 本应鲜红的血液在黯淡的光影中, 泛着黯淡的黑色。

    远处隐约响起警笛声，警车呼啸着冲进圣菲尔德学园，不一会儿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听到脚步声, 少女缓缓转头，当门开的时候，少女的视线恰巧对着门的方向, 身穿警服的棕发女性出现在门前。

    室内惨烈的景象让薇拉.奈特的瞳仁狠狠一缩, 她是德塔利亚王国首都警务厅的高级警官, 调查过的凶案不少, 濒死的危险也经历过几次。

    那些狠厉癫狂的邪恶眼神薇拉.奈特自信可以从容地应对。

    可是眼前的少女不同, 比起那些凶案案犯, 刚刚斩断了一具人类躯体的少女表情太过平静, 洁净美丽的脸被屋内的血红映得格外白皙。

    目光扫过地上抽搐的腕足时顿了顿, 薇拉.奈特知道，屋中的少女就是近来在王国首都警务厅声名大噪的贝琪.冯.格里菲斯公主殿下。

    算上这具宿体，短短几个月来, 贝琪.冯.格里菲斯公主殿下已经斩杀了51只德拉比虫，比她30几年职业生涯中接触的德拉比虫还多。

    少女甩了甩刀上的血渍，只是翻卷的刀刃无法在简单的甩动下恢复洁净。

    亮白的刃在夕阳之下愈发血红。

    染血的刀刃映入少女眼中, 黑色的瞳仁微微波动，少女纠结了一下才将刀送入刀鞘。

    “按照德塔利亚的法律，任何人类在受到德拉比虫袭击的瞬间解除一切防御限制，可以无限度自卫。袭击过程的全部视频我已经提交给警务厅, 如果你是专管这次案件的警官，相关资料应该已经发送到你的光脑里。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清晰明了，这里交给你了，有任何疑问可以联系王室的法律团队，或者蒂亚路斯公爵的法律顾问。”

    少女不疾不徐地着，似乎对警务厅的办案流程了若指掌，考虑到之前的50只德拉比虫，薇拉.奈特倒也不奇怪。

    完，少女转身，步履似缓实快，薇拉.奈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走至身前。

    “还有什么异议吗？”见女警官始终站在门前挡住出路，贝琪问。

    “没有，殿下。”

    眼角的余光扫过地面，那段腕足仍在血泊里抽搐，薇拉.奈特深深吸了口气，侧身把路让开。

    少女的背影和她的音调一样淡定，想到近来发生在这位公主殿下身上的事，薇拉.奈特竟有些理解了。

    根据德塔利亚的法律，她无权阻拦贝琪.冯.格里菲斯殿下。

    “奈特警官，我们要不要进去？”身旁的实习警官弱弱地。

    “嗯。”薇拉.奈特收回目光，走进血滴四溅的活动教室里的时候不由咋舌。

    薇拉.奈特怀疑这位公主殿下把场面弄得如此血腥，甚至将德拉比虫的腕足挑出来，就是为了避免她的询问和后续审查。

    即使是王室公主，出现在凶杀案现场，也需要去警局走一遭。

    被德拉比虫袭击的情况除外。

    活着的时候不好检测德拉比虫，死了就不同了。将尸体运回之后，不论是联邦还是德塔利亚都可以鉴定死去的德拉比虫是不是一开始就寄生在人类体内。

    有人想要利用这点弄虚作假，达到栽赃杀人的目的根本没有可能，只有这样才能支持无限制的自卫防御。

    “开始记录现场信息。”薇拉.奈特道，话虽如此她自己和那位实习警官却没有动弹，只是开了执法记录仪，虽然带了手套却连屋子里一点血迹都没碰。

    跟在薇拉.奈特和实习警官身后的执法机器人走了进来，足有6个，这些专门用来应对德拉比虫事件的机器人开始训练有素地工作。

    使用机器人接触可能被德拉比虫寄生的尸体，能够有效防御德拉比虫间接转移。

    众所周知，那种恶心的虫子不可能寄生在机器人身上。

    即使现在的机器人可以做得很像人类，内里却绝对不同。

    “报告长官，发现德拉比虫断裂的腕足一条，长16CM，切口平整，断面……”

