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山寺夜雨
天台寺的悟清主持正立在一边双手合十, 等着与顾言昭见礼,他们二人曾在两年前的一个雪夜对弈,有过一段颇为投机的对话。
身旁的手下正俯下身低声而快速的禀报事务, 朝堂, 六部, 权谋, 他布置下的庞大又密布的关系网,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举一动都需再三斟酌反复思量。
顾言昭却有些走神。
当然, 这是不对的。若是有平时的顾言昭在场,必定十分不以为意,心眼里不相信自己会在处理公事时走神。
不过,这个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就好像家里养了只非常听话的狗狗一样,他可能每天都乖乖吃饭, 乖乖睡觉,适应无趣的生活并且习以为常。但总会有一天, 他从的窗户里看到了外边的草地和天空,他就会讨厌吃无味的食物, 讨厌做无趣的工作。
他会想像个坏狗狗一样离经叛道,哪怕知道自己得不到, 也想坐在窗前, 好好的看一看自己很喜欢的那片草地。
他也想任性一会, 哪怕会面临糟糕的情况也无所谓。
于是顾言昭心安理得的走神,看上去是在听,实际上却低下了眼,在认真的看自己怀里的桃花枝。
上茸下瘦,大枝繁朵, 不管是用来插供赏玩,都很合适。
他生出几分满意。
看了一会,顾言昭若有所觉一般抬起眼。
他算去见的姑娘,正立在窗前,远远的看着他。
她梳着婉转弱质的堕马髻,碧玉簪,落梅妆,细雨迷蒙里眸色清凌凌如一江春水。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她也在看他,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弯起唇角。
姜听白看着顾言昭朝她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盛京,身处山林,他含笑走过来的神情比平日要鲜活自然许多,再没有平日隐藏得很好的温和冷淡,仿佛高居明台的佛陀终于舍得俯首看向红尘。
顾言昭走到窗前,将手中的桃花枝隔窗递给她。
桃花枝下是莹白如玉的指尖,绣青荷暗纹的月白色衣袖,而他话语,比他身上云雾绡还要温软几分。
“怎么站在这里,心着了风……你这趟没去成玉佛寺,我来时经过,听桃林开的正好,便遣人上去折了几支。”
其实是他自己折的,吓坏了随行的顾二,但起来实在轻狂,他是怎么都不出口的。
姜听白接过来,垂眼看向那一捧桃花。
这三月春风迤逦缠绵,梨花香暖,桃花温存,一颗心都如同被浸入温水里。
姜听白一时不出话来。
顾言昭见她不语,便低下声来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姜听白摇摇头,绽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来,“只是在想用什么插这些花。”
他听了她的话,真就这般站在窗前思索起来:“桃枝细瘦,选束颈口的就不错……我那里有尊郎窑白釉的琵琶瓶,等会遣人送过来,清供在几案上,应该还看的过去。”
时人附庸风雅,瓶花、庭院种植之花乃至盆景,在士大夫看来,都是所谓“燕闲清赏”。顾言昭对此道没什么特别的喜欢,但因为想与她多话,此刻便也不嫌弃插花繁琐作态了。
姜听白这时候也生出几分奇奇怪怪的局促来,只觉得想话又不知道什么,听他讲话便想去看他的脸,又觉得不妥匆匆移开。
……脸要烧着了。
明明只是收一束桃花而已,干嘛搞的像是准备告白一样啊,姜听白都服了自己了。
一定是顾言昭穿的太好看了。
来佛门之地为什么还要穿的这么好看,明明是冒着雨赶路来的怎么连头发都没有乱,面色也还苍白……明明还生着病,为什么连眼角下那一颗的墨色泪痣,都勾得让人想伸手碰一下。
没错,不是自己意志薄弱,是他的问题。
姜听白完成了心理建设。
“……下着雨。”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您身体又不好,其实不用来的…”
“不希望我来吗?”
嗯?
姜听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在以往的相处里,在她的印象里,顾言昭是不会这种话的,他好像永远从容,永远疏离,有分寸的如同一块冷冰冰的玉石。
他不会这样直白的发问……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在撒娇。
“当然不是。”姜听白连忙摇了摇头。“…很希望,您来。”
这么好像有点太暧昧了?
