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绿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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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云拂岫, 落叶飘空。

    本是幅好景,落在景深这处却成了凛冽朔风,吹得面容都僵硬了。

    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景深回过头去, 正好对上掩门的姑娘, 只是姑娘就跟没见着他人似的径直关上了门。

    身后又是一阵风吹来, 卷着片枯叶送来他脑袋顶上, 坐在屋脊上的景深没忍住了个喷嚏,随后便耷拉着眼皮往道上瞧。

    夏意在院落间穿梭着, 该是往芝婆婆那儿去。

    自那日看过大橘回来后, 她便又专注于绣那戏服了,除开偶尔会一道去学堂吃晌饭外,其余时候她都是抱着衣裳去芝婆婆家,一去就待上一整日, 要到傍晚时才见得着人影儿。

    此前分明答应好的要替他绣石榴果的事,这些日子就跟全忘了似的。

    想着这怪事, 景深郁结嗟叹声,缓缓转过身去继续看那远山——这些日子他总待在屋顶上。

    只是近处矮陂上的驴子不安分了,嚼着草料冲景深叫个不停, 就像有人要跟它抢草料一样,惹得景深心烦不已只想跳下去夺了它的草料来……好在他不是那莽汉, 这时候只伸出两根指头堵住耳朵。

    直到午初他才独自出门往悬杪堂去。

    路遇吴阿婆在篱笆底下摘茴香,和蔼如吴阿婆一见他便问:“今儿意也没跟你一道?”此等问法,显然这些日子问过许多遍了。

    景深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没等吴阿婆再问就阔步走开。

    ***

    芝婆婆的院里,夏意从庖厨里端出最后一碟菜,进堂屋里坐去火炉边上。

    老人家乐陶陶的,替她夹了块肉在碗里才感叹:“好久没和我们丫头一道吃饭了,前个儿阿宝跟他爹来家里吃饭时还起你来呢。”

    夏意好奇:“我什么了?”

    “阿宝你日日跟景深玩儿在一起,都不去学堂玩儿了。”

    夏意一想,好似是这么回事,往年景深没来时,她在家呆得无趣了,要么是找满跟二月玩会儿,要不就是去学堂扫扫地、浇浇树甚么的。

    可自景深来了若榴后,她只每日吃晌饭了才去学堂,其余时候都陪着他的。她巴巴儿地带着他顽,他却嫌弃她霸了他的暇逸去,还不再跟着她的话了。哼,不跟着就不跟着,心里这般想,却是更委屈了。

    偏芝婆婆哪壶不开提哪壶,忽然疑惑一声,后问她:“这些日子你常来,怎不见景少年跟着你了?”

    夏意瘪瘪嘴,信口道:“他近来在总在屋上修行,才不和我话。”

    芝婆婆自是听不懂那“在屋上修行”的话,但听出了二人正在闹别扭的事,又回想起这几日姑娘绣戏服时总不开心,恍然明白过来,饭桌上旁敲侧击几句姑娘便全抖落了。

    “果真是两个孩儿,就为这么件事快十日没过话了?”

    夏意箸尖儿戳戳米饭,气弱纠正道:“还是过好几句的。”

    “他只不再每时每刻都跟着你了,又非不与你顽了,怎就怄成你这样了?”

    姑娘皱皱鼻子,答不出话来,反觉得自己不在理了。

    “年纪,苦着脸作甚,先开开心心吃饭,待傍晚回去了就和景深好好儿话。”

    “芝婆婆,是我气了做得不对么?”夏意忽而问她,又道,“我本来也不愿怄气的,可是回去后越想越不高兴,景深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怎会有人不喜欢我们意呢?”芝婆婆堆着笑意,开解着姑娘,“你怄气是人之常情,可是像景深这般年岁的少年,心思不比姑娘家简单,有时反倒想的比谁都要多,像你这样忽然不理他,不准他比你还要愁上几分。”

    “是么?”碗里的米饭早教她戳的烂糟糟的,她改戳一块儿腊肉,“那我还要不要给他绣石榴?”

    “什么石榴?”

    夏意将在河边承诺过的要给景深绣石榴的事一股脑给了芝婆婆听,只是这回芝婆婆没劝着她给人绣了,反倒是搁下碗一脸正色教起来。

    “这石榴自是绣不得的,景深虽暂住在你家中,却非是至亲至近之人,你绣的石榴便似你自个儿,这等亲密的绣样若绣去男儿家身上,终不成体统。来年夏日便就及笄的姑娘,再莫将自己当丫头看了。”

    这话芝婆婆倒是头回起,夏意听后懵懵懂懂,先是觉得这下她便多了个适宜的回绝藉口,后才是觉着在理。

    可多少心虚,毕竟那时她答应得是极爽快的。

    午后天色忽暗了几分,原是头上来了几朵厚厚的乌云,看着阴沉沉的。

    立冬后十日为入液,窗边看着天色的芝婆婆掐指算了算正巧是在今日,回头对正收碗的姑娘道:“你将碗留着我来,我瞧今儿像是要落雨,你早些回去。”

    夏意也不扭捏,应下来,走前看了看桌上那身戏服,斟酌着今儿是将它留在这儿还是带回去,末了抱着天尚早回去还能接着绣的想法带上了它,和芝婆婆作别出门去。

    将才推开柴扉就见着茅檐下蹲着的人了,可不就是景深么,一双清亮的眸子巴巴儿地望着门内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方才听了芝婆婆的话反省过,这时候她便先出言问来。

    景深讶然,顿了顿答:“我听先生你午间在芝婆婆这儿吃,就想来看看。”

    “那你作何不敲门?”