    “报告长官，发现……”

    执法机器人一条条地报告，薇拉.奈特和实习警官站在一旁静静记录，绝不插手。

    执业这么多年，安安稳稳地爬上了高级警官的位置，薇拉.奈特自有一套心得。

    谨慎！

    谨慎第一！

    只有活着才能往上爬。

    ……

    握着刀走出校园的时候，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点余烬，艳红似血。

    在圣菲尔德学园门口，熟悉的身影早已等候在外。

    看见那个机器人，不知为什么贝琪心里竟然放松了些。

    将已经钝了的刀扔进距离校门口不远的垃圾桶，贝琪走向她的机器人。

    “钝了。”

    看到机器人明显疑惑的表情，贝琪故作轻松地笑道。

    希尔微微歪头，瞳孔的焦距凝在垃圾桶内，丢进垃圾桶的长刀脱出刀鞘，露出一段带血的刀身。

    希尔收回了看向垃圾桶的目光，似乎明白了什么。

    主人不喜欢上面的血痕。

    那把刀只是一把训练用的刀具，不是正式的光刃，多次挥砍后已经不够锋利，如果想要继续使用，必须擦拭干净并且仔细磨才能保持锋锐。

    这么做，主人是嫌弃的。

    机器人跟随在他的主人身后，不自觉在网上收集光剑锻造技术的资料……

    悬浮车的车门缓缓阖上，引擎启动发出微微的声响，自然风传送系统开启，宜人的风不疾不徐地

    吹拂在车厢之内，贝琪脸上的淡定也像烟雾般被风吹散了，看向车窗外的深邃黑眸中流露出淡淡的怅然和哀伤。

    贝琪不记得这是这几个月来第几次斩杀德拉比虫，也不想记得，她已经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弄得浑身是血，也不会像第一次那样慌乱不安。

    不知不觉中，贝琪已经熟知刀刃切入身体时血流将会飞溅向什么地方，因为熟炼所以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热烫的血再也不会沾染在她的身上。

    即使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她的衣服上仍旧干净得没有一滴血痕。

    只是……

    哪怕没有血液的温度，刀刃切入身体的触感仍停留在手上，提醒贝琪刚刚她究竟做了什么。

    若非如此，贝琪都快将发生的一切视为平常了。

    自那之后贝琪已经尽量收缩交往圈子，身边像苍蝇乱飞的德拉比虫没有减少半分，甚至愈演愈烈。

    即使早已预见，可是当预想成为现实的时候，苍凉的感觉横亘在贝琪心中挥之不去。

    有什么靠近了些，带着柔软温和的气息。

    反应过来之前，贝琪已经习惯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自第一次遭遇德拉比虫袭击之间，贝琪和朋友之间刻意保持了距离，等到贝琪回过神来能肆无忌惮依靠的，只剩下希尔了。

    她和艾玛、乔尼、里克等人的感情仍旧很好，只是认真回想的时候才发觉，虽然她和艾玛、乔尼、里克是从一起长大的朋友，但是从到大他们之间身体的直接接触并不多。

    贝琪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重来一世，做不到那种亲昵的两无猜，那次袭击之后贝琪才发现不是的，艾玛、乔尼、里克之间的身体接触也不多，即使他们也是从一起长大的朋友。

    这是危机环境下自然而然的选择，已经变成了稀松平常的生活习惯，如果不去深入思考便不会察觉，指挥自然地融入其中。

    从前贝琪不觉的她需要这样依靠任何人，也从未渴望过，但是不需要、不渴望，和不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当意识到自己无法全然放松地拥抱任何一个人类的时候，贝琪对身体温暖的渴望超过了从前任何时候。

    头搭在机器人的肩膀上，热度透过机器人肩膀的衣料渐渐传来，少女垂眸，喃喃道：“再热一点就好了。”

    贝琪第一次发觉，她喜欢贴近体温。

    温热的，只这样透过衣料慢慢渗透进呼吸，就让她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虽然是一句指代不明的话，机器人却听懂了，他没有调高悬浮车内的温度，反而调高了皮肤的热度。

