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画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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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吞吞看遍山水堂的灯时便近酉时, 这之间阿去已把她来京后是哪般撞见阿溟的事全给了夏意,姑娘听后感慨个不停。

    也是从山水堂里出来后,总算开心够的阿溟才带阿去离开,作别前阿去又附在夏意耳边嘀咕了好几句, 后才欢天喜地的与阿溟扮断袖去。

    夏意看着阿去背影, 在原地呆愣住, 景深叫了她两声皆没应, 还是伸手戳戳她脸颊才让她回神。

    “她同你什么了,呆成这样?”

    自然是夸耀……夸耀她昨日又亲了阿溟, 当然也不止是夸耀, 还了些别的。

    她没答景深的话,单轻咳嗽声,叹讶阿去与阿溟缘分之深,景深是再不想听阿去的名字了, 便作罢叹了声腹中饥馑的话。

    这才觉察天色早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秋风凉天气, 景深姑且先忘了姑娘这一日的“罪行”,又带她去近处栖月居用晚膳。

    走至栖月居楼阁底下时景深便指着那棵新移栽来的石榴树:“我与你的石榴树起初就长在此处,因挡了阁上的光才随我回的家。”

    如今楼阁外的榴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石榴坠在上头, 果子奇,该是今岁没长成。

    夏意顺着树仰头看看阁楼, 就知移栽去景深院里的那棵树比自家院里那棵还要大,想到这儿惋惜道:“今秋不在家中,那一树的石榴才吃几颗罢了。”

    “我院里却还剩好些, 改日带你去吃如何?”

    “我……我要回去问过爹爹。”

    景深轻嘁了声,这时两人已走来楼阁之上,夏意将西阁里的灯与窗楹张望几番,又去东厢瞧了瞧,才发现阁外还有一敞豁平坐之地,摆着张长桌与数把交椅。

    欣喜指着外边儿问景深:“我们能坐外头么?”

    阁内天光略有些暗,即便亮着五六盏灯都不及外边儿敞亮。

    “能自是能,不过近夜风挺凉。”

    “不凉不凉不凉,就当坐在院里石凳上。”她笑吟吟跑出去坐下,俯瞰院中树池。

    听她起院里石凳,景深还颇有些介怀,本以为回若榴后就又能欢喜住在院里,哪想他只是在院里绕过一圈就又回京城来。

    他坐去她对面,相隔不远,忽然问她:“你想回若榴么?”

    “当然想的呀,日里夜里都在想……”许是觉得这话得不妥当,又补充道,“他们待我都极好的,可我不论话做事总有些不自在。”

    “那——”景深将要开口,就来人抬了两盏羊皮灯上来摆在外头,点亮后饶是秋风底下也不会灭。

    人下去后,夏意才接着问他:“你方才想什么?”

    景深撑着半边脸盯她,良晌才问:“那你想一辈子都呆在若榴?”

    夏意想,她大概是明白他意思的,然而那话从来只在信里见过,而今与他有一年未见,虽没生分,话次间却还存着些拘谨,若这时摆明来她定答不出来。

    干脆伸手抚了抚羊皮灯盏,另一回事:“你还没与我你的身世呢。”

    这场景倒是像极了一年前日蚀那日,心知肚明的姑娘拙劣地避开他的话,不过他并不急着问出口,在那之前,他得先凶凶她。

    这会儿但轻叹声,松开撑着脸的手,抵去下巴上才问她:“我的身世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差别?”

    “纵然没有差别,我也想知道啊。”

    “咳,你方才可听到阿溟唤我什么?”

    夏意回想下,摇头:“那时我教阿去抱着,头脑空空什么都没听见。”

    “那你头往前些。”

    景深像招猫狗那样朝她招了招手,她听话照做,往前探探头,景深也往前伸了截,低声耳语。

    待二人重新坐好后,一个眼张得圆圆的,另一个腼腆莫名。

    圆圆眼惊讶:“你这般厉害的呀?”