    “我不敢。”

    “……”

    夏意默忖会儿,念及芝婆婆午的话,忽觉景深也挺可怜,这会儿抱紧衣裳,啃声道:“好似要落雨了,回去罢。”

    “好。”景深笑了笑跟上她,同往日一样,不过两人还是没能上几句话。

    黑云来势汹汹,才走了一半路程就落了几颗雨下来,掺着孟冬的寒风教人直哆嗦。

    夏意弓腰护着手上的戏服,欲快不得,景深伸手去要:“我来罢……”他拍了拍胸襟,“我揣在怀里湿不了。”

    “衣裳大,揣不下的。”

    他不由分地要了衣裳去,塞了大半在怀中,而后拿宽敞袖摆挡住余下一截,瞧着有些滑稽,看她停了步子,问:“你瞧什么,有话家去再。”

    “喔。”她步跑着跟上他,路过老段叔门前见门关着才敢继续跑,回去时头发跟肩膀都湿了,脸蛋教风雨冻成林檎颜色。

    立冬后的雨比雪还冻人,景深双手冻得通红,将戏服塞还给她:“你回屋换身衣裳,当心遭了风寒,我去生火来。”

    她甩头:“不成,你也先换衣裳。”

    “好。”

    夏意这才抱着万无一失的戏服回屋,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裳才重回堂屋。

    堂屋里的火盆已燃了火,人却不在,景深还是先生了炭火才去换衣裳的……

    她蹲去火边,搓着手,越若手暖和了景深才进屋来,各搬了个杌子围坐在火盆边上,暖气快便烘干了二人。

    四只手隔断了往面上扑的热气,两双眼睛互相量着彼此的手,各有所思,好久才听见姑娘软丢丢问:“你吃芋魁么?”

    景深自是要吃的,如今没有他不吃的东西。

    她起身,跑去厨里取了两颗芋魁埋在炭灰底下,拿火钳掩好。

    “这几日你是在与我生气,对吗?”景深冷不丁问上句。

    夏意抬眼对上他清亮眸子,取次垂眼:“那你为何不想同我玩儿。”

    她不答反问,弄得景深莫名,抱冤问她:“好不冤枉,我几时过不想同你玩儿了?”

    她不吭声,任由他摸索着答:“我那日那话是因——”他顿了顿,“总之没其余意思,只恐你觉得是我占了你闲暇去。你那姐妹不是总埋怨你不同她玩么,我便想不若先与你了这话,省得你不好意思与我,可你竟像是生了我的气。”

    “我不会烦你的。”她边边晃脑袋。

    景深定定看着她,问:“那你还怄气么?”

    “不怄了。”

    他面色和缓,良久挺直脊背道:“你不同我话这几日,我总地归结出一事来,你想听吗?”

    看他正色,她也坐正来,手上的火钳停在一块芋魁上,点头:“嗯。”

    “我发现,在若榴,只有和名叫夏意的姑娘在一起时才是最有趣的。”

    屋外雨势渐大,堂屋里传出芋魁破皮的细微声响,烤得干脆的芋魁皮在火钳不经意地一戳下破开来,甜丝丝的气味抱着暖意钻进夏意鼻息间。

    而景深的话,比芋魁还甜还暖上几分,名叫夏意的姑娘匿着笑从畚箕里夹几块新炭丢进火盆里,不经意露出一排牙来。

    笑不露齿从不适合若榴的姑娘,景深不是头一次见,这次却是看得最仔细的一次,笑次间将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月。

    待芋魁彻底熟时,她将方才无意戳破的夹给景深,景深空手接住,被烫得左右手交替掂了半晌,像江湖卖艺的。

    微冷了才分一半去夏意手上。

    夏意慢条斯理地咬一口,问他:“你近来为何总去屋顶上,是跟阿溟哥哥攀比么?”

    时常一抬头就能见着他坐在屋顶,阿溟坐在墙头的场景。

    “与他攀比甚么,我是在琢磨能画些什么。”他着咬一口芋魁,外头虽冷了心还热乎着,烫得他又仰天呼热气。

    这呆相若是教夏意外再一个人看去,他宁肯撞柱子去。

    然他下一刻就听见了敲门声音,不是院门,正是堂屋的门给敲响了,随即门口出现个高大的人影来——身上披着极大的蓑衣,笠帽遮住了脸,往下便见鞋上沾着的泥与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