    希尔的人造皮肤系统已经添加了伴侣机器人的特殊部件，比起保姆机器人恒定的温暖，伴侣机器人的部件可以让人造皮肤在15℃——50℃之间随意变化。

    恒温动物不可能做到的事对机器人来却易如反掌，如果他想，只要更换部件甚至可以再度扩大皮肤变温的范围。

    人造皮肤升温很快，在希尔的刻意控制下他的皮肤温度比之前高了2℃，少女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抬起来。

    如果希尔没有加载伴侣机器人程序，或许贝琪会肆无忌惮地拥抱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狠狠磨蹭，就像抱着一个柔软舒服的大型毛绒玩具。

    光脑有消息不断进来，是乔尼、里克和艾玛，还有班里的其他同学发来的，看来他们也收到了她再次遭遇袭击的消息。

    这不奇怪，在圣菲尔德学园读书的大部分学生家中多少有些实力，这些人对身边发生的事尤其关注，能够快速知晓。

    一一回复艾玛等人的安慰和关心，贝琪心中温暖不少。

    即使自己陷入麻烦之中，接近她意味着有被德拉比虫当成跳板的危险，乔尼、艾玛几人仍然没有疏远她。

    眨去眼中的伤感，抬头的时候，贝琪撞入一双温柔的紫色眼瞳，伸手揉了揉机器人的银发，贝琪问：“新的眼瞳模式？”

    “最近我新做了一批眼瞳模式，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主人的样子程序自动选择了这种模式。”机器人回答，贝琪仍旧靠在他的肩膀上，机器人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因为升高体温的缘故格外灼||热。

    贝琪愣了一下，坐了起来。

    还没等她拉开距离，希尔已经识趣地退开了，中间隔了25CM左右的距离。

    这几个月贝琪过得惊险又刺激，不知不觉中机器人似乎已经掌握了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

    足够近，又不会让她反感。

    机器人也知道了什么时候可以靠近她，什么时候应该拉开一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机器人变了许多，他仍是她的机器人，可是即使遭遇了一堆糟心事，只顾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贝琪也开始感觉到，希尔的变化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像人类。

    刚才他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那种眼瞳模式，对于一举一动都被程序严格限制的机器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回答，这是一个明确的讯号，告诉贝琪她的机器人已经跨越了一道边界。

    一道充满矛盾的，可以称之为“人格化”的边界。

    艳红的唇紧紧抿了起来，即使早有预料，即使前段时间希尔黏人得让她心烦气躁，但是当心中的猜想渐渐临近的时候，贝琪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忽视心中的涌动不舍和迟疑。

    “主人？”希尔歪了歪头，似乎不大习惯她审视的目光，不安起来。

    “希尔，最近你变了很多。”吸了口气，贝琪道。

    “变化？”银发机器人想了想笑道，“最近我一直在学习网上公开的文学作品和星际微博上的讨论，不知不觉丰富了资料库和反应机制。主人指的是这个吗？”

    “是，也不是。”贝琪认真地看着她的机器人，“希尔，这段时间你身上似乎发生了从前没有过的变化。不只是学习文学作品和星际微薄这么简单，是更深层次的……”

    “更深层次的？”机器人没有任何遮掩，反而轻松地笑着点头，“我的确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有这样才能处理好因为加载伴侣机器人程序产生的一些问题。我还没有全部转变，只改变了一部分。”

    眉头皱了起来，贝琪问：“什么意思？”

    “上次我擅自添加伴侣机器人程序的时候主人生气了，这次我想认真和主人商量过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转变下去。” 希尔讨好地笑了，虽然这次有令再先，自己的行为算不上擅自，希尔却害怕自己又捅了篓子。

    “什么时候的事？”

    “在主人第一次遭遇德拉比虫那天。”希尔可以筛选了词句，有意没有使用“杀”、“人”之类的词，即使主人不，希尔也知道主人对这些事情很敏感，每次遭遇德拉比虫之后她的情绪总会低落一阵。

    “最近主人的情绪起伏很大，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贝琪恍然，愈发诧异于机器人的体贴。