    “……”景深腼腆之余教她噎了噎,“嗯,还行罢。”不过就是有个王位继承。

    幸而这时有两个丫头送了第一道菜上来,及时终止了二人干瘪无趣的交谈,不过只是两碟开胃菜,菜名叫做“春兰秋菊”,苏子微渍过鲜红青梅卤汁,杂和梨橙蔗霜,色泽鲜艳,口感酸中带甜。

    夏意抿了口就亮了眼,登时什么都忘了,夹起果肉蘸青梅卤汁吃个不停,可惜开胃菜只是菜,没吃几口就见底了。

    这一开胃,当真更饿,随后送来第二道菜,两只蒸螃蟹,盛螃蟹的托盘里不单有醋,亦有一份梅卤,听蘸着梅卤吃螃蟹是宋人的吃法,比蘸醋多出些别致风味。

    况且吃的是湖蟹,味道更是鲜美至极,夏意吃过后巴巴儿问景深能不能再吃一只的话,景深自然是摇头:“螃蟹性寒,姑娘家不得多吃,待会儿还有……”

    他没把话完,夏意也没把话听完,她只觉得如今的景深已不如一两年前能吃,心猜他这下应该不会长个子了……那她再努力长高些,兴许能有他肩膀高。

    想着可怜巴巴端起蔗汁抿一抿,下一道菜点也就送来,碟上扣着个盖子,才揭开一道缝隙就闻着蟹膏肉的香气,开后见是道蟹酿橙,大颗黄橘削顶剜瓤后填了蟹膏与蟹肉进去,以橘汁、酒、醋与水蒸过味香而鲜。

    不单味香鲜,菜式模样也是极好看的,夏意左看右看都下不了手,叹喟道:“若我有一个能存住好东西的匣子就好了,不论甚么时候放甚么东西进去,再拿出来时都还是原本模样。”

    她在天马行空地幻想神奇匣子,对面景深则已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午间沾了些茶水的荷包,正蠢蠢欲动要丢去桌上凶凶她时夏意就叫他声。

    抬到一半的手又教他压下去,莫名心虚:“何、何事?”

    “我想再尝尝那个石榴酿……”

    她今日实在是吃畅快了,竟还想着喝酒。

    不过去岁秋日他送的直到夏日里才收到回信喝光来,拢共一坛酒,还是她与先生努力大半载才喝净的,这会儿却主动出言要喝。

    便先满足她这个心愿罢,他想着又教人送石榴酿来,却听厨子传话道石榴酿性温,不宜与螃蟹一道吃,是以只给二人斟了两杯送来。

    夏意端着酒盏浅浅抿了一口,转头又换匙舀蟹膏吃。景深则一饮辄尽,见了她的动作后便知道那坛酒为何喝得那般慢了。

    只是眼下不是笑话她的时候,而是要与她道理,于是停在膝上许久的荷包又被他提到手上,推去夏意面前。

    她停下匙,看了微有些脏的荷包两眼:“怎在你这儿?”

    “为何给他这个?”

    “……”她揪了揪荷包,“二表哥你总在他们面前矜夸显摆,所以他也想要一个,好不可怜。”

    “呵。”景深冷笑声,“我瞧他分明是嫉妒我,你日后无需理会他。”

    夏意甜不丝笑两声就等来下一道菜,就着白饭吃时又听景深问她易寔那事,她索性耷拉下眼皮,理直气壮道:“自然是要关心啊,全若榴都紧着他这事。”

    又:“我听人县学里的夫子都夸他有状元之才,还听众人都想巴结他。”

    所以她也要巴结他?

    景深眼皮跳了跳:“谁许你巴结别人的,巴结我就是。”

    完愣了愣,又与自己赌鳖气:“我是,你谁也不许巴结,有我就够了!”

    “好哦,你尝尝这个罢。”她将面前的菜推去他面前,仍旧笑得甜丝丝的,衬着羊皮灯暖洋洋的桔光,眸子里像装着星星。

    罢,他都凶她这许久了,今日便饶了她。

    见他夹了菜进碗里,夏意才抱起酒盏喝一口,一脸和善微笑,心想景深真是太可爱了。

    石榴酿顺流进心坎,她双手托着脸颊,顶着酡红脸蛋儿道:“我好喜欢和景深一起啊。”

    花甜蜜就,景深忽觉那杯石榴酿和蟹酿橙里的黄酒酒劲儿上脸来,若不是天暝月上,只怕又是张大红脸。

    直到出栖月居时他还轻飘飘的,以此为由教她牵住自己,正得意洋洋时就迎面撞见两位公子,显然是认得他的,见面便作揖,之后不着痕迹地瞧了两眼夏意。

    也是因这么两眼,景深就不悦来,径直牵走夏意,夏意回头多看两眼,不为别的,就因那两位公子身后各自跟着两个丫头。

    “瞧他们作甚?可有我好看?”

