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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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百姓们无比震悚的注视下,陆尚接过厮递来的长明灯,颤巍巍向前几步,将它挂上城主府正门。

    期间由于步子不稳、身形一晃,引得好几个侍卫匆匆上前,虚虚把他扶住。

    “这位陆尚前辈,也真是豁得出去。”

    月梵暗声道:“看他的状况,恐怕连凭借自己的双腿好好走路都做不到。听闻他久居南海,居然特意赶来幽都”

    百岁老人坐飞,想想就挺费劲。

    谢星摇脑子里残存着原主的一部分记忆,此刻看着老人背影,细细回想这一号神奇人物。

    陆尚出生于一个二流的经商世家,算是从到大备受宠爱的少爷。

    此人极有经商天赋,经过几十年时间,将家族产业日益扩张、步步渗透,几乎遍布修真界里大大的每一处角落。

    七十多年前,陆尚彻底打响名号,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富商。

    可惜天妒英才,他虽拥有一副绝佳的经商头脑,修行天赋却是一片空白——

    这位纵横商界数十年的巨擘,生来就不具备灵根。

    没有灵根,注定了他一辈子与求仙问道无缘。

    他如今应有一百多岁,远远超出寻常百姓的寿命极限。

    之所以能活过这么多年,全因陆氏家大业大,寻遍修真界找来续命的灵药,逐一让他服下。然而天灵地宝的力量何其强大,远非一个常人所能受用。

    筋脉日日承受着灵力冲撞,骨血时时遭到灵力挤压,当身体不堪重负的那一日,也就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如今看来,这个日子不远了。

    “我听他心地很好。”

    温泊雪适时插话:“陆尚前辈每年都会捐赠很多灵石,送给群山里穷苦部落的老人孩子,或是各个城中的贫民窟——修真界里,不少人都特别尊敬他。”

    显而易见,能把他请来摘星节,远比城主本人到场更有份量。

    一盏长明灯被心翼翼挂上大门,百姓们很是给面子,人群中响起掌声雷动。

    副城主百般无奈,没法得罪这尊大佛,只能暗暗叹口气,扶住老人右臂:“多谢前辈。”

    “不谢,不谢。”

    陆尚一笑:“我这条命,是在幽都捡回来的。举之劳罢了,哪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人群里窃窃私语尚未止住,不知是哪个孩扬声开口:“前辈,您当真见过龙吗?我听我爹娘,龙在几百年前就灭绝了。”

    “胡。”

    白发老人正色,面上皱纹紧紧一缩:“我亲眼见过,就在一百年前。我路过这地方,忽有一恶兽汹汹袭来,眼看它杀气腾腾,即将取我首级——”

    副城主轻咳一声,好心提醒:“前辈,这段话在刚来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讲过五遍了。”

    陆尚回神,露出三分茫然之色,恍然大悟般点头:“那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见过龙的。”

    春夜冷风不休,老人受不了太长时间的风吹,很快被侍卫们护送进城主府中。

    谢星摇心有好奇,抬眼望一望门上的长明灯。

    火光被罩在灯笼里,灯笼单薄如茧,内有流光映照,乍一看去,像极日光下清透的蝉衣。

    再看街头巷尾挂着的其它长明灯,有的高高悬在半空,有的悄无声息藏于角落。待得夜幕降临,漆黑幕布里,圆润光点确有几分像是星星。

    她看得认真,耳边响起晏寒来懒散的轻嗤:“谢姑娘看得如此细致,莫不是对结契一事念念不忘?”

    谢星摇转身,挑眉回他:

    “我不过赏一赏好看的灯笼,晏公子就能顺势想到结契——念念不忘这件事的,不知究竟是我还是你?”

