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同眠 陆澜汐眨巴着眼睛,抬手指了身……
陆澜汐眨巴着眼睛, 抬手指了身后空档位置。
高清明伸头一望,看清来处后随之笑了笑,将书页合上, “这种东西看看就算了,这是泊来物, 记载的东西大多不是中原所有的, 真假难辨,虽这书楼里的书大多是孤品难得, 但也不能全然倚仗, 随意翻翻就罢了。”
“再者, 你看这上面写的, 什么人血用引,摆明了歪门邪道之, 不必深究。”
他的轻飘飘, 但陆澜汐不以为然,眼珠子还盯在那上面,上面内容繁复不清, 只记得一句,“可解百毒”。
高清明将那本陈书放入书架, 瞧了眼天色,淡淡道:“时辰差不多了, 今日外头湿冷泥泞不好走,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今日我先不回王府。”
“不回去,那你去哪儿?”他问。
“我要去西市给大公子买些杂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要给他带点新鲜东西, 他许久不出门,也不常吃到。”
一听又是关于凌锦安的,高清明笑意有些勉强,只点头应了声,“好,那我送你出门。”
陆澜汐怕在正门走过于显眼,只让高清明送到西门便止步,拐了几个弯来到街市上,一头扎进药材铺。
一连走了几家,都没有人听过这叫雪祭的,有一家热心的伙计还让她画个图样出来,她按着回忆将图在一张暖黄笺纸上画出来,仍没有人识得这东西。
一听就是不吉利的东西,也不像是中原有的,难不成这同那书一样也是泊来品?
脑中灵光一闪,想着东市向来卖的东西十分独特,还有不少外商,许是去那里能听出什么来。
算着今日时辰不早,心的将黄笺收入怀中,又悉心挑了几样吃回了王府。
这两日凌锦安明显照比往常话更少一些,陆澜汐心虚想着自己这两日常出门,是不是惹的他不快了。
于是献宝一样将买的吃喝堆到他面前,一样一样给他讲着。
他似是很高兴,可细看下去又不高兴。
“你不喜欢吗?怎么不吃?”她歪着头瞧着方才塞入他手中的酸枣子,从开始到现在只是在手里握着,一口都没动。
凌锦安顺势将手臂伸直,摸索着几上的空碟,重新将酸枣子搁回去,笑道:“我不爱吃酸的。”
“哦,原是这样,那下次我就不买这个了。”陆澜汐蹲下,将盘中的酸枣子归整好,端到身后八仙桌上,又另装了旁的甜食给他。
一起一坐间,凌锦安仍是闻到那股熟悉的檀木香气。
脸上瞧着是笑,可嘴角细看下去却是朝下撇的,他哑着嗓子低唤了一句:“澜汐。”
“嗯?”她应着。
“往后你若出门,不必刻意同我讲,想去哪便去哪。”
从这句里陆澜汐才觉出不对来,从前虽也过这样的话,可语气全然不同,抬眸望向他,卷翘的睫毛像是两个大蒲扇,一眨一呼,迟钝若她,如今终也感受得到一丝异样,“我这两日常出门,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准确的,她出门他高兴,只是她去的地方,让他不那么高兴,只是他没有权力也不想将她一辈子困在自己身边,困在这牢笼似的王府里,所以他不得不时常劝着自己宽心起来,早晚有一日,飞也随她,走也随她。
她自有不能言的苦衷,现下听他这般讲,心里隐隐一丝不安。
并没有做过多解释,陆澜汐将他推到光亮处,便默默拿起剪刀裁料子,剪刀锋利,线料脆生生的在铁峰之间断裂开来,一丝一毫声响尽数落在凌锦安的耳朵里。
二人一静一动,在夕阳投下的光影中无声拉扯。
陆澜汐手上动作突然停下,侧头看着窗边的凌锦安,此时正面朝光束,侧面看去若冷峻的山峰,不问自寒,额头眉骨鼻尖儿自连成一道完美的线条,光自外在他脸颊上,投成一道斑驳的影,眼一瞧竟是与从前无异,细看下去又多了几分病态的孱弱。
陆澜汐暗自捏紧了针线,心想的是:我定要将你治好,哪怕用上此生。
......
