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不行!”摩珂忽然暴怒起来, “我不管你现在做什么,马上停止!如果你不愿意做这个龙王, 你可以离开无寐海,西澜和琅音都已经不在了,这里没有你的牵挂,你走, 你赶紧走!”
“可是, 已经太迟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的时间不多了。”海琉光微微地笑着, 抚上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剧烈地疼痛着,那是凌迟之苦, 一刀又一刀,只要她呼吸尚在, 刑罚就不会停止,如蛆附骨,她熟悉这种感觉, 如同三百多年前一样, 她背叛了血誓,终将受到天谴,这是她的选择。
她柔声道,“我不能走,我已经决定了, 将为浮黎天帝血战到死,至少从这点来,我并未完全违背誓约,这个心意能让我多活一些日子。”
巨大的悲哀压垮了摩珂,他已经很老了,他的心也不如年轻时候那样坚硬,他的腰甚至佝偻了起来:“我马上去把药师王带到无寐海来,或许他能够救你。”
海琉光按住自己的心口,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当年琅音是怎么死的,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给我换一颗心。”
“这么长久的时间了,或许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想过能够改变什么,这其实并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这么傻?”摩珂的声音显得苍老而哀伤。
“或许是因为我不够坚强。”海琉光低低声地道,“我承受过太多的苦和痛,我已经无法再坚持,我只是希望我所经历的这一切,我们的血脉后裔不用再去经历,他们可以由着自己的本心去爱、去恨、去做任何想要做的事情,我们本应是高傲的、无所畏惧的龙,我们的心不应该屈服于任何力量。”
她望着摩珂,她的目光柔软,“只是很抱歉,摩珂,我找不到理由让所有的人都离开,最后的战斗不可避免,或许,很多族人要陪着我一起去死,你们愿意原谅我吗?”
摩珂几乎不出话来,他望着她,他还记得她时候娇气可爱的模样,而如今她是龙族最强大的王,她的气势坚毅如山岳。
忽然间,一股强烈的感情充斥了摩珂的心,胸膛仿佛要裂开,他慢慢地跪倒在海琉光的面前,深深地俯下身,以虔诚的声音回答道:“吾王,能够与您共赴生死,这是吾等无上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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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刚刚拂晓,大般若殿上已经聚集了众神王和浮黎族的诸位长老。西岭高原传来的消息还是令人有些惊惶的,除了当年浮黎天女接引来龙族之外,天界从来未曾出现过如此数量众多的魔族,高阶神族们在殿中交头接耳议论着,天帝高坐上端,神情也有些凝重。
一位神王斟酌了片刻,进言道:“之前听苍王已经率部赶过去了,不知何故路上耽搁了,看如今这形势,苍王或许力不从心,还是要尽快加派人马过去为好。”
明羲华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觉得何人可以增援?”
“吾龙族部众已厉兵秣马,愿为陛下分忧。”龙王清冷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她慢慢地步入大殿,逆着清的第一抹阳光,她的容色在半明半暗中,“只待陛下一声令下,八十万人马即刻便可出发。”
荼长老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出声,他有些犹豫地道:“如今朱雀族叛逆蠢蠢欲动,自然要以妙善天都的安危为重,龙族如此大规模抽调兵力,无寐海空虚,谁来护卫天帝陛下,龙王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
海琉光在大殿中央立定,她的身姿高挑挺拔,神情中带着一种冷漠的倨傲:“诸位,你们了解魔族吗?鲜活的神族是我们最好的血食,把你们吃下去,能够获得更多的力量,越是高阶的神族,越有裨益,所以,你们派遣神族的士兵过去是要给他们送口粮吗?”