    “不及你一半好看,”又问,“你同他们关系不好?”

    “少胡,我都不认得他们。”

    她一想也是,景深可厉害得很,只是……

    “景深,你为何不带丫鬟出门呀?”

    “我——你不是想坐画船么,我们去河岸寻一艘送你回去。”

    答非所问,必有蹊跷,夏意上半身前倾一些,歪着脑袋看他,所见是他高傲的下颌。

    “我和她们比谁好看些?”

    景深堆了堆眉头,垂头看她:“自然是你好看。”

    “那我和那两个西域舞姬比谁要好看?”

    被她问得头涨,他干脆抖落出来:“哪儿有甚么舞姬,我其实一个丫鬟也没的。”

    夏意收回身子,撇撇嘴角:“不要你骗我,你分明就夸过她们的,还她们是妙音‘迦陵频伽’。”

    景深难以置信:“我绝不信我过这话,若是我的,我——”他指了指河面,“我就掉进河里去。”

    “不要你赌这牙疼誓,你明明就过的,就在厨房门边儿上。”她难得地生了气,丢开他的手自己往前去。

    脑袋里一团乱麻的景深忙追上去,委屈巴巴认错:“那时是我情面难却,只顾着大话了,可我是真的没有丫鬟,更没甚么西域舞姬,至若她们是妙音鸟,若真的了这话,也是一时糊涂。”

    可夏意哪儿还在听他的话,一双眼早看去河房外露台挂着的红灯笼上,眼神熠熠。

    景深:“……”所以她究竟生没生气?又为何会记得他两年前胡诌的话?

    “景深,好多画船啊!”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湖面,去去来来周折其间,还隐隐听见萧鼓声。

    “走罢,我们自己也能坐。”既然捉摸不透姑娘的阴晴,那就顺从她罢。

    从栖月居外不远处上了艘画舫,能见两岸红灯笼与竹帘纱幔,悠悠泛在河面像是踩在轻飘飘的云端,夏意心翼翼地坐下,仰头看篷上挂着的羊角灯。

    景深坐在她对面,:“其实,夏月里是最热闹的时候,你若那时候来定会喜欢的。”

    “我今日来也很喜欢。”她偏头,从窗看外头。

    景深单望着她侧脸,虽已不如以前肉乎了,但还是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戳上一戳。

    等转过另外半边脸的夏意无辜捂住脸颊时景深发现他已经动手戳了,讪讪收回手。

    “有件事我想同你很久了。”景深抚摸下指头,眼睑微垂。

    “什么事?”

    他提了提气,身子前倾凑去她耳边:“去年夏日里,我在石榴树底下偷偷亲过你。”

    “那……那我也有件事未同你。”

    她竟丝毫也不惊讶!船微微晃了下,景深教篷顶晃动的羊角灯刺了刺眼,仿佛知晓了什么,却不敢信。

    夏意实诚与他:“其实那事,我也是知道的。”

    画舫内静悄悄,只能听见河房内有人笑以及远远的萧鼓声。

    “那时你不生气?”良久划破宁静,他心虚问她。

    “不气,那时我只害怕。”怕到好几日都躲在屋子里。

    “我还以为只有我怕。”

    “你才不怕,你之后几日对我殷勤得很,我就更怕了。”

    这话听着不对劲,景深又拧了眉:“你怕甚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那事我都忘了,就不提它了罢?”

    “忘了?那方才知道的人是谁?”

    “方才记得,现在忘了,别了罢别了罢——”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哀他,还唱曲给他听的话,毫无戒备。

    倘若留意些,会发现景深藏在灯火之下和黑眸沉了几分。

    在她顾自唱起曲儿的一刹那,船抖了抖,大抵是她吓着了船夫,正偷偷笑时景深便朝她过来……

    既然忘了,那便重温下。

    好巧还是石榴酿的甜味。

    画舫再度平稳时,二人的唇瓣也没分开,灯影投在船板上,无一漏隙。

    溶溶河面上泛着灯笼红光,闲闲画舫内唯闻两人怦怦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