夕阳落下不久后,天色又渐沉下来,湿润的空气冰凉透骨,吹在人身上整个身体都忍不住抖了抖,感觉今日不妙,陆澜汐提前取了药让凌锦安先服下。
入夜安稳,陆澜汐于沐房处给他准备好了热水,氤氲的水气扑面,凌锦安抬手摸索着去解衣带。
陆澜汐将软巾子搭在木桶边沿,回头瞧他,手上动作缓慢,不急不缓。
她行至跟前蹲下,轻柔将他手拨开,慢条斯理的替他整理衣扣,房内水雾充盈,将二人的身影埋入,若隐若现。
她气息均匀,呼吸就在自己脸前,他感受的到。不知是否因为热气上涌,或是因为自己头昏脑涨,他身子忽朝前探去,下一刻下巴便轻轻杵在陆澜汐毛绒绒的发顶。
时光定格,陆澜汐手上的动作僵住,只觉着眼前视线渐暗,再抬眸正好能看见他上下浅动的喉结。
“怎、怎么了?”她开口,声线因一时慌乱听起来有些发颤。
随之暗哑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既相近又遥远,“没事,只是忽然想离得你近些。”
随话之音,他的双手缓缓抬起,捏上她肩膀两侧,他闭着眼,一时间很想知道,当初所有人都厌弃他时,她这样单薄的肩膀,何以撑起一身孤勇来到他身边。
“是身上又难受了吗?”陆澜汐僵硬的蹲在他身前的阴影下,一动也不敢乱动,眼睛眨巴眨巴,羽睫上凝了一层水气。
“没有。”好歹他服了药,身上没有,可心上有。
稍许,将她松开,手掌虚抬,轻拍了她的手臂,“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歇歇吧。”
………
雪落无声,漫漫飘动,若空中舞蹈的仙子,无论以各种姿态落地皆是唯美。再出门看去,院中又被叠了一层新白。
凌锦安自沐房出来,像往常那样撑着胳膊坐到床上,细听房内有声,想是她还没走,于是唤了句:“澜汐?”
陆澜汐将手中剪子搁下,随后朝他行来,“怎么了?”
“外面是下雪了吗?”他问。
这药吃了心口疼,药性凶猛,虽然暂且能抑制的住毒性,可四肢仍有阵阵麻痛感袭来,只是不那么强烈而已,不过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之前那锥心刺骨的痛,可谓神仙也难捱。
“下了,不过下的不大,你难受吗?”她一脸关切,如今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担忧不已。
“不,没什么感觉,甚好,”他笑的轻松安然,“天气凉,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记得多烧些碳,别着凉了。”
陆澜汐双手交叠在一起,面色露出些许犹豫,“我不急,我还有点东西要做,你先睡吧,我做完便回房。”
她是怕药效万一失了,他再闹起来,自己在厢房怕不能及时听到。
这雪何时停更是未知。
“随你,”他轻舒一口气,身子朝后仰去,“别太累了。”
……
夜色渐深,风雪未停,反比之前下的更大了些,屋里碳火燃的热烈,火苗窜出铁罩笼,陆澜汐悄声撩开珠帘,见床榻上的身影起伏均匀,想来已是睡熟了。
她步踏入里间,就着拔步床下的脚踏坐下,蒸蒸碳火热气扑在脸前,疏散一身的冷意,方才一直在外间待着,身上都觉着冷飕飕的,手脚更是冰凉。
凌锦安本来睡眠就轻浅,这会儿存着心事有点声响便醒。听见身后细细声动,猜测陆澜汐压根儿没走。
也明白她这是不放心自己,生怕再出现什么岔子。
思忖间,听她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夜渐深,她亦困倦,只不过定了主意要在这里靠上一宿,谁成想一宿未过,她先困的睁不开眼,双臂环住膝盖,下巴时而点点。
越到后来眼皮越是不争气,最后头一沉,整张脸一下埋进膝盖里,两厢撞在一处,痛的她脸颊一阵瑟缩。
这一撞动反而清醒了不少,她一手揉着发酸的脸颊一手撑着膝盖起身,床榻上的人仍旧没有动静,只是不知身上的锦被何时掀开一角,她见了便忍不住弯身过去,轻轻扯动锦被试图给他盖好,怎知才拉动两下,手底下的人一点儿征兆都没有便攸地翻身过来,随之一手准确地扯住她的腕子。
掌心干热传来,整整包住她的细腕,陆澜汐以为他是梦中惊醒,忙柔声解释道:“我见你被子没盖好……”
“你该回去睡觉了。”未等她将话讲完,凌锦安便开口断她。
他的声线非久睡乍醒的慵懒沙哑,而是清醒许久的分明。
“我这就回去,你快睡吧。”
她现在撒谎的本事已是信手捏来,尤其是在他面前。
知道雪不停她便不会走,也懒得同她废话,干脆手臂力道加重,稍稍一带,将她人扯了上来。