殿上的诸神王不动声色地默默后退,试图离龙王远一点。一位胆子大的神王磕磕巴巴地道:“可是,龙族这么多年以来并没有……呃,以神族为食。”
海琉光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轻微的,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那是因为血誓的约束,当年的浮黎天女不允许我们这么做,她的后代也继承了她的意志,何况,龙族既然已经来到天界,也算与你们长久共处,我们总要克制一下自己,免得你们过分畏惧。”
不,现在已经很畏惧了,那位神王胆战心惊地想着,又偷偷地向后挪了几步。
端坐于帝座之上的明羲华终于开口:“龙王和荼长老的想法都有各自的道理。”他望着海琉光,温和地道,“不过,龙王,我还是希望你留在妙善天都,我需要你。”
“我自然不会离开,此间尚有十万龙族精锐将士和数百万天帝军,我能够率领他们为陛下而战。何况,妙善天都有天女之眼的结界,天帝陛下只要转念之间就能开启它,何惧朱雀族?”
海琉光直面明羲华的视线,她的目光幽深,大海湛蓝的波色在其中变幻明灭,令他的心思缭乱,“若陛下还不放心,从今日起,我会日夜在你的身畔,寸步不离,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允许任何人冒犯到您。”
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明羲华的心跳急促了起来。
历代浮黎族长在得到天女之眼意志的认可后,能够凭借心念随时将天女之眼的空间漩涡转化为结界,那是世界上最强的守护,无人可以突破的空间规则,不过这三万多年来它从来没有使用过,几乎快要被人遗忘了,毕竟,在龙族的拱卫下,又有谁胆敢挑战妙善天都呢?
荼长老闻言,想起了这个结界,心中稍定:“龙王能亲自镇守,那自然令人放心。”
海琉光冷静地道:“重明天都妄自尊大,又有巫族、高山族等附逆,荼长老当知,现下天界有许多神族心思动摇,正在观望之中。若西部的魔族之乱扩散开来,只怕整个天界将要陷入一片动荡,反之,若龙族能快速平息西部局面,那天界众多的神族和人族都会感激天帝陛下的恩泽,民心所向,至少在这一点上胜过了朱雀。”
周围的神王们闻言,互相看了看,也有默默点头的。
“不过,荼长老方才的顾虑也是我心中所想。”海琉光目无表情地道,“如今守卫的军队大都为盘古、钧天等部,若论实力,是比不上我龙族,因此,我会缩紧防线,撤离外围区域的守备,所有的兵力集结在天都周边,防止外敌来犯。我已经命令苍王率部转回,届时再重新布防,在他到达之前,还是希望诸位尽量留在城中,轻易不要出去。”
荼长老颔首道:“龙王提醒的是,天帝陛下可以约束吾浮黎众族人,这些日子全部留在妙善天都,免得多生事端。”
底下不知哪一族的神王插了一句:“我看不如即刻开启天女之眼结界,关闭妙善天都,巫族向来擅长幻术,就怕他们变幻了模样,混入天都图谋不轨。”
结界一旦张开,除非得到天帝意识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妙善天都。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好了,你们先退下吧。”明羲华出言道,“我与龙王再商议。”
诸臣告退而去,边走还边议论着。
待众人散尽,明羲华从帝座上下来,走到海琉光的身边:“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对西岭高原的事态如此重视?西岭虽然富庶,却非要害之地,那里的神族大多力量弱,纵然是让魔族全部吃光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你大可以让阿迦叶撤离回来,不用管它,所谓民心,只有最后胜利的强者才有资格这个,我是不在乎的。”
“因为墨檀在那里。”海琉光坦然道,“那是她的故乡,我要为她守住。”
明羲华怔了一下,挑了挑眉毛:“龙王殿下对侧妃还是一往情深,真叫人羡慕。”
“从我少年时期,墨檀就一直陪伴着我,她见证了我的一切。琅音死了、白芷死了,我的心也在慢慢死去,唯有墨檀,她的存在,能证明我当初的那一段过往。”
海琉光微微地仰起脸,她的声音恍如叹息,“连我自己都快要忘却了,这世上,还有她能够替我记得,我也曾经那样地爱过、以及伤痛过。所以,她对我来是非常重要的人。”
明羲华沉默良久,低低声地道,“我嫉妒她,我恨不得她死。”
“她已经离开,我这一生,再不会与她相见。就这一次,请你纵容我,好吗?陛下。”海琉光的声音轻轻的,宛如流水漫过山涧。
明羲华的呼吸渐渐地重了起来,他痴迷地凝视着她:“那么,作为交换,你来我的身边,是吗?”
