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 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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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斛律骁在宣光殿里与太?后商议后续一直商议到平旦时分, 谢窈等他到四更天便捱不住,趴在书案上便睡去了。等到斛律骁步入寝房,她已被侍女扶去了榻上, 已然安睡。

    屋中罗帷低垂, 熏香细细,她偃卧的身影在青色的床纱后影影绰绰, 即使是睡梦之中, 也是背对着他, 面朝里侧。

    斛律骁洗漱上榻, 将人轻轻地转过来, 她清面上犹有泪痕, 一双春日横波的眼此刻却肿如?红杏。

    他心疼地将她脑袋埋入自己颈下,爱怜地吻她额头。心间的那股惆怅却没能因这份亲近而?减淡半分。

    陆衡之的死实在太?过壮烈, 连他亦是深受震撼,何?况是曾与他青梅竹马、恩爱三年的她?为着他这一死, 她必然是将从前的那些龃龉与怨恨全部?抛之脑后了,记得?的只会是他好的那一面, 永远不能忘怀。

    重来一回, 他又?输给那个?人了。

    心间乱得?仿佛游丝一缕一缕成?了团, 正?沉思中,怀中的人忽地抽了抽鼻子?,嗓音娇娇细细的,在他怀中低低柔柔地嘟囔了一声“陆郎”。他垂眸,她双目紧闭,连眼睫亦是伤怀颓然搭着的模样,显是在睡梦里又?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陆郎。

    心底那股郁气便彻底成?了个?死结,斛律骁温热的掌无力地落在她夏衫轻薄的后背上, 麻木地安抚轻拍。但梦中的她抽泣声却一声比一声地大了起来,脊背皆在颤栗。突然间,含泪大呼:“陆郎!”陡然自榻上坐起。

    她脸上皆是泪,神魂却似还留在梦里,发白的唇颤抖微张,珠泪簌簌如?红雨。

    “做噩梦了?”斛律骁关怀问道。

    四目相?对,她黯然无光的眸子?里一瞬迸出?滚烫的泪来,忽然抱住了他,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她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又?似只无形的手,拉扯着他的五脏肺腑硬生生撕扯,疼得?他近乎麻木。

    他素来很有自知之明,知晓她的眼泪不是为他而?流,尽管他亦是死里逃生出?来的,但她对他却没有一丝半毫的关心。又?终于意识到,她对陆衡之的感情?,远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深。为着这一死,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他了。

    这念头令他恐惧,右手无措地轻抚着她后背,任她发泄。一面在心里服自己,活人怎可能和死人争呢,如?今人才刚死,如?此伤心也是情?理?之中,未曾因陆衡之的死怀疑到他的头上,才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许久后,她哭声渐渐停歇,斛律骁抬起她玉润的下颌,鼻尖同她湿润的鼻尖相?触:“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今日他亦在塔中,生死攸关,却没得?她一声哪怕是虚情?假意、做做样子?的问候,他心中到底是有几分酸酸的。可这话?不合时宜,不能在此时提起。

    谢窈手还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襟,闻言两颊微红:“你没受伤吧?”

    他摇头,“我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罢了。”

    她点点头,眼眸无声垂下,把脸轻贴在他胸口无声饮泣,珠泪重重,流淌的溪流般湿了他衣衫。

    就在方才,她又?梦见了陆衡之。却不是永宁寺漫天的大火里,而?是一方陌生的刑场,行刑过后的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中,奄奄一息的,问她可否原谅他。她哭着应下后,他便释怀地笑?了。并,忘了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上天也不肯许给她好结局。可他要她忘了他,又?怎么可能忘呢?她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琴棋画,也莫不是他所授。她忘不了十二岁时他折花立在秋千下的浅笑?,忘不了他为她编花环、做柳哨,更忘不掉新婚时潋滟的红烛、他出?镇后空闺独守、那一盏盏寄托思念的燃灯……

    她从前总以为她能忘了他,已然忘了他,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前十八年人生里处处是他,若要忘他,除非忘己。

    两人又?陷入无话?可的沉默。斛律骁的手仍旧温柔地轻抚她后颈,压抑着心底的那股苦涩,与她话?、转移她注意力:“这几日,我怕是都不得?空了。”

    “今日陪伴天子?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重臣,一把火全没了,这事瞒不了多久,建康很快就能知晓,外?忧内患,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心在朝中主持局面。你一个?人在家,我叫季灵多陪着你?”