身前骤然受力,陆澜汐躲闪不及,重心不稳,随着他带便朝前扑过去,鞋尖儿撞在脚踏上,整个人大头朝下。
眨眼间,便觉身前一涌,两个人撞在一处,鼻尖几乎贴着。
她的头发自后背滑散,两缕砸到凌锦安的肩上,远远瞧着竟像是将二人串到了一起。
凌锦安忽觉着鼻前一阵香意袭来,仍旧是他熟悉的桂花香氛。
静默一瞬,凌锦安觉着心口处有两颗心脏交替跳动,节奏慌乱,他眉头一蹙,意识到手上仍旧握着那只雪腕,随之再加力道,将人稍稍一带,便带到了里侧。
陆澜汐的裙摆如同一朵收瓣的牵牛花,同她身形一同缩在床榻内。
将她手腕松开,凌锦安双掌撑着坐起身来,一只手准确的抓住她的脚踝,一只手摘掉她的绣鞋随手丢到榻下,而后又单手将她朝里推了推,最后自己才侧卧躺下,扔了句:“睡觉!”
这一系列操作下来,让人目瞪口呆,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已然到了这般境地。
她心蠕动两下,凌锦安将身子又侧过去一些,只留给了她一个后背,“我知道雪一刻不停你便一刻放心不下,既然不走就乖乖在这里睡觉,放心,我不会怎么样。”
他的确不会怎么样,他会留一个完整的陆澜汐,不会拖累她半分。
瞧着他的后脑,陆澜汐不再试图挣扎,心反而平息,乖乖的朝后缩了缩身子,规规矩矩侧躺下来,二人中间隔着一个臂的距离。
屋里安静的针落可闻,碳火冉冉,偶尔爆出声响,窗外的风时而拍窗楹。
良久,陆澜汐才敢细提了气息,身子稍稍动了动,手背触到一缕头发,是凌锦安的,心的绕在手指上把玩,才洗过的发丝干爽丝滑,不同于自己的柔软易断,他的要韧一些,竟和琉璃线一样。
“还不睡?”他背对着陆澜汐忽然开口,陆澜汐一怔,手指僵住。
“你怎么还醒着?”她反问。
明明听着呼吸均匀,谁知还精神着。
心里本来存着事就睡不着,加之身后有她,更睡不着。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同她讲。
断言片刻,只听她大声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
的确不舒服,他沉沉的闷应一声。
闻言她骤然起身,朝他身边凑了凑,“要不要再加些药?”
俩人不在同一水平,所指并非一个意思。
只听凌锦安恹叹一声,也并不回头,只是反手将她头摁回去,精准的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乖乖睡觉,我没事。”
她虽不大信,可也不敢贸然起身,想起之前的混乱场面,想着若是真的疼痛的不能忍,应当不会如此平静。
她一颗心不高不低没处着落,只能暗自祈祷风雪快停。
双目紧紧闭着,嘴上忍不住碎碎念叨,忘记了凌锦安耳力极好,如数皆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旁人或许不觉,可静夜里于他而言更是折磨,如同有人素手拽鹅毛,绒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心口柔软处。
他眉头一紧,抬手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朝后丢去,将陆澜汐整个人蒙头盖住,语气中夹带着些许恼意警告道:“若再不睡,我就让你成为真正的通房。”
当然,这句话是拿出来吓唬人的,他也就嘴上而已,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许她正妻之位。再者,如今,她再闹,他也舍不得。
陆澜汐呆呆的被蒙在被子里,回味他方才那句话的含义后,不免脸热,从锦被中偷偷探出两个鼻孔出气,不敢再出声。
……
凌锦安几乎一夜未眠,直到东方显晗才渐渐睡去。
彼时醒来身侧早已没了人影,细闻几上有饭菜香气,陆澜汐一早起便将饭菜做好,怕他寻不到便搁置在此,而后人便跑的没影了。
……
东市。
街道一条长路铲开,商铺林立各扫门前雪,铺面前的雪堆高低不一。
昨夜积雪,天气冷寒,稍稍出气便是一层白雾,街上行人不多,两个姑娘显得十分惹眼。
陆澜汐同蝶一起,进了这间又入那间,皆是空手而出。
陆澜汐闷闷的拿着那张黄笺毫无头绪,在东市跑了一早,仍毫无头绪。
蝶有些不耐烦的扯过她手里的笺子,上面的字她不认得,画的图案也看不懂,咬了两下嘴唇拧眉道:“这东西根本不像人间的,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啊?”