“是的,在你身边……”
“日日夜夜,朝夕不离?”明羲华喃喃地问她。
“是的……”
“如是,我应允你,我的龙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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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天帝的寝宫中烛火未熄。
明羲华在那里站了很久,望着门外的海琉光。
海琉光倚着门,席地而坐,怀中抱着她的龙王剑,她仰望星空,星光落在她的眉眼间,淡漠而缱绻。
明羲华忍不住抬头,从落地的长窗望了出去。天帝的寝宫位于妙善天都的至高之处,从这里可以清楚地望见大海与天空。
天女之眼的空间漩涡扩散开来,一层绮丽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妙善天都,或浓或淡的紫色融化在一起,不停地流淌变幻,似浮云来去。绮光之上、夜幕之下,银河浩渺,延伸到海与天的尽头,仿佛无数星辰从海中诞生、从天上坠落,如是轮回。
“你在看星星吗?”明羲华问道。
“嗯,星星很漂亮呢,在海底是看不到这个景致的。” 夜色静谧,海琉光的声音也显得清浅宁和。
明羲华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你若喜欢,我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
海琉光回眸看了他一眼:“你太狂妄了,有些事情,即使你是天帝,也不可能做到的。”她这么着,神色却是慵懒的。
明羲华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海琉光的身上:“你得对,一旦遇到和你有关的事情,我总是会变得不可理喻。”
“你别喜欢我。”海琉光淡淡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不,我知道。”明羲华温和地断了她的话,“或许所有的魔族人都是如你这般,心肠硬如铁石,冷酷无情,这么多年了,我爱慕着你,而你始终视我如尘埃,我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微微地笑了起来,“那又如何呢,你终究是属于我的,你这一生都不能离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海琉光把目光收了回来,重新仰望星空,轻笑了一声:“如此来,其实我并不亏欠你什么,是吗?”
明羲华走过来,递给海琉光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瓶:“琼酥酒,你放心,不会醉的。”
海琉光抬手接了过来,饮了一口,那酒的味道香醇甜美,带着一点点辛辣,让人微醺。
明羲华轻声道:“无论你心里想什么,别出来,我可以告诉自己,此间唯有你我,如此就极好。”
海琉光沉默着,慢慢地饮尽了瓶中琼酥酒,是的,不会醉,心思清明,但这般望去,眼中的星光是朦胧的,不尽长夜亦是温柔。她闭上了眼睛:“夜深了,你去睡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
明羲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允道:“依你所言,龙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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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的幻象中,那一夜的月光苍凉,海琉光和明羲距离得那么近,她几乎靠在他的怀中,她在对他:“我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纵然是死,最后我也会和你死在一起,相信我,我的心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朱羽照夜立在水镜之前,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那是巫王的法器,沟通天界的任何角落,无物不可照见。
白诸所过的话似乎又回响在朱羽照夜的耳边:“从妙善天都传来的消息,龙王亲自守护在明羲华身边,与他朝夕不离,你若想杀了明羲华,就必须先败龙王,你做得到吗?”
