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徐兰庭蜷缩着身子, 长手长脚地在沙发上挤了一夜。失眠了多夜,如今在这老破屋子里倒睡得意外安稳。
直至日上三竿,徐兰庭才从深梦中缓缓醒来。他睡得有些恍惚, 下意识伸手去摸枕边,“宝贝…”
手上只摸到残破的沙发皮,徐兰庭才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开始, 徐兰庭已经习惯陈竹睡在枕边,每早一伸手就能摸到少年柔软的发。
如今枕边空了, 徐兰庭心里也空下来, 干什么都提不上劲。
他总有一种, 一切本不应该如此的错觉。尤其是坐在空荡荡的老旧房子里, 入眼的都是旧影。
陈竹坐在板凳下, 吹着风扇认真背单词的模样;伏在书桌前刷试卷的背影;一字一句读英文书的声音…
影子,气味,声音…少年无孔不入,细细地折磨着徐兰庭那颗圆滑而世故的心。
陈竹离开得愈久,那把横在徐兰庭心头的刀就愈发锋利。
后悔的情绪似苦茶的回甘, 起初很淡,越到尾声便越发浓烈,让人喉头发苦。
若是他早一些给他的朋友一个名分;若是早一些,回应少年青涩却浓烈的感情;若是…
若是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能够早一些看清自己的心。
徐兰庭明白后悔最是无用, 却抑制不住地想,若是他能在七夕那天,在陈竹最需要他的那天好好地抱抱他。
至少,给他过一个像样的生日,哪怕一句生日快乐…
那是不是,此刻他醒来, 他的阿竹还会安然地睡在他的枕边。
电话响起,徐兰庭本以为是有了陈竹的消息,不曾想却又是徐永连的事儿。
“徐永连被停职之后,他手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就算了,可站在他那边的几个经理股东也联名要求徐永连重回公司,不断给董事会施压——”
徐兰庭揉着眉心,沉声:“知道了。”他断了助理的话,顿了顿,才,“陈竹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
助理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将公事看得大过天的人,会直接忽略董事会那边的态度,转而去问一个情儿的事儿。
助理整理了一下手头的资料,才紧张地:“暂时还没有。”他心翼翼地,“徐总,我们这边查到,是背后有人故意切断和隐藏了陈同学的行踪。”
“所以,”徐兰庭无名火起,“你们就跟个废物一样,连个人都找不到?”
助理忙解释:“已经尝试…”
徐兰庭没耐心听完便挂断了电话,他暴躁地抓起桌子上的水杯——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最终,男人泄气,缓缓地将水杯放下。
这个杯子,是陈竹攒了一个礼拜的钱,专门买回来给徐兰庭用的。
徐兰庭前所未有地懊丧起来,抬手搓了搓脸。
如今的他,哪怕再累、再疲惫,也再也没有可以栖息之地。
没有了陈竹,他就只能盘旋在寂寥的高空,独自面对凄风苦雨。
永不降落。
“方旭,你程式写错了——”陈竹笔尖点在方旭杂乱的字迹上,“微积分…”
方旭终于忍不住哀嚎:“我靠!我为啥要学大学的课程啊!”他好不容易从十六中逃脱,想着能趁假期好好浪一把,没想到这儿又来了个陈竹!
“我要去飙车,我要去蹦迪!”方旭不忿地,“我妈自己倒蹦得起劲儿,非得让我在这听和尚念…”
陈竹扫了他一眼,一向大喇喇的人瞬间闭紧了嘴,颇有些不好意思,“那啥,我不是你是和尚啊,”他蔫搭搭地垂着头,“我就是看着这些个数学题就眼花头晕!”
陈竹苦口婆心:“你本来基础就差,要是现在还不努力跟上,那到时候你上大学就只能——”
“行行行!”方旭头疼地拽着试卷,“师傅别念了啊,我写我写还不成么。”
陈竹盯着他写完了一页,才缓缓:“方旭,你现在辛苦点儿,以后就能舒坦些。”
方旭挠挠头,呐呐地:“陈哥,实话不满你,我将来可是要继承家产的,其实我学不学——甚至,不上大学都没什么关系。”
“方旭。”陈竹一笑,“你知道为什么越有钱的人,越看重教育么?”
方旭挠头,又摇摇头。
“思维。”陈竹点点额头,“一时的富贵可能要靠运气,可是一世的富贵,甚至是世世代代的富贵,都是需要紧跟时代的思维。”
“而学习,不断进修,才能更上一层楼,看得更远、更高。”
方旭被陈竹唬得一愣一愣,傻傻地:“陈竹,你真是从云贵那块出来的么?你祖上,是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土财主啊?”