“谁知道呢,京城这么大,总有见过世面之人。”她拿回笺子,仔细叠放好,抬眸前望,指了前方一个药铺道,“再去问问吧。”
二人朝前并肩行去,陆澜汐并没留意到身后云鼎茶楼之上,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
云鼎茶楼座于繁华东市最中心处,里面最富盛名的乃是霜白露顶茶,冬日里取山顶之上未落地的白雪化水烹制而成,只一撮,价值不菲,杨碧妍一直视它为最爱,每每落过新雪,次日便会专乘马车过来尝鲜。
今日格外巧,她坐在楼上窗前观景时,正看到陆澜汐进了药铺。
“她倒悠闲。”杨碧妍微眯双眼,涂着轻红丹蔻的手指轻弹手底的汝窑天青釉茶盏。
喜在侧,听出自家姑娘的言外之意,眼眉一挑燃火道:“姑娘要不要叫她上来问问话?”
只听前人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将茶盏搁下,而后悠闲的坐在椅子上,双唇缓缓而启,一双上挑的眸子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你呢?”
喜笑容欢腾,倒是生怕不闹出点事一般,跳着脚便出门去安排。
杨碧妍排场不,每次出门身后跟着的婆子厮不少,这会儿都在雅间儿外等候差遣。
不同先前,陆澜汐这次再从药铺里出来脸上已经挂了笑意。
没走出两步,蝶回望身后的铺子,轻拍她肩膀道:“你不会真信方才那个掌柜同你的话了吧?”
“为什么不信?”陆澜汐心将笺子收好,抿起唇角。
“方才那人一见就不是老实人,话满嘴飞黄牛,就很我爹一样,你竟然信他?”蝶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啧啧两声,随之劝道,“我看算了,再想别的办法,这上面的东西找得见找不见另,冰天雪地的,你自己怎么上山!”
二人方才入那药铺,陆澜汐将笺子摊开,同掌柜听,那掌柜上下量二人,随即像模像样的眯着眼瞧了笺子半晌,而后抿着手指他知道这东西。
陆澜汐现下被猪油蒙了眼,凭他什么都信,果真就掏出些碎银子给他。
掌柜收了银子,才开口,给她指了条路,是城外山头便有。
于蝶而言,这种杂碎她自同她爹周老六一起见得多,啧啧两句,不由瞥了个白眼儿。
陆澜汐一心想着有希望总要试一试,二话不多,心里又盘了主意。
未走出多远,尚未拐到街角,便见着几个妇人朝她们两个走来。
这几个人衣着不俗,不像家之人,看年岁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婆子。
几人拦住她们去路,其中一人上前一步,黑着脸冷声问:“你是陆澜汐?”
见来者不善,这婆子语气冷硬挑衅,眼神刻薄,竟像是寻仇家。
陆澜汐微一量这几人,皆不是熟面孔,一上来便指名道姓,可见是提前认准了她,她自觉也没什么得罪人之处,于是不卑不亢道:“我是叫陆澜汐,可我不认识几位,不知有何事找我?”
那婆子阴笑一声,而后晃动着粗糙的手腕,腕子上的素圈镯子倒是醒目,“我家主子让你去一趟。”
“你家主子是哪位?”思来想去,能使得这般排场的人她也不认识几个,一时还真想不到是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那婆子没心思同她废话,给后面几个示了眼神,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上来便揪人,陆澜汐身板也就顶她们其中半个,哪里经得住她们七手八脚,只稍稍一带,便离了原地。
蝶见势不妙,忙上去阻拦,“你们干什么?你们是谁啊?”