“我做到吗?”朱羽照夜缓缓地抬起手,想要抚摸镜中的她,那是遥远的镜像,不可触及。他喃喃地道,“我当然做得到,琉光、海琉光,你只能从属于我,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火光从朱羽照夜的指尖升腾而出,镜子中的景象被燃烧了起来,慢慢化成烟灰。他望着她的眉眼在火焰中一点一点地消失,心有执念,不自觉地唤出了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琉光……”
爱她、也恨她,都是至深。
水镜循应着朱羽照夜的感召,渐渐地流转变幻,无数光影在其中明灭不停,良久之后,倏然静止,镜面复又澄澈平静,海琉光的面容出现其中,猝不及防,她与他对视。
这不是幻象。朱羽照夜心中似有火焰翻腾而起,汹涌而澎湃,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将他焚灭,然而,他只是沉默着、凝视着。那么远、这么近。
海琉光面前亦有一面水镜,龙族天生擅于纵水,水波在她手中凭空缭绕,与白诸的水镜遥相呼应。海琉光似乎也怔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她的声音很轻,如在无人处的私语,却是生疏的冷漠:“我还以为是巫王,怎么是你?”
“你在哪里?”朱羽照夜攥紧了手心。
“妙善天都。”海琉光淡然回道。
“你在明羲华的身边吗?”
“身为龙王,守卫天帝是我的使命所在。”
朱羽照夜的手一把抓去,镜面破开,他仍然抓不住她。火焰灼烧着他的心,炙热难耐,他的眼眸染上了一层赤红:“海琉光,若你下次落到我的手中,我绝不会饶恕你,我会把你的手脚都斩断,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海琉光的脸在镜中破裂,她的神情令人无法捉摸,她分明看了他一眼,那一抹眼波是迷离的月光,令他想起了她曾经的温柔缱绻,然而她的言语却是那么冷硬,带着若有若无的轻蔑:“我很怀疑,你是否有这样的实力,只有比我更强的人才能令我折服,不要再试图玩弄那些愚蠢的把戏了,你来,堂堂正正与我决一胜负,证明你的资格。”
朱羽照夜一动不动地盯着海琉光,他用低沉的声音慢慢地道:“我会证明给你,海琉光,你终究要向我低头。”
海琉光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微微仰起脸,那样的姿势,仿佛是一个临别的吻,隔着海与天空的距离,她的音色竟如此轻柔曼妙,那是来自深渊的诱惑:“我在妙善天都等你,照夜,别让我失望。”
海琉光衣袖轻拂,凛冽的寒气从另一面穿透而来,水镜兀然冻结成冰晶,而后“铮”地一声脆响,崩裂成无数碎片,四下飞溅。
冰的碎片擦过朱羽照夜的肌肤,那却是火辣辣的感觉。他难耐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复又睁开,目光坚硬如铁石。他转身,推门走出了空旷的大殿。
殿外,重明天都的臣属们静静地守候着,见朱雀王出来,都恭敬地垂首。
“白诸。”朱羽照夜把手伸出去,“拿来。”
白诸取出了一颗紫色的眼珠状的物体,那珠子滴溜乱转着,一直试图破空飞去,但却被一层银白色的雾光所笼罩,始终不能脱离。
迦楼罗上来,告罪了一声,心翼翼地用匕首在朱羽照夜的手心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液慢慢地渗透了出来。
白诸的手指变得几乎透明,指尖有银白光芒流转变幻,他拈住那眼珠,置于朱羽照夜的手心,银光大盛,层层叠叠地覆盖上去,硬生生地压着眼珠向那道伤痕处挤进去,朱羽照夜的血沾染了上来,眼珠渐渐地黯淡起来,一点一点地融入朱羽照夜的手中,直至消失不见。
朱羽照夜缩回手,那道伤痕已经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裂口之下隐约透出紫色的印记。他冷冷地道:“简直令人作呕。”
白诸躬身:“此乃权宜之计,请您暂且忍耐一下。妙善天都的如今已经开启了天女之眼的结界,只有这个东西,才能令您进入其中。”
朱羽照夜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诸位,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朱雀族的长老、玄武族的新即位的王者、以及归附而来的高山、牧云、罗候、韦驮天等诸部神王齐声应是。
迦楼罗上前一步,肃容道:“苍王与吾约定,苍族会在既定的时间赶到妙善天都,但不会介入此战,届时,若浮黎战败,他自将归顺朱雀。”
“若我战败,他就会挥戈相向,是吗?”朱羽照夜冰冷地道,“无妨,天界多是如苍王般观望之辈,那就让他们等着看一看吧。”