头大,姜听白想补一句话,又不知道什么,只好徒劳的咬住下唇。
顾言昭弯了弯眼。
姑娘睁圆眼睛认认真真看着人的时候,像是隐藏在山林间不曾遇过风雨的白鹿。
于是他温声安抚,想宽她的心:“已经大好了,整日闷在盛京才觉得不适,出来走走要好很多。”
他看她抱着那数支桃花不放下的样子,以为她很喜欢,便又道:“如果喜欢这花的话,我让人去玉佛寺讨些苗来。回去以后种在府里,好好养着,最多两年便开花了。”
两年……顾言昭出口后才觉出意味,也不知道那时是什么光景。
他竟然也开始期待将来。
姜听白也在想这个问题。
但她想的是,不要两年了,明日她就要走了。
她心里泛起酸楚,突然没由来的低落起来。
顾言昭只是与她立在这里了一会的话,就已经有几名随侍立在一旁等着禀报了。他面上神色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抬了抬手,示意人站远些,又回过头来听她讲话。
姜听白觉得不好意思,就抱着怀里的桃花装作要去插瓶的样子,催他快去忙自己的事。
顾言昭也没有多什么,只是道了句也好,又由着长随起伞来,往细雨蒙蒙中去了。
姜听白站在原地,没敢多看,连忙把窗户关上了。
山中雨水多,断断续续一直下到了晚上,几个丫鬟在高凳上亲亲热热挤在一起翻花绳,姜听白就撑着下巴,呆呆的坐在窗前吹风。
赤芍趣她,她活像要写篇惊天地泣鬼神的长诗出来。
姜听白心情复杂的想,等到明日你发现你家翁主跑了,这才真的叫惊天地泣鬼神。
烦啊,真烦。
她都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苦中作乐的天性让她此刻不合时宜的想起时候看过的那些霸道总裁/霸道王爷/霸道皇帝文,文中男主统一配置位高权重加甲亢患者,在发现女主跑路以后无一不露出嗜血的微笑,附带一句“女人,你逃不掉的”经典台词,顺便还得大发雷霆把在场的丫鬟下人统统杀光,才能完美展现男主的王霸之气。
她想到自己明天的逃跑计划,忍不住把自己往里边代了一下。
……
不好意思,太搞笑了,已经在哈哈哈了。
姜听白觉得再任由自己放飞思绪下去指不定要想出什么妖魔鬼怪,于是为了让自己排除杂念,她从软榻上跳起来,将几个丫鬟往她们自己的厢房赶,大声宣布自己要睡觉了。
赤芍一面替她把寝衣找出来,一面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的:“翁主,奴婢听了一件事。”
姜听白已经不想听八卦了,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拒绝她:“快去睡觉,故事明天再讲。”
“不是故事。”赤芍连忙自证,“奴婢听顾相今夜也留宿天台寺了,就住这间厢房的隔壁。”
住在隔壁?
“那又怎么啦。”姜听白敲了敲笑意吟吟的赤芍的脑袋,“是住在隔壁又不是住同一间,很平常的事啊。”
“奴婢是担心您难为情。”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姜听白字正腔圆,就差脸上写四个大字堂堂正正,“快去睡觉,不跟你闹了。”
赤芍笑嘻嘻的搁下寝衣,嘴里应着是是是退了出去。
姜听白挑了玫瑰香膏点在手上,一边涂一边不经意看了看厢房的墙壁。
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她在心里重复道,换好寝衣,窝进暖好的云被里。
一个时辰过后,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精神奕奕。
窗外还在下雨。
雨声潇潇,密密麻麻的在窗棂上,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姜听白在榻上翻来覆去,一半是因为窗外连绵的雨声,一半是因为骤然换了床,合上眼睛又睁开,怎么都睡不着。
最终还是慢慢睁开眼,她无意识侧过身来,正正面向了贴着床榻的这面墙壁。
姜听白顿了一刻,想起了赤芍睡前告诉她的话。
隔着这堵墙,对面便是顾言昭住着的厢房。
……非常近。
兴许是因为这晚山寺夜雨,朦胧迷离的如同一阙新词。又兴许是因为就在眼下的离别,让她意识到这可能是这一生唯一一次如此靠近的时刻。
鬼使神差的,她抬起手来,轻轻的在墙面上敲了两下。
那声音不大,响在姜听白耳边却如同炸雷一般,吓得她立刻缩回手来,将脸火速埋进云被里。
——笃笃。
姜听白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眼睛。
他在对面……也敲了两下。
他也没有睡吗?这么想着,姜听白捏着被角,犹犹豫豫的,抬起手来又敲了两下。
——笃笃。
又是两声。
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只是跟她在这玩敲敲敲的无聊游戏,也没有别的举动。姜听白想了想,又把头缩回柔软的云被里。
不想理他了。
房中静了下来,对面的人似乎是等待了片刻,紧接着,又是三声轻响。
笃—笃—笃,这三下比前面的慢得多,间隔也长,像是个不紧不慢的安抚。
“睡不着吗?”
作者有话要: 下一章因为要上夹,所以当天会更新的晚一些~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辛弃疾《汉宫春 立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