不知是谁的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将她推搡的险些摔倒,站稳一瞧,陆澜汐已经被她们带走,直奔前方的云鼎茶楼。
云鼎茶楼可不是给普通百姓开的,去得起这种地方喝茶的,非富即贵,蝶脑筋一转,明知这也不是自己轻易管得了的事,非得搬救兵不可,情急之下转身而逃,奔往康远侯府方向。
……
陆澜汐直被带入三楼的雅间,门自外推开,她被人用力一推搡跌跌撞撞进了门里,而后门自外又被人合上。
瞧着她被推搡的狼狈模样,端坐桌前的杨碧妍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用帕子遮了上唇,仍盖不住她充斥满眼的笑意。
喜立在一侧笑的更是欢畅。
陆澜汐抬眼看去,屋内还立了两个婆子,这阵势倒是气派。
其实方才她上楼时候便已经想到会是她,此刻杨碧妍出现在眼前也不觉意外。
“见到我家姑娘也不问安!”
俗话狗仗人势,而喜便是那最为牙尖的狗。
这种人承安王府里也有,她自是瞧不起,所以也不拿正眼瞧她,只冲杨碧妍问道:“不知杨姐叫我来有何贵干?”
她这一问,倒是让杨碧妍忍不住注目片刻,一双眸子上下扫视她,果真是粗布普料仍旧盖不住的美。
若论家世,杨碧妍自是在这偌大的京城排得上号,可若论貌美,竟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陆澜汐。
她的妒意多少也与此沾边,不全然是因为凌锦安。
与肤浅浮躁的喜不同,好歹杨碧妍也是个主子,她仍旧坐在那里,语气不急不缓,微仰下巴问道:“最近锦安哥哥的身体如何了?”
她一想起上次去承安王府,正巧碰见凌锦安拿着帕子给病中的陆澜汐擦手便觉眼热。
“托杨姐的福,一如既往。”陆澜汐将眼皮垂下,光线投在她高挺巧的鼻尖儿上,在脸侧投下一道阴影。
绝美的侧颜无可挑剔,让一侧立着的厮也黯然惊叹。
自家姑娘也算出挑明艳,可今日同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相比竟然显得逊色不少,素来可以拿出来单的明丽气质此刻也被杀的所剩无几。
这话了等于没,一时让杨碧妍噎住,竟不知该怎么问下去。
只好直转正题道:“看来锦安哥哥定是对你不错的,要不然,怎么将你惯成了这么娇纵的性子。”
娇纵一词的毫无道理,陆澜汐听得出这是想要找茬,也不接话,只是眉目微沉,暗想应对之策。
“你的容貌不错,只是可惜……”她从檀木桌前起身,轻理了臂上雪缎披帛,缓缓行上前来,“身份太过低贱,只能给锦安哥哥做通房。”
杨碧妍步绕到她身侧,二人身量平齐,陆澜汐听见她头上珠串步摇随之发出清脆声响。
“若是换做从前的凌锦安,你以为,凭你可以近得了他的身?怕是通房丫头都做不得。”
这话的刻薄又满覆憎怨,陆澜汐怎么也想不通哪里得罪过这位,使得她恨成这样,脸上堆着笑,可言辞之间皆是恨之入骨。
陆澜汐不话,知道她非将火撒出来才满意,况且这些话也伤不到她,她心里清楚,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对能贴近凌锦安身边的人格外憎恨。
她以为羞辱的是别人,实际上是那个羡妒旁人的她自己。
一颗石头丢回去,却换来前方湖面上的风平浪静,此刻杨碧妍甚至感觉,前方若有波澜回旋,首先湿的是她自己的鞋子。
陆澜汐的反应同她起先想的不大一样,她本以为,陆澜汐独自见了她或是会吓得瑟瑟发抖,或是会痛哭流涕,谁知不仅没有应她所想,还在听了她这么些难听话后还能无动于衷,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更气了,怒火碰上软钉子,最为致命,哪怕此刻她再发作,都显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
“如何,你不信?”杨碧妍又跑到她面前,瞧着她面颊细腻从容,眼光微闪。
陆澜汐轻缓摇头,良久抬眸,“杨姐的是。”
一双圆大的杏目双瞳清澈,卧蚕微微隆起,眼底带着星星笑意,这笑在杨碧妍眼里便成了嘲讽一般,让她顿时怒火升腾。
她像忽然疯了一般猛抬手捏起她的下颚,脸上原本故作轻松的笑意此刻化为扭曲的愠怒,发髻间的步摇晃动晃眼。
陆澜汐被迫看向她,眉头微蹙,眼中却仍旧没有杨碧妍期待的恐惧。
“你以为你是谁?你赢得了我?”她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我不要的东西,别人也别想沾染半分,尤其是你这种卑微的身份!”