白诸站在朱羽照夜的身侧,他的声音平静和缓,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吾以巫王之名求告天地,得神明昭示,旧世将倾,凤凰烈火临于诸天之上,天命重归于朱雀之主,新世即将破晓而出。”
众人皆肃容躬身,拱手致意天地。
重明天都之下的玄武神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低沉的长鸣声中飞起。重明天都向着高高的天幕升上去,烈日当空,阳光包裹着整个重明天都,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金子,耀眼而沉重的辉煌。
朱羽照夜仰望天空,他立于高阶之上,身形英武挺拔,朱发金眸在阳光之下宛如要燃烧起来。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巫王,你的话语一向总是很让人心动。”
白诸的头发已经褪成了惨淡的枯白,他眼中的灰色影子停止了流动,一片死沉,而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虽然我经常对你撒谎,但这次却是真的,我窥探了太多天意,天不容我,我很快就要死了,照夜,这次的决战,是我最后能帮你的地方了,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再骗你了。”
朱羽照夜的眼睛转向白诸,默然良久,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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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海琉光站在高高的天都城楼之巅,眺望远方。
大海壮阔,苍穹辽远,海与天的中央有一抹金色的阳光破开了这凝固的蓝色,从那世界的尽头露出,旭日将升。飞鸟越不过这海天,不见了踪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连风都停止了,妙善天都的阴影映照在海面上,边缘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起来。
海琉光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却在空气中感受了一股异样的波动,她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传令全城上下,准备迎战。”
龙王的声音凛冽而寒冷,如同淬了冰的剑锋,从高处传下。
战鼓如惊雷,轰然响起,天地都为之震撼。龙族的战士伺奉着龙王穿上了玄黑的铠甲,在急促雄壮的鼓声中,龙王的举止高傲而从容,她的眉目清冷,仿佛这一切于她不过是云烟,过眼而已。
战马嘶鸣,天帝军的士兵奉命集结,列阵而出,战旗与长戈遮蔽了天日。
太阳终于从海中升起,光辉照耀这天地。天空中,重明天都褪去了巫族幻术的掩饰,庞大的轮廓跃然而出,古老而恢宏的城池,踞于天空,是太阳所在。
铺天盖地的战士从重明天都涌出,威武的玄武兽、华贵的朱雀鸟密密麻麻列于阵前,那是高阶的神族化出了力量最强的战斗原形,他们是这天地间最古老的种族,临于战场,发出了震天吼叫。
海浪迸涌,风云变色,无数狰狞的巨龙从海中腾起,直扑上空。
凶猛的魔兽和神兽在天空中撞击到一起,飓风骤然卷起,血与火迸现。
明羲华匆匆登上城楼。
海琉光装束已毕,坚硬的铠甲包裹之下,她的身形挺拔,凛然不可逼视。战士们退开了一条道,前方是战场。
“琉光!”明羲华只来得及叫了她一声。
临去时,海琉光回首一瞥,她的眼睛是这阳光下的海,美丽及至的湛蓝,染着血色,她:“如我所言,以死践约。”
“不!琉光,回来!”明羲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呼喊,而她已经不顾而去。
强悍绝伦的气势从天空的中央爆裂开,横扫战场,王者出战。
寒冷的冰与炙热的火,两股剑气猛地绞杀在一起,气流旋转如利刃,把周围的一切都绞成了齑粉。
在万丈高空之巅,他与她再次相逢。她的美丽甚过灼灼烈日,凌驾于铿锵的血与火之上,宛如天上神邸,高不可及。朱羽照夜的心被火焰所燃烧,烫到发痛。
海琉光的面上无喜无悲,蓝色的剑锋劈开天幕、破开火海,毫不留情地压向朱羽照夜。
重明离火剑悍然迎上,肆虐喷涌的火焰形成了巨大的凤凰形态,火红的翅膀展开,太阳覆盖于火焰之下,日光为之失色。尖锐的鸟鸣声与剑鸣声融为一体,贯穿了天空与海洋。