    晏寒来别开视线,没再应答。

    “虽然这开幕式略显奇怪和潦草,但摘星节总归是开始了。”

    身侧的月梵沉浸在热闹气氛里,咧嘴一笑:“我们去北州的时候,也恰巧撞上了节日——这是好运气啊!为了庆祝好运气,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谢星摇紧随其后:“为了庆祝和狐狸姐姐的抱抱,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温泊雪挠头:“那我就庆祝一下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

    虽然理由一个比一个离谱,但等城主府外的人群渐渐散去,几人还是来到了双喜楼。

    双喜楼约莫八层,红木身,琉璃瓦,整体类似一栋螺旋塔式建筑,中央立着条直通顶楼的环形长梯,旁侧则是呈圆状展开的一间间厢房。

    楼外挂有明灯百盏,皆如螺旋蜿蜒向上。灯影氤氲,夜雾幽幽,不时从窗纱中飘下缕缕乐音,如泉如玉,又似幽涧雀鸣,清冷空灵,十足悦耳。

    作为幽都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从外形上来看,非常有面子。

    此情此景谢星摇很是中意,行至门前,见到一个候在门边的侍女。

    “诸位用餐还是饮酒?”

    谢星摇礼貌笑笑:“二者兼有。”

    侍女声调温软,双目柔和,闻言颔首侧身,向前一步:“请随我这边来。”

    谢星摇道了声“多谢”,随她迈上螺旋长梯,目光悠转,将楼中景象扫视一番。

    珠帘逶迤倾泻,遮掩住每间厢房之内的模样。熏香袅袅,透过珠帘缝隙缕缕而下,晕开雾一样的白烟。

    笙歌若隐若现,酒香似有似无,鲛纱为幔,碧石为梯,翡玉镶嵌长廊之间,使人如坠云山幻海。

    简而言之,很有钱,也一定很贵。

    万幸凌霄山弟子不缺钱。

    谢星摇捂紧荷包。

    “到了。”

    侍女在五楼停下,将众人引进一间厢房。

    房中亦是一派华美景象,月梵忍不住传音入密:[腐朽,太腐朽了。这就是传中的幽都吗?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也太高了吧。]

    温泊雪深有同感:[听名字还以为有多可怕,完全名不副实建议改名叫‘享乐窝’。]

    谢星摇:[万恶的资本主义,必须打倒!]

    半个时辰后。

    饭菜陆续上齐,谢星摇吃得称心遂意,靠坐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好吃,好喜欢。让我继续腐朽吧。”

    谢谢红狐姐姐,红狐姐姐眼光真好。

    因要品酒,他们只点了几个清淡口味的菜和点心。

    月梵思忖一会儿,指出这是惯性思维——

    修真界的修士体质特殊,食物入体之后,经过一段时间,会被自然转化为灵力。

    也就是,根本不必担心因为吃多了东西,而喝不下酒。

    谢星摇端起身前的白玉酒杯,眉眼弯弯:“时间还长,下次再来品尝主菜。”

    她罢抬,举起酒杯:“来,干杯。”

    几人都是头一回品尝修真界名酒,月梵与温泊雪毫不犹豫随她举杯,唯有晏寒来蹙眉坐在一边,欲言又止。

    “晏公子为何不来?”

    温泊雪抬眼,目光好似憨厚的狗狗:“我们同甘共苦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凑到了几根仙骨,不来杯酒庆祝庆祝吗?”

    月梵点头:“对对对,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伟大的战友情。”

    “晏公子。”

    谢星摇了解他的性子,眯眼笑笑:“你该不会是酒量差劲,担心醉了出丑,所以不敢喝吧。”

    晏寒来拿起酒杯。

    玉杯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谢星摇饮下第一口,只觉瞬息之间,脑子里被水雾团团裹住。

    有点懵。

    他们选中了双喜楼里的招牌名酒“一壶春”,听闻此酒广受喜爱,不少修士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只为酌几杯。

    酒香清冽,入口醇香四溢,淡淡竹叶清香里,满是直沁心脾的醉意。

    甜,清,香,上头。

    “好喝!”