凌锦安在此时便成了那个她不要的东西。
天地皆知,她的话不实,凌锦安从来没有她不要一,只有她得不到。
毕竟凌锦安从未给过她眼色,明里暗里拒绝过多次,即便到了如今的境地,仍旧不曾接纳过她。
这才是杨碧妍最恨的。
用力甩开陆澜汐的下颚,她朝后退去两步,身量如常,体态端重,重新坐回窗前檀木桌边。
喜给她面前的茶盏中添了新水,蒸蒸热气升腾,随之被茶盏盖顶盖住,这奢茶名不虚传,茶香伴着雪气在房间内四处散动。
“既然来了,也别闲着,你不是身子孱弱吗,病了自有人悉心照顾。”她身子微微朝后仰动,随之朝身侧的婆子眼神示意。
至此,陆澜汐终于明白杨碧妍的怒穴所在,原是在此。
话中的酸意在此刻发散的淋漓尽致。
那两个婆子得令,卷起袖口凶神恶煞的朝陆澜汐行来,像是坟头钻出的恶鬼一般。
这样的阵势陆澜汐在王府也见过不少,崔玉儿在教训府里不懂规矩的下人时,便常谴上几个凶狠的婆子将人毒一顿在先,而后发落。
如今轮到自己,她倒是也不怕,好歹是王府的人,想来她杨碧妍的本事也仅止于此,旁的也动不了,人命亦出不了。
既然赶上了,躲又躲不掉,跪下磕头认错更是不可能,索性迎难而上,大不了就受点伤。
正准备从容应赴,那两个婆子尚未来得及够到她的衣角,便听身后一声巨响传来,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陆澜汐亦同时回头。
高清明站在门外,才将雅间的门一脚踢开,两扇木门坏的只悬在墙沿一角,摇摇欲坠,他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去报信的蝶。
他第一眼便看向门里的陆澜汐,二人眼神交汇,下一刻他将目光别开,看着左右的两个婆子,凶神一般,伸到陆澜汐身边的手因受惊而僵在半空,同样是世家子,这场面他也熟。
一时气恼,大步进门,抬起脚便将二人一前一后踹倒。
两个婆子重重摔在地上,自然识得这人身份,哪里敢爬起来造次,干脆连滚带爬的躲到自己主子身后寻求庇佑。
杨碧妍瞧着这二人身前的大鞋印眼神厌恶,随之起身,目光定到高清明脸上,怒道:“你什么意思?”
“你方才看见的意思!”他大步朝前,不偏不倚正挡在陆澜汐的面前。
这一瞬,动心的是门外蝶,她知陆澜汐定然是在这里受了委屈,可此刻,她却想成为她。
“高清明,你手伸的也太长了些,”杨碧妍手指陆澜汐,“她可不是你们康远侯府的人。”
“她更不是你们杨府的。”高清明面对姑娘家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谦让之情,反而步步紧随不留余地。
“我管教她与你何干!”
“她既不是你杨府之人,你何来管教之权?”高清明冷眼瞧她,“就算有什么错处,也自有承安王妃教导,还轮不到你吧。”
京城中世家子不少,这一圈的人哪个又不知哪个,素日大宴请也少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不熟,彼此秉性也略知一二。
在杨碧妍的认知里,这高清明是向来没什么规矩又不服拘束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更是从不过问懒得插手,今日这般大张旗鼓的破门而入,又不惜同她针锋相对,可见是有多重视这个陆澜汐。
他冲的是谁,还不是凌锦安。
他在意多少,就是凌锦安在意多少,杨碧妍如是想。
“真是难得,”杨碧妍拍手冷笑,“我从未想过大名鼎鼎的高世子会肯为一个丫头解围。”
“废话少,她待了这么久,你想问的也该问完了,人我带走了,”他抬手虚指身后,“这破门的银子我替你赔!”
着,便转身给陆澜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随着自己离开。
才要跟上,只听身后杨碧妍高声怒道:“高清明,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你今日若将她带走,咱们的梁子可就结下了!”
听到这种威胁,倒是让高清明真的笑了,他漫不经心的回头看去,眼中的轻谑不遮不掩,“怎么,我怕你?”