高空中的两座城池摇晃着,依然巍峨耸立,如同跨越亘古的庞然巨兽,在战火中无声对峙。
剑刃加诸于身,划开鲜血淋漓的伤痕,无痛无觉,只有战意澎湃,如烈火焚身。朱羽照夜与海琉光在剑气纵横中交错而过,他望了她一眼,却见她回眸,目光如海,那一眼,望不穿时光。
大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汹涌的海水汇集着奔腾而起,巨浪滔天,扶摇直上云空,宛如蓝色的龙在飞翔。海琉光踏浪回旋,她立于龙首之上,气势破开了千军万马,直逼朱羽照夜,无人可以抵挡。
朱红烈火腾空,把海水染成赤金,那炽烈的温度几乎要把天与地都融化,朱羽照夜剑锋如如烈日,带着这世间最耀眼的光芒,呼啸而来,风火如霹雳惊天,万物为之披靡。
无数战士在烈火中呐喊、厮杀。战鼓没有停歇,一下又一下的鼓声从远处传来,沉重而雄壮。原本堡垒分明的两军在战斗中交缠在一起,大型的法阵被撕裂,纯粹力量的搏杀,爪牙撕开□□、刀剑切穿胸膛,鲜血迸溅,断裂的肢体带着血从空中抛洒而下。
大海和天空都萧瑟了,生与死的边界崩塌,时间与空间距离消失,直至黄昏。
海与天是永恒不变的浩瀚,没有起点、没有尽处,被血与火渲染成了朱红,是艳丽至极的色调,斜阳经不住杀戮,向海面沉下,天幕如赤、海水如赤,诸神的黄昏,是白昼与黑夜的交替点。
凤凰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在黄昏中愈加浓烈,朱羽照夜倏然开了背后的羽翼,火光从羽毛间迸发而出,将他整个人包围,他在烈火中凝聚剑势,火焰汹涌。
海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再次腾起,大海覆盖了天空,偌大天地原本就没有界限,力量所及、心念所至,足以颠覆山海。海琉光挟着大海的澎湃激流,向朱羽照夜奔腾而去。
朱羽照夜一声长啸,身形与火焰融为一体,如雷霆划破天幕,斜阳踏在他的脚下,剑锋所指,锐利而磅礴的力量喷薄而出,扑向海琉光。
冰与火的较量,这是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他是世间唯一能与她匹敌的存在。就在剑气将要相接的一刹那,海浪猛然倒卷退去,冰雪消融四散,火焰的剑锋已经到了眼前。
海琉光忽然微笑了起来,张开双臂,用胸膛迎了上去。
重明离火剑穿透了她的心口。她的血溅到朱羽照夜的脸上,是滚烫的。
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时间,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世界停止在这一刻,这天与这地都不复存在。朱羽照夜凝固住了,他茫然地望着她,头脑一片空白。
海琉光反手,将剑从自己的胸口抽出,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温柔而空灵:“还给你,照夜。”
而后,她从高空坠下,是凋零的花、是陨落的月光,从天空到海划过苍凉的痕迹。
朱羽照夜突然被惊醒一般,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发了疯似地冲下去,想要追上她,不让她离开。
穿过了重重火光与血色,天女之眼的光幕在身下破开,海琉光坠落在妙善天都的边缘,九曜宫台之上,朱羽照夜在她落地之前抓住了她,他狂乱地抱住她,她的身体是柔软的。两个人的落势砸碎了九曜宫台的琉璃顶,如同巨大花瓣的宫台应声破碎。
朱羽照夜跪倒在地上,他想要触摸她,但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竟然无法听从使唤,只能抱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责问她,那么愤怒、那么痛:“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琉光……海琉光,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唇上,苦涩而血腥,她分不清楚,这是他的眼泪、还是她的血,她想要替他擦去,然而,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
她躺在他的怀抱中,温暖而宽阔的怀抱,如同记忆中一般,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轻轻地对他道:“这是我欠燃犀的,我一直都在想,把命还给你。照夜,你要成为新的天帝,驾临于这天界诸神之上,这是他的心愿,我来替他实现,对不起,一直都在欺骗你,别怪我,好吗?”