    谢星摇不懂品酒,身旁的月梵倒是双目晶亮:“不愧是修真界名品,这是怎么酿出来的?好神奇。”

    温泊雪点头:“甜而不腻,清爽干净,当真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这是两个品酒大师,和她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晏寒来。

    他显然也没怎么喝过酒,出于习惯,把杯子里的一壶春一饮而尽。

    于是酒气顺着喉咙,气势汹汹往头顶上冲。少年人的面色本是白净如玉,此刻热意蔓延,被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绯红。

    确认无误。

    这是和她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菜鸡。

    谢星摇心觉好笑,与他对视一眼,挑衅似的把酒杯添满。

    一壶春的味道在她可接受范围之内,谢星摇大大咧咧喝完又一杯,被月梵拍了拍肩。

    “这酒尝起来没什么酒味,其实度数不低。你别喝太快太多,当心喝醉。”

    谢星摇乖顺点头:“嗯。没事的,我目前还很清醒——不定我酒量不错。”

    她似乎没事,月梵舒了口气。

    “关于幽都城内仙骨的下落,我这里有几条线索。”

    月梵道:“幽都城主常年闭门不出,有传言,他在暗中修炼邪术——但不少厮侍女证实,城主府内并无邪气。”

    她滔滔不绝,兴致大好,谢星摇却觉得有些累,用右撑住下巴,静静听她话。

    他们三人清楚仙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晏寒来并非穿越者,对此一概不知。

    为了让他跟上剧情,必须尽快把线索一股脑抖出来。

    谢星摇打一个哈欠。

    月梵还在话:“从一个平平无奇、根骨不佳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满城之尊,既然不是邪术的功劳,我认为有九成的可能性,仙骨就在他上。”

    “没错。”

    温泊雪附和:“他闭门不出,很可能是为了藏匿仙骨,不让它现世。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然后呢?

    谢星摇微微蹙眉,之后的谈话,她听不大清。

    后知后觉,她有点儿晕头转向。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扑扑雾蒙蒙,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她想聆听温泊雪的话语,神智却无法凝聚,仿佛飘在天上迷了路,塞不回脑子。

    糟糕。

    这种感觉,很不妙。

    闭眼的一刹,谢星摇居然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晏寒来不知何时望了过来,眉头紧锁,薄唇抿起,很快张了口,喉结一动。

    “你——”

    *

    悲报。

    摇摇倒了。

    她用右撑着下巴,因醉酒没了力气,腕一松,脑袋直直下滑。

    在即将撞上桌面的瞬间,晏公子伸出左,抓住她领口。

    没错。

    不是里经常出现的“揽她入怀”,而是像拎鸡崽似的,一掌将她提起。

    他里的谢星摇被衣襟勒住脖子,无助扑腾两下,奈何无缚鸡之力,挣扎无果,只能重重一咳。

    怎么会这样。

    月梵试探性开口:“晏公子,要不你换个姿势?”

    晏寒来动作一顿,按住她肩头,中加大力道向后推去,让谢星摇靠上椅背。

    他动作生涩,全然不似斩妖除魔时的一气呵成,姑娘晕晕乎乎,皱了皱眉。

    “看来是醉了。”

    月梵起身:“这儿太吵,不适合休息。不如你们二人先喝,我把她送去客栈,待会儿再回来。”

    她着声调扬高:“别别别,摇摇你别动,摔倒就不好了。”

    温泊雪点头:“要不要我来帮忙?”

    他一顿,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你还好吗?”

