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无寐海的夜晚是宁静的, 香炉里燃的是豆蔻沉香,那种清甜而淡雅的味道在宫殿的绮罗轻纱间悄悄地弥漫。
墨檀捧着书, 正读到最后一段:“……少君细心地照料着那花种子,但是,一直等到了来年的春天,也不见新芽从土中萌发, 没有人告诉过他, 阿曼孔雀昙花只能生长在冰雪高原之上,离开了故土,它便已经死去。少君心中惘然, 却也无可奈何, 只能在心中回忆着那花盛开的样子、和那位曾经拈花而笑的女子。”
这是一个忧伤的爱情故事,墨檀的声音甜美婉转, 把它读得很是动听,白芷倚在窗下, 听得十分入神,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没有了, 就这样结束了。”墨檀微微一笑, 合起了书。白芷的眼睛看不见,墨檀时常过来念书给她听,无寐海的岁月平静无澜,便似这般一天一天地过去。
白芷悠然神往:“阿曼孔雀昙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真想看看它。”
“这书上有画出花的样子, 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的梦里看一眼。”墨檀想了想,又道,“好了,只能看看花的样子,其他的都不许看哦。”
除了幻术之外,白芷还擅长窥梦之术,确切地,并不仅仅是梦,当人安睡后,放下心中一切戒备,她便能够在睡梦中窥见人心最深处所有的景象。她的眼睛看不见现世,她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梦境。
白芷笑了起来:“画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真实,我才不想看呢。”
墨檀忽然悻悻然道:“听这花生长在北方冰原,琉光这回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去,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玩了。”
相比墨檀的孩子气,白芷显然沉稳许多,她道:“琉光这回本来只是代天帝到北方边境例行巡视,并不需要我们的。”
墨檀嘟起了嘴:“可是听他们遇上了很凶险的魔兽,也不知道琉光有没有受伤,唉,真叫人担心。”
墨檀是个开朗活泼的少女,这些年来,龙族上下对她喜爱而不失恭敬,她早已经习惯了在无寐海中的生活,她甚至偷偷地爱恋着海琉光,虽然明知道海琉光的真实身份,但她有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年轻的女孩,总是有着充沛的感情。
正话间,门口传来动静,竟是海琉光进来了。墨檀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欣喜地扑过去:“琉光。”
海琉光对墨檀的热情很有些吃不消,她伸出手指抵住墨檀的额头,轻易地拦住了墨檀,笑道:“嗯,我回来了,你心点,别把这个碰坏了。”
墨檀这才注意到海琉光的手中还拿着一个匣子,那匣子通体是用冰晶凝结而成,散发着寒冷的气息。墨檀接了过来,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朵纯白的花,花瓣如轻纱般层层叠叠,花的姿态妩媚不可言。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呢?”白芷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娴静优雅。
海琉光看了白芷一眼,她想起了白泽对海西澜所过的那个“预见”,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心慌意乱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偷窃者,把原本属于白芷的东西夺走了。
她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开,仍是用平常的语气道:“是阿曼孔雀昙花,北方冰原上一种很特别的花,离开了那片冰雪之地就会融化成水,我们试了很多办法,只能用我的力量做一个的结界,把花封在里面,才能带回无寐海。”
白芷莞尔一笑:“我不相信你会想送这个给我们。”
“不是我。”海琉光坦然承认,“是陆吾,他千方百计想把这花带回来送给琅音,不过我想琅音收到这个礼物一定会很生气,所以拿过来给你们玩,别让琅音知道就好。”
白芷靠近了海琉光,她伸手轻轻地抱住海琉光,她总是那么温柔,让人无从拒绝,她柔声道:“你回来就好,我们也总算可以放心了,琉光,日后再有出战,无论如何,至少把墨檀带在身边,好吗?”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海琉光轻声对她:“……对不起,白芷。”
她向后退去,离开白芷的拥抱,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冰冷的。龙族的人,向来自私而冷酷。海琉光的心中波澜起伏不休,她并不愿意被这样的情绪所左右,忽然觉得再也不愿意看到白芷,她转身出去了。
——————————
墙上的帷幕已经放下,遮住了夜明珍珠的光,海琅音躺在床上,尚未入睡。
有人爬上来,悉悉索索地和他躺在一起。
海琅音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你都这么大了,不能再和我睡在一张床上,要是让摩珂知道了,他会念叨老半天的。”
“别让他知道就好呀。”海琉光伸手揽住哥哥的脖子,如幼时一般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琅音、琅音,我要和你一件事情。”
作为双胞胎,海琅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此刻海琉光满怀欢喜的心情,那满满的甜蜜几乎要溢出来了。海琅音忍不住笑了起来:“龙王殿下,你要什么呢?你这回在北方败了很厉害的魔兽,长老们夸奖你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模糊的黑暗中,海琉光的眼眸流动着明亮的光彩,那是春天日光下的花将要盛开的颜色,她,“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琅音……我非常非常地爱他。”
这个夜晚是冰冷的。海琅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双胞胎原本是心意相通的,她的欢喜和她的忧伤,他全部都知道,他们原本就是彼此的半身。此时此刻,海琉光的心满满地被爱恋所占据了,并未察觉到海琅音的异常,她就如同往常一样,迫不及待地向哥哥倾吐心底的情愫。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爱上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就跳得特别快,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声音带着少女柔软的缱绻,“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是谁?”海琅音半天才找回了自己声音,他僵硬地问着。
“朱羽燃犀。”海琉光清晰地回答,“他是朱雀王朱羽燃犀。”
海琅音猛地坐了起来,厉声道:“琉光,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
海琉光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她的笑容美丽而倨傲,“我当然知道我在什么,这世界上,除了燃犀,又有哪个男人配得上我呢?”