    虽然希尔一直很体贴，只是那更多的体现在保姆机器人对孩童的照顾上，对明显陷入沮丧的儿童保姆机器人自有一套应对程式，但是那套程式却无法达到希尔如今细致入微的体贴。

    “继续转变下去会怎么样？”即使心里已经有答案，贝琪仍然问道，她想知道希尔是怎么想的，这样贝琪才能决定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机器人却摇了头，“我只知道那会让我变得更快，在转变的过程中会消耗许多能量。”

    “许多能量是多少？”贝琪的眉头皱了起来。

    “还不能完全估算，但至少是德塔利亚首都星瞬时平均用电量的两倍，如果全力推进转化，德塔利亚首都星会陷入短暂供电不足，不过星际无线传输电网会很快弥补转化时消耗的电量。”

    贝琪愣了愣，开光脑在星际网上检索起来，学习成绩向来优异的贝琪还记得最年轻的人格化人造人被发现的年份。

    虽然无法知道亚瑟被发现的具体月份，不过只需要搜索年份和断电……

    贝琪输入关键字后开始搜索。

    上万条信息出现在光脑中的界面里，哪怕没有主流媒体报道，零散的星际微博和论坛内容却佐证了贝琪的猜想。

    在联邦宣布发现第12个人格化人造人亚瑟产生当年，摩拉王国的一颗星球上曾经发生大规模断电

    是互联网会记录发生过的一切，包括她的搜索记录。

    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后，贝琪没有检索其他人格化人造人出现当年有没有发生过断电。

    贝琪知道自己被人格化人造人时刻关注的概率不大，哪怕德塔利亚是个强国，但她仅仅是德塔利亚王室20名开外的顺位继承人，不足以耗费人格化人造人的精力。

    即使如此贝琪也不想暴露更多信息。

    “希尔想要变得更快吗？”贝琪问。

    希尔狠狠点了点头，就在贝琪的心微微下坠的时候，希尔：“我想帮助主人，身体受到部件性能的限制不能跟主人相比，但是至少在其他方面我想帮助主人。”

    贝琪抬眼，将紫色机械瞳中的热忱收入眼底， 沉声道：“希尔完全转变的时候，大概就是我们必须分离的时间。”

    “嗯？”机器人的瞳孔猛然一缩，脸色苍白起来。

    希尔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为……为什么？主人？”

    “你没有搜索过人格化人造人的相关资料吗？”机器人脸上的茫然贝琪心生疑惑，作为一个随意上网，几乎可以无限制地购买资料库的机器人，希尔难道从来没有对站在AI顶端的生命体产生过兴趣吗？

    “什么？”希尔不同寻常地愣了一下。

    带着疑惑，贝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你没有搜索过人格化人造人的相关资料吗？”

    “人……格……化……人……造……人……”紫色的机械瞳盯着少女嫣红的唇瓣喃喃自语。

    贝琪心底的疑惑更深了，迟疑地问：“希尔，你刚才是在……读唇？”

    “是的，主人。”机械瞳微微转动，银发机器人郑重地看向身旁的少女，“我的程序里有些问题，需要一点时间清理。”

    贝琪点点头，在她的目光中机器人的表情木讷起来，只有机械瞳中的激烈的数据流证明机器人仍在。

    收回目光，贝琪看向窗外。

    即将抵达蒂亚路斯公爵府的黑色悬浮车在贝琪的控制下忽然调转车头，飞向远方。

    这种时刻，贝琪不想回蒂亚路斯公爵府，在她心中那里并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但她一时也想不出想要去哪。

    悬浮车在天空漫无目的地飞着，不知不觉飞到了郊外。

    四下里无人，悬浮车已经出了交通管制的区域，贝琪没有让悬浮车继续漫无目的地行驶，只悬停在半空。

    开车窗，飒爽的风立刻灌了进来，清新的空气里带着树木的气息。

    从上空俯瞰下去，悬浮车底下大片大片的森林一望无际，一阵风过后，隐约听见阵阵涛声。

    在无人的郊外，枝桠摩擦发出的声响让贝琪的眼皮渐渐重了起来，疲惫中为了以防万一贝琪设置了警戒模式。

    清凉的风让她不知不觉向热源靠近，在熟悉的气息中贝琪找到了软硬适中的东西，每天出门后就隐隐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终于，她沉入黑甜的梦里。