陈竹一笑,将习题翻过一页,“不是。”不过是穷怕了。陈竹从就见到一批批山区的孩子因为没有上学的机会而永远地困在山里,他深刻地知道,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
当然,徐兰庭虽是个人渣,却也无形之中教会了陈竹一些道理。
他透过徐兰庭看到了另外一种世界。那就是精英阶层的世界。
许多人都会认为有钱就可以无忧无虑,一世不愁吃喝。
可真正的富豪们,往往十分重视教育——徐兰庭在剑桥毕业后,还前往哈佛进修了西方哲学和心理学。
这也是为什么徐兰庭总是能洞察人心,甚至是在无形之中让对手陷在自己的思维之中。
“就算以后你要继承家产,跟那帮精英交道的的时候也不能任人忽悠。”陈竹看着方旭傻愣愣的模样,不由一笑,“那群人精可不是好对付的。”
而陈竹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精英”正被困在山沟沟里,一只脚踩进了田埂里…
“真他么…”徐兰庭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恶心将皮鞋从泥巴地里拽出来。
来乡下是临时起意,徐兰庭当时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于是他一反常态取消了股东会议,撇下成堆的工作连夜包车进了村。
他也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山沟沟里吃泥巴,可越靠近陈竹的老家,他的心便安定一分。
“真特么疯了。”徐兰庭不知是在自己,还是在这泥泞的路。
不知拐过了多少个崎岖的山路,徐兰庭凭借着记忆找到了上次的路。
还是那个熟悉的水井和茅草屋。徐兰庭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心境却全然不同。
他看着那破破烂烂的屋,看着屋旁一条条痕迹,仿佛看见了的陈竹站在屋前——一定是站得笔直,一次次地度量身高。
还有门前的那个水井,的孩子踮着脚努力压下比自己高的水泵,使出全身的劲儿才能将水泵出来。
“你谁!”一个尖细的声音令徐兰庭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见一个长得跟西红柿似的孩儿。个头矮,脸圆,颊边红彤彤。
一时间,徐兰庭竟分辩不出眼前的孩子是男是女。
不过,很快便有人冲过来将孩子抱走,“春芽!”
徐兰庭见来人眼熟,恍惚记得眼前是人是陈竹的姑姑。
“你好,我——”未等徐兰庭做自我介绍,女人就抱着孩子跑远了,一面跑还一面喊自家男人,“那个骗子来了,来要债来了!孩儿他爸!”
徐兰庭愣在原地,他分明记得上次见面,自己的形象还算不错。
不一会儿,他就见到那个高瘦的男人扛着锄头奔了出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就是你骗了我们竹子买你的保险!你还好意思上门要债咯!”
徐兰庭头疼地耐着性子解释,可两人的嗓门出奇地大,完全盖过了男人的声音。
“你就是看我们竹子人善好骗,你连孩儿都糟蹋你还是个人?!”
徐兰庭:“我想你们误会了。”
“误会?”姑姑叉腰大骂,“咱竹儿爷爷都跟咱了,就是你这个狗东西骗咱家孩子,现在他爷爷还没日没夜上外头干散活儿还债呢!”
徐兰庭沉默着,似乎明白了什么。陈竹的爷爷,看来是知道了陈竹跟他在一起的事儿…
吵闹间,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喊起来:“吵什么!”
徐兰庭转身,看见陈文国弓着腰,挽着裤腿,一身泥泞地站在远处。
老人似乎是刚从田地里干活儿回来,脚上的泥巴还未干涸。
陈文国一见徐兰庭,心里就门清,他挥挥手叫两人都进屋。
姑姑还想骂,却被男人拽着进了屋,“孩子跟前,算了算了,咱爸心里有主意,听爸的。”
“死骗子!”姑姑骂骂咧咧地进了屋,抱着孩子进了卧房。
陈文国负着手,上上下下量着徐兰庭。上回进京城看病他没留意,可自知道了徐兰庭跟陈竹的关系后,陈文国才细细地量起眼前的人来。
生得一副薄情寡义的相…陈文国背着手,走进了屋里,冷冷地:“你来有什么事儿?”
陈文国找了个板凳坐下,似一尊门神挡在了屋前,不叫徐兰庭进屋,“你要是来要债的,我手里头攒了一笔钱,你拿去就是。”
“不是。”
陈文国皱眉,呵斥道:“长辈话,你好好听着就是!”
毕竟当了多年的干部,陈文国骨子里的威慑力还在,话语间寸步不让,“你要是来找陈竹,就别想了!”
老人尽力挺直了腰背,以微薄力量给自家孩儿撑腰。那一句“你还有爷爷”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老人发自肺腑的真心。
“我家孩子,我自己知道。你觉着他是个玩意儿看不上他——”陈文国咬着牙,狠狠瞪着徐兰庭,“可他行的正坐的端,前途大好,为人正直!”
这些徐兰庭都认同,可是老人接下来的话却似一把刀刺进了他的心里。
“可你,除了有几个钱?你的品行、操守、为人,那一点儿比得过我们竹儿?”老人越越气,陈竹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好不容易养成个端方有礼的君子,却被个花花公子祸害了,陈文国心里憋着气,话里都是刀子。
“撇开你的家世,单看你这个人——”陈文国一字一句,“你配不上我家的孩子!”
从来,是徐兰庭配不上陈竹。
徐兰庭沉默着,一向能言善辩的商界传奇,在一身泥泞的老人跟前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语。
他只能徒劳地问:“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文国本不想多跟他废话,可想起那天夜里陈竹绝望的眼神,他就气不一处来。
“什么时候?”陈文国冷笑,“就是在你订婚的那天,也是咱们竹儿生日那天知道的。哼,陈竹那子,还苦口婆心地劝我,你人好,对他好,你俩是认真的。”
那天…徐兰庭想起来,那天放出联姻消息后拒接的电话、忽视的短息,和刻意冷落的少年。
徐兰庭不知道陈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听到那样难堪的录音,被一次次拒接之后,还帮着徐兰庭话。
他不知道,他的少年,在那一天到底暗自吞下了多少眼泪,咽下了多少委屈。
那天,是陈竹的生日,是情人节,却是陈竹人生中最痛、最苦的一天——老天似乎在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将所有的苦痛都在陈竹二十岁生日那日全部奉上。
徐兰庭闭了闭眼,哑着声音,“对不起。”
他抱着迟来的歉意,却不知道该如何取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