“不!不!求你了,别走!”朱羽照夜惊惶失措,嘶声呐喊,“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我愿意付出所有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你,别离开我!”
海琉光的心脏破碎,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风从远方吹来,带着大海的味道,那是她的故里,头顶苍穹,身下碧海,万古奔流不歇,她诞生于斯、终将长眠于斯,宿命的终结。
她的气息微弱,若羽毛拂过,令他的心颤抖:“去吧,杀尽浮黎族所有的人,断绝他们的血脉,为我解除血誓,这是我最后的请求,照夜,你能够答应我吗?”
她望着他,她的眼中流淌着蓝色的月光,美丽得令他心碎,她一直都知道,他无法拒绝她任何要求。
血从喉咙口涌上来,几乎令朱羽照夜哽咽住了,他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她微微地笑着,如同开在春天里白色的花,在和煦的阳光下摇曳,她的目光温柔,令他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旖旎缠绵、她的拥抱和她的吻,如同梦中。
“琉光,你爱过我吗?”朱羽照夜慢慢地俯下身,神情恍惚地吻她的嘴唇,如同呓语,那么的声音,唯恐惊醒了心中的梦,“哪怕一丝一毫,你曾经……爱过我吗?”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她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脸上沾染着血和泪,那么俊美、那么高贵,那是深藏在她心底的影子,从来不曾褪色。她喃喃地对他:“我爱你,始终没有改变过……”
他狂喜,几乎不能相信。
然而,那一刻,她叫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燃犀。”
他的心霎那间冻结住了。
她在他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下一瞬间,火焰冲天而起,轰然的响声震撼了天空和大海,凤凰天火如怒涛、如惊浪,席卷过整个妙善天都,火焰咆哮着摧毁一切,华丽的宫殿、雄伟的城楼、巍峨的白塔,所有的辉煌都在恐怖的高温中分崩离析。
天空和海洋沸腾着,如同火中的岩浆,融化了,流淌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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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二日的黎明,太阳如常升起,昨日的血腥仿佛还有残留,海水是红色的,而天空是苍白的。
曾经宏伟的妙善天都倾倒在海中,正慢慢地沉下去。白塔的顶端已经折断,那是颓废的旧墟,即将被淹没。
从战场上残存下来的巨龙们盘旋在天空中,冥冥中似有感召,噬心血誓烟消云散,然而,最强的龙王陨落,龙族十万部众战死,巨龙们发出低沉的吼声,茫然而悲哀,久久回荡在海面上。
朱羽照夜悬浮在海天之间,太阳从他的脚底下一点一点升起来,他的怀中抱着海琉光,她的身躯已经冰冷,而他还是那么心翼翼,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用尽一生去追寻的梦,求而不得。
“琉光,你看,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满意了吗?”他轻轻地道。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美丽而脆弱的影子,她安静得仿佛沉睡。
他低下头,对她:“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会这么残忍,琉光,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温柔而轻缓,是情人缠绵的絮语,“我恨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恨你至死!”
她终究不能听见,也不能再回答他。
长风未歇,天空中有孤单的飞鸟掠过,从此方到彼方,没有归处。在海与天的尽头,他长长久久地拥抱着她,不再放手,直到时间腐朽、直到这个世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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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