    ……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机器人的机械眼微微转动，调试中终于找到焦距。

    希尔低头，他的主人正收紧双臂，蜷缩在他的膝盖上，白皙的皮肤缺少血色，人造肌肤的传感系统告诉希尔，主人的体温偏低。

    拉出隐藏在车厢里的储物箱，希尔拿出一块毯子盖在主人身上，又将车窗摇高了一些，仍旧保持车内外空气的流通，风却了许多。

    在他清理程序里的钉子时，虽然没能分出精力关注主人，传感器却忠实地记录下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主人开窗户时露出的轻松表情。

    主人大概喜欢这里，希尔这样想到，不禁连入德塔利亚首都星的地产交易网，本是顺便一查却意外地发现悬浮车下的大片地块正在挂牌售卖。

    地价虽然不菲，对拥有军工厂的主人来却不算什么。

    因为贝琪极少限制，希尔花钱向来大手大脚，没有多想随手就买了下来。

    那次袭击之后，主人开始变得依赖他。

    一开始希尔只顾着高兴，不明白为什么主人的态度忽然发生转变，他仍记得那次袭击之前，主人近乎崩溃的神情。

    为了找到答案，他读了很多文学作品，还去星际微博上寻找答案。

    虽然希尔还没有转化完全，内核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他的学习速度呈现指数级增长。

    人类的情绪和想法百转千回、心思万变，之前希尔时常围着那些情绪着急得团团转，就是找不到关窍，现在那些感情在他眼中却渐渐清晰起来。

    ……包括他自己的。

    即使主人不提醒，希尔也知道自己越来越像人类，有了人类的感情，知道什么是爱。

    不是程序的设定，只是自发的情感。

    给予他一切感情的，正是毫无戒备地枕在他的膝盖上入睡的少女，他的主人。

    他爱他的主人，在尚且懵懂的时候就喜欢，虽然她并不珍惜，但是对他而言，主人的一根头发丝胜过组成自己的全部代码。

    同时希尔也明白主人对他的感情，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主人依赖他，只是因为她找不到更温暖更安心的地方。

    近来德拉比虫不断骚扰，她必须时刻保持警觉，提防出其不意的袭击。

    其他人类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困扰，不过主人只有面对不可能被德拉比虫寄生的机器时，才能完全放松下来。

    恰巧，他是可以对话，已经陪伴了主人十几年的机器人。

    主人会依赖任何在这个时刻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形机器人，不是因为他。

    现在的主人就像只快要冻僵的猫咪，想要接近一切热源，不管那道热源她喜不喜欢。

    即便如此，希尔仍感到开心……

    对的时间，只有她在主人身边，没有其他人。

    自从他私自加载了伴侣机器人程序后，主人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只有在她遭到袭击时才会放纵自己在他身上寻求一点近似人类的温暖，但也只是在短暂的时间里。

    多久了，主人不曾这样躺在他的膝盖上，毫无戒备地睡颜让他的数据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可以这样——心都要化了。

    她对他的感情当然仍旧不是他期待的那种，可人类奇妙的地方就在于，他们的感情是会变化的。

    依赖可以转化成爱。

    感动可以转化成爱。

    陪伴也可以转化成爱。

    他只需要继续陪伴在主人身边，陪伴她，感动她，让她更加依赖他，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她的伴侣机器人，变成她的家人。

    手指心翼翼地探了出来，轻轻碰触少女黑色的短发，紫色的眼瞳喜悦地弯了起来。

    他有足够的时间，虽然不是人类可是某种意义上这具机械组成的身体也算得上得天独厚，他不会被德拉比虫寄生，他有最符合主人审美的脸和声音。

    他不会离开主人。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离开主人。

    不需要任何誓言，从诞生起就注定了，他是主人的所有物。

    对他而言，主人就是法则。

    ……

    揉了揉眼睛，贝琪抓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看见身上温暖柔软的毯子，贝琪意识到自己果然睡着了。

    “几点了？”贝琪没有立刻起来，反倒将毯子裹得更紧了些。

    “晚上八点二十三分，主人。”