    她低低地“嗯”了声,羽睫低垂,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斛律骁心里忽然酸涩得?无以复加:“窈窈。”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没可能胜过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他眼眶微红,玉颜神伤。而?她逃避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此后,谢窈病了一场。

    关雎院里,雄鸟死后,雌鸟不食不饮,哀鸣了几日也跟着去了。春芜等不敢将这消息告与她,心惊胆战地瞒着。好在她病了几日后渐也好转,只精神恹恹的,不大吃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每日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弹琴念书,也不外?出?,斛律岚和春芜几个?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

    那场大火不眠不休地燃了三四日,丝毫没有被扑灭的趋势。所幸事发的第五日,天降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个?日夜,总算是将火势浇灭了。

    但大火已然烧毁了塔楼的承重柱,在大雨浇下来的那个?雨夜,那座修建得?崇丽堂皇的九层宝塔訇然崩塌,凝为废墟,拱如?山。待火势完全熄灭后,封述便开始带着人在废墟里找寻天子?及大臣们的尸体,永宁寺内外?每日皆是前来寻尸的大臣亲属,哭声直上干云霄。

    烈火把众人烧得?有如?黑炭,实难辨认,只能凭借死者周身的佩饰辨认身份。这其中,最先找到的便是落在最上头的、陆衡之的尸体。

    原本,以朝廷的意思,是要挫骨扬灰。但封述心有不忍,顶着被革职的风险命人悄悄送往北邙埋葬了,又?亲自去和主上请罪。

    “你做得?很好,孤并无什么可怪罪的。”

    斛律骁道,“人既已死,对着遗体挫骨扬灰又?有什么用,陆衡之还算是条汉子?,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夜间回到寝房,他将此事告知谢窈,问她:“陆衡之的遗体已由静之找到,在北邙山下了葬,窈窈要去拜祭吗?”

    谢窈正?在镜前梳妆,反问他:“大王准许我去么?”

    “怎么不愿?”斛律骁在她身后立着,轻抚着那一头黑亮柔顺的好青丝,轻叹一声,“你和他相?爱多年,情?谊颇深,又?是因为我而?被迫分开。我知道你心里伤心,这本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许的。”

    又?握住她执梳的手,将她脸慢慢转过来,凝视着她毫无神采的眼问得?心翼翼:“还是,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又?心眼的人么?连你拜祭他也要呷醋?”

    她不好是,面上微微一烫,问他:“那大王陪我去么?”

    “你自己去吧。”他笑?,“我想,他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你也不想见到我。

    他很神伤地想。

    次日,谢窈带上顾月芙,驱车前往北邙。

    野旷天低,北邙山下又?添新坟。春芜同青霜站得?远远的,她和顾月芙揣了只藤篮,里面盛放着白烛、纸钱等物?。新筑起的坟陇连块墓碑也没有,光秃秃竖了块木板,上书“无名氏之墓”。谢窈从篮中取了几支香蜡点上,立于坟前,泪水有如?断线珠子?,颗颗滚落在衣襟上。

    “哭又?有什么用呢。”

    顾月芙在侧撒纸钱,语气冰冰冷冷的,“他的人生早在把你送人、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才死,于他反而?是场解脱!”

    话?虽如?此,她红肿双目还是不受抑制地掉下两行泪来,抬首望着天际的一只孤雁,眼前渐渐水雾模糊。倏尔喃喃叹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阿窈你,阿兄为什么这么傻呢!他一心报国,朝廷却听信谗言,将姑父姑母都杀害了,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春风得?意。”

    “……眼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除了我们,没有人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顾月芙的手一一划过黄杨木牌上的字,神伤不已。谢窈哽咽道:“再等一等吧,他过了,日后,定会为陆郎重修陵墓。”

    “他?”

    顾月芙语声陡然尖利起来,“阿窈是真把那胡人当作了丈夫不成??你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杀夫仇人,是他害得?表兄家破人亡,以致今日。这些,阿窈都忘了不成??”

    她摇头:“他过不是他。”

    “他什么你便信他吗?”顾月芙看她的目光失望不已,“难道你都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进塔那么多人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为什么他如?此地忌恨表兄?既然如?他所言,是阿兄他自己卖妻求荣将你送给了他,他又?为什么那么恨他?!”

    “当日景乐寺里,你在门后亲耳听见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觊觎你的美色,强逼阿兄献妻,也是他在背后鼓动佞臣进谗言害死陆氏满门。为什么阿兄的你不信,这胡人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了呢?阿兄才是你的丈夫,你不信他,却要信这个?胡人?阿窈,为什么啊?”

    顾月芙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地发作着,又?哭又?闹。芳草离离的山头后,斛律岚一身素白衣裙,双目衔泪地立了许久,身子?僵冷得?如?同冰雪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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