年轻的龙王,她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不知畏惧为何物,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的意愿。她温柔而坚定地道,“他是最好的、独一无二的,我只爱他一个,此生不渝。”
海琅音紧紧地攥住了手心,半晌没有言语。
海琉光终于发现了不对,她慢慢褪去了笑容,迟疑着问道:“怎么了,琅音,你不高兴吗?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样……”
“不!我和你不一样!”琅音断了她的话,一把拉住她,把她推搡下去。
其实海琅音的力气对于海琉光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她不想违背哥哥的意思,就这么被拉扯出了门外,然后,海琅音“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隔着门,海琅音那种悲伤而愤怒的情绪渐渐地传递到海琉光的心中,她把头靠在门上,茫然地道:“琅音,你到底怎么了?”
海琅音向来是温和而冷静的,他一直都那么疼爱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冲她发火,海琉光想要推门进去,却有点胆怯,她是那么在乎哥哥,以至于那一时间将她爱恋的心思都忘记了。她低声恳求他:“琅音,告诉我,我错什么了吗?你别生气好吗?”
“你并没有错,琉光,你得对,这世界上只有朱雀王才是配得上你的男人,而我,只是你的拖累而已。”海琅音在门的另一端,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平静地坦承,“我在嫉妒,我只是在嫉妒那个男人,我不想听你提到他,我不想看见你起他的样子,琉光,我原本以为,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海琉光呆了半天,只能喃喃地对他:“我是爱你的,琅音。”
“抱歉,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好吗。琉光,我不想……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嫉妒的嘴脸很丑陋,我快要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走开,琉光!”
海琅音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只是比平时略微急促了一点,但海琉光听懂了,他是那么坚决、不容置喙。
海琉光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过那道薄薄的木门,门的那一边,是她另一半的身体,原本与她同喜同悲,而现在,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她缓缓地后退,而后,走出了这座宫殿。
夜色寂寥,她抬头仰望如苍穹的海幕,没有星辰的夜空,鱼沉入海底,那是飞鸟无法翱翔的领域。她想起了远方的恋人,她的心一半是冰凉、一半是滚烫。
——————————
墨檀把那朵昙花留给了白芷,放在白芷的枕边。
冰晶结界的效力开始消失了,白芷伸手摸去,只有一手淡淡的香气,那花瓣已经融化了,白芷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闭上眼睛睡去,临睡前,她想,要是能够亲眼看一看那花就好了。
夜晚的无寐海是安静的,大海也已经沉睡。白芷的意识漂浮在空中,越过众多五彩斑斓的幻象,走入了海琉光的梦中,寻觅那朵花盛开的模样。
北地之境、冰原之巅,龙王剑激起的气流形成了漩涡,繁花飞舞,白雪飘零,雪的香气是冰冷的,花的颜色是浅浅的温柔,梦境里,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而花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在这白色的梦里,那个男人朱红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他张开了赤色羽翼,宛如在冰雪中燃起的火焰,如此耀眼而澎湃。龙王剑指向他的胸口,却忽然停住了,一剑之距,他们在花与雪的天空下无声地凝望。
他笑了起来,他金色的眼眸中带着阳光的温度,足以令冰雪都消融。一片花瓣着旋儿落到剑锋上,然后和剑锋一起融化、消失。他的羽翼是如此地宽大,把海琉光拢了起来,拥她入怀中,他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轻声呢语:“我的名字叫做燃犀……朱羽燃犀,记住我,好吗?”
雪从空中落下,掠过白芷的眼角眉梢,她看得那么真切,这个遥远的梦境里,有她触摸不到的花。
“朱羽燃犀……”她伫立在风雪中,念着这个名字,不敢大声,怕惊扰了雪落下的声音,只能低低如呓语,“是你吗?你原本是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