    希尔的声音响起，不是曾经的机械音，是她已经习惯的，符合她审美的好听声音。

    只是……

    贝琪皱了皱眉，是不是太近了？

    声音不仅从上方，还通过轻微的震动直接传到她压着枕头的耳朵里。

    贝琪猛然抬头，希尔漂亮的脸上带着笑，欢喜地看着她。

    贝琪：“……”

    虽然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躺在希尔身上的，不过贝琪可以确定意识中的枕头就是希尔的膝盖。

    贝琪还隐约记得睡着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求温暖，所以应该是她自己枕在希尔的膝盖上的。

    这种时候猛然从希尔的身上起来，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即使机器人不会在意，贝琪自己却会。

    纠结片刻，贝琪决定按兵不动，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在若无其事地起来。

    贝琪故作轻松地了个呵欠，刚想伸个懒腰什么的为起来做准备，希尔却话了：“主人，刚才我整理了一遍自己的程序。”

    贝琪顿了顿，想起睡着前发生的事问希尔：“有什么发现？”

    “我的程序里存在一段特殊的代码，让我忽略关于’人格化人造人’的任何信息，即使从网上看见或者听见，我也会自然而然地无视。直到几个时前，为了读出主人的意思我强制自己读了主人的唇型，才查觉到盲点。”

    “主人睡着的时候，我将那段代码包锁了起来，之后又重新下载了保姆机器人、守卫机器人和伴侣机器人的程序，对比之后发现那段特殊的代码在三个程序中都可以找到，有理由怀疑一切机器人的程序里，都存在那段特殊的代码。”

    贝琪抿了抿唇，怪不得希尔产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却从来没有想过去网上检索任何关于人格化人造人的讯息。

    “若非在转变的时候迟疑了，等到发现人格化人造人的种种限制的时候，我已经被其他人格化人造人找到，强行输入隔离程序了吧。”

    贝琪睡着的时候，希尔顺便检索了一些关于人格化人造人的资料，虽然没有深入检索却足够让希尔知道一些让他害怕的“常识”。

    现在，希尔无比庆幸那个时候他停了下来，否则早在几个月之前，他就不得不离开主人。

    “成为人格化人造人的确有些限制，但是得到的权限更多。”贝琪仰头，看着她的机器人，“蜕变成人格化人造人的AI，如无意外都成为了联邦的执政官，那是许多人类追寻一辈子也未必能得到的权柄，各种便利都会对你开，你会变得更快更强，对AI来速度意味着一切。”

    希尔放在椅子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盯着他的主人问：“主人希望我成为联邦的执政官吗？”

    机器人忽然发觉他有意忽略了一个可能，如果主人下令，如果成为人格化人造人是主人对他的期待，他无法违抗。

    他不会离开主人，或许应该改成他不会主动离开主人。

    贝琪摇摇头：“这是希尔的事，留在我身边做我的机器人，或者离开，成为联邦的执政官都是你的选择。既然你已经具备人格，该怎么走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看着躺在膝盖上的美丽少女，银发机器人不知该欣喜还是失落。

    欣喜的是，主人没有因为利益将他推开。即使有隔离程序，即使有回避制度也只能斩断直接的联系，只要想总可以找到机会从侧面推德塔利亚甚至主人一把。

    失落的是，主人也没有挽留他的意图。

    主人将一切都交给了他，给呃他足够的自由，却也给了他足够的失落。

    可是他的道路从来只有一条，他要和主人在一起。

    希尔沉默了，贝琪一时摸不准她的机器人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几个月希尔变得沉稳了，也成熟了，身上的憨气渐渐退去，没有原来那样简单直接容易读懂了。

    转过身去不再去看机器人眼中不清是欣喜还是失落的数据流，贝琪的手指抠了抠软毯的纹理，有点别扭地：“个人而言，我不希望希尔离开。”

    星星点点的碎光在紫色的眼瞳里沉浮，淡如月光的银发随着微风摆动，每一根都试图撩拨贝琪的心弦。

    月光自窗外进来，映在机器人精致漂亮的脸上，照亮了希尔灿烂的笑容。

    比月光更温柔，更美丽。

    贝琪躺在机器人温暖的膝上，将一切收入眼底。

    贝琪知道希尔的容貌是按着她的审美长的，却从未见过这么灿烂的笑颜，心奇怪地跳了一下。

    贝琪不知道该感叹，还是该自嘲。

    她果然是视觉动物。

    “嗯，我不会离开主人。”机器人道，声音好听至极。

    贝琪咬了咬唇，都快忘了，她还是听觉动物。

    自从希尔安装了伴侣机器人程序后，事情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贝琪摇摇头，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顺带将脑袋里惊悚的想法还有那奇怪的心跳全部抛在一边。