满京城,唯有高清明能一点情面不留将杨碧妍气的只能暗自跺脚。
眼见着几人出门,眼看着就要下楼,杨碧妍追出来亦无可奈何。
只能恨恨的给了喜一个眼色,喜这种事没少干,立即会意,冲过去朝正下楼的陆澜汐推了一把。
这倒是让高清明很是意外,意外到来不及反应,便见着身侧陆澜汐撞到蝶肩上,二人齐齐朝下摔去。
好在台阶不高,二人只跌落到缓步台上便停了,高清明大步跃下,一个箭步冲上去,陆澜汐扶着墙将将起身,蝶眼睁睁瞧着高清明的手伸向陆澜汐,却一个眼神都没有分在自己身上。
那一个刹那,她分明瞧见他眼中的心疼与焦恐,竟都是为了旁的姑娘。
“你怎么样?伤了吗?”高清明沉眉问道,一脸的紧张。
膝盖方才磕到楼梯角上,这会儿正生疼火辣,可怕旁生枝节,陆澜汐硬是咬牙忍了,摇头道:“我没事。”
“蝶,你怎么样?”她问。
蝶这会儿恍在梦中,脑子嗡嗡作响,方才倒地的瞬间是陆澜汐跌在她身前,给她当了垫子,她哪里会疼,只是这会儿心里某处疼的厉害。
双目空空望向高清明,却只得了一张侧脸,他此时根本没有半分在意自己,只是对方才的那只推手怒目而视。
高清明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台阶之上,指着杨碧妍道:“亏你是个世家女,做的事既幼稚又可耻,我若是凌锦安,我也不要你。”
这句话最是戳中杨碧妍的痛处,她震羞之余毫无还手之力。
愣在当前,转瞬便见高清明扯起喜的手臂一把丢了下去,他下手不轻,只听喜在楼梯处滚下两层随之不知撞在哪里,闷吭一声便晕了过去。
“这次我让你开开眼,若是还有下次,下去的就是你,”高清明一字一顿在杨碧妍面前的清晰,“我才不管你爹是谁!”
瞧得出,这次高清明是真真的动怒了。
他转身带着人离开,杨碧妍还在方才的羞愤中没缓过来,无可奈何,只能破口骂了一句:“高清明,你这个混蛋,我迟早要杀了你!”
高清明根本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全当风在耳边刮过。
……
一路不停,带着陆澜汐还有蝶上了侯府的马车。
蝶还是第一次坐在这样华丽的马车里,还是同高清明一处,可她此刻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像是根木头,愣杵在那里,与四周任何事物都格格不入。
高清明一门心思都在陆澜汐身上,“伤了哪里没有?我先带你去医馆看郎中。”
陆澜汐脸色不太好看,目光扫过蝶的脸上,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了,“多谢高世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出来的久,要先赶回去,若不然大公子要担心了。我没受什么伤,只是磕了一下,倒是蝶,好像伤着了,今日连累她也是无辜,如果可以的话,高世子带她去医馆看看吧。”
高清明倒是没拒绝,也知陆澜汐只要沾了凌锦安便不会再轻易改变主意,他不多劝,只是点头应承下来。
离的王府不远,他将陆澜汐放下,马车缓缓而行,他却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肯将车帘放下。
这一切,全都被蝶看在眼里。
良久,他才想起车里还有个人,于是道:“前面就是医馆了,你忍一下。”
尾音很轻,轻到让蝶恍惚了一瞬,以为那是另一种温柔。
蝶摇头,“不必麻烦了高世子,我没受什么伤。”
虽不知她为何一脸委屈样,但高清明不想这么将她放了,于是道:“快到了,还是让郎中瞧瞧吧。”
不知怎的,这句话一出来,蝶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两行泪从脸颊不断滑落,滴在衣衫上。
这一哭,高清明便懵了,以为她是疼的,他就没对付过姑娘家的眼泪,这两行泪一出,弄的他没着没落的,只能将头探出窗外,瞧着离医馆还有多远。
果然摔的不算重,只有一些淤青,并没有伤筋动骨,郎中便给弄了些治疗外伤的膏药,叮嘱蝶按时贴好。
忙了一通,再将蝶送回王府时天已擦黑,这一日的奔波,蝶只能庆幸自己跟了个好主子,有什么由头随意同凌予康解释他便不问了,若是旁人,她失踪了这大半日,非要将她死不可。
同往常一样,她身形隐入不起眼的角落,来到王府角门处,才将门推开了个缝隙,便见一人影从暗处现身,随之悄声唤了她一句:“蝶。”
这声音鬼祟嘶哑,怕人听见又怕蝶听不见。她身身形一震,随之了个激灵,循声看去,那人的轮廓随之渐渐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