    在他的印象里,纵观原著全文,这位从没碰过哪怕一次酒水,再

    此时此刻的晏公子,脸色也因酒气略显薄红。

    晏寒来:“无碍。”

    话虽这样,他却觉出一瞬的恍惚。

    都是头一回喝酒,他的酒量只比谢星摇好了几分,倘若再饮下更多,定会变成与她如出一辙的模样。

    然而继续留在这里,免不了第二杯第三杯。

    晏寒来眸光倏动,淡声开口。

    “我送她回客栈。”

    温泊雪与月梵双双停下动作,显露惊讶之色。

    “我不喜饮酒,留在此地并无用处。”

    少年无视他们的目光:“一壶春乃是佳酿,二位好酒,不妨继续品尝。”

    这样一想,的确挺有道理。

    月梵暗暗思忖。

    他看上去已有醉意,不会再喝太多,送摇摇回客栈之后,自己也能很快躺下歇息。

    她和温泊雪尚有余力,解决这些酒酿不成问题。

    [应该没问题吧?]

    温泊雪悄悄传音:[晏公子为人正派,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想想他之后干的那些事,‘正派’这个词大可不必。]

    月梵揉揉太阳穴:[不过要论可靠的话,还没闹掰之前,他应该靠得住。]

    晏寒来是什么人。

    在天途里感情线全无,一心搞事业夺仙骨的反派魔头,尚未背叛主角团时,可谓一不二、言出必行。

    目前来,也是他们的伙伴。

    念及此处,她只好点头:“那就多谢晏公子了。”

    晏寒来闻声垂眸,看向谢星摇。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衣,面上亦泛了薄薄绯色,在瞥见晏寒来伸的刹那,猛地往后一缩。

    少年眸色稍沉,唇边勾出一丝嘲弄轻笑。

    就这么讨厌他。

    不等他开口,谢星摇飞快仰头,满目正经:“你不会,又要把我扛起来吧。”

    晏寒来:?

    他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又见她鼻子皱了皱:“第一次见面你就用扛的,我又不是大米,硌得难受死了。不能换种别的方式吗?”

    晏寒来想起来了。

    把谢星摇带出暗渊时,他的确是将她扛在肩头。

    她定然对那件事不满已久,如今趁着酒劲,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了出来。

    不过别的方式。

    晏寒来思索一瞬,曾经匆匆瞥过的话本子逐一浮现。

    当他再开口,语调仍是冷淡,却隐隐透出迟疑:“我不懂如何抱人。”

    谢星摇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晌噗嗤一笑。

    她心觉有趣,微微扬了头,自眼尾勾出一道弯弯弧度:“谁要你抱了,晏公子莫不是话本看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背着就行。”

    晏寒来:

    他无言侧目,看一眼房中另外两人。

    果然在偷笑。

    觉察他的眼神,月梵乖乖压下嘴角,拍一拍温泊雪胳膊。

    于是温泊雪未尽的笑意凝在脸上。

    晏寒来不会抱,背人倒是十分熟练,虽然最初略有生涩,但很快掌握了窍门,三下五除二把谢星摇负于身后。

    他没做停留,与月梵温泊雪道了别,旋即离开双喜楼。

    下楼梯的时候,身后那人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晏寒来听不懂,只当是和尚念经。

    行出双喜楼,一道清风迎面而来。

    春夜最是柔软,夜色昏然寂静,四处浮动着浅淡的暗香。他对美景不甚在意,一边走向意水真人订下的客栈,一边默念法诀,试图清理浑身上下的酒气。

    忽然谢星摇动了动。

    她被冷风一吹,似是恢复了几分意识,轻声开口:“晏寒来?我为什么在飞?”

    不对。

    谢星摇定神一看,恍然大悟:“哦,是你在飞!”

    晏寒来:

    他不太想和醉鬼交流沟通。

    奈何他选择沉默以对,身后那人却是毫不消停,嘀嘀咕咕。

    一会儿是:“晏公子,你像这样背着我飞累不累?我会不会很重呀?”

    一会儿又是:“晏公子,双喜楼的味道你感觉如何?今天过得开心吗?”

    最后迟迟得不到回答,干脆动一动身子:“晏公子,你为什么不话?”

    晏寒来烦死她了。

    少年不耐垂眸,淡声逐一应答:“不累。双喜楼菜肴口味清淡适宜,尚可。”

    谢星摇得意哼笑,