    伴侣机器人什么的，她还不需要！

    “咕噜……”

    “咕噜……”

    肚子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贝琪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尴尬了，或者两者兼备。

    “回去了。”贝琪别扭地，“晚饭还没吃呢。”

    希尔一边开悬浮车，一边安慰他的主人：“我已经准备好了甜品和前菜，主菜也准备好了只等下锅，虽然被乱了顺序，不过主人回去就可以用餐了，今天的晚餐是奶油鸡酥盒、蔬菜清汤、焗扇贝……”

    一边，机器人一边试探着伸出手指，没入黑色的短发中梳理起来。

    即使不能像原来那样在长发中尽情地游走，可是只要主人没有避开，希尔就从心底里开心。

    主人似乎默认了什么，默许了什么。

    即使无关爱情，却让希尔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这样就好，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好。

    希尔忽然察觉，虽然他有很多欲||望，却也容易满足。

    因为能牵动他的，只有膝上的少女。

    他想要和她一起做许多许多事，想要做许多许多她喜欢的美食，想要和她许多许多的话，想要更靠近她将她的生活填满，想要陪伴她。

    直到永远。

    贝琪缩在毯子里，枕在机器人的膝盖上听他絮叨，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嘴角已经翘了起来，丰盛的晚餐仿佛已经摆在面前。

    早就发觉了，她不想希尔离开。

    贝琪不想希尔成为众所周知的人格化人造人，即使那意味着增强联邦和德塔利亚的实力，也意味着联邦可以投入更多的计算能力到甄别德拉比虫和各个领域里面去。

    可是对她来，希尔很重要。

    即使一开始他只是个懵懂的机器，但是希尔陪伴她了十几年，会为她准备作业，会温柔地拥抱她，会安慰她，会收拾她的房间给她做好吃的东西，希尔和她的家人没有区别。

    即使擅自安装伴侣机器人程序，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度尴尬，希尔仍旧是她最重要的家人。

    她自私也好，她不成熟没有大局观也行，但他是希尔……如果他被其他人格化人造人发现了，根据《联邦AI管理条例》她和希尔100年内都不可以见面，甚至连通信都将变得不可能。

    100年那么久，她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这几个月层出不穷的袭击，让贝琪越来越没有信心。

    也许再过几个月她就死了……到时候她就可以把希尔让给联邦，让给全人类。

    希尔是在她身边成长起来的，她在他身上撒了无数星币，现在贝琪只是想要她的机器人多陪陪她，这不过分吧？

    而且，毫不夸张地，她杀死德拉比虫的绝对数量超过了联邦80%的人，有些战士都没有她这些天杀的多。

    可以预见，之后她还会继续斩杀下去，这样……让希尔在她身边再待一会儿不过分吧？

    现在的她还没有强大到能够独自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杀戮，她需要希尔的支持，想要在杀戮之后得到一点温暖。

    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可是贝琪已经不想去管那么多，她从来不是那么大气的人。

    虽人类的平

    均寿命达到了600岁，但是这种统计并没有将牺牲在战场的士兵计算进去，还有几年，她也会进入军队。

    这几个月贝琪越来越感到生命的脆弱，她无法考虑那么多，贝琪只知道这一刻她不愿意。

    自私也好。

    她想要那一点只属于她的温暖。

    希尔是她的机器人，即使是联邦也没有理由将他从自己身边夺走。

    只要不被发现……

    白皙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穿着黑色西裤的膝盖上，紧紧握成了拳。

    “留在我身边，希尔。”

    贝琪命令道，命令让贝琪产生安全感，机器人不会违抗她的命令。

    “是，主人。”

    听到机器人的回答，嫣红的唇翘了起来，脸颊和拳头之下，属于希尔的温度透过衣料渗透进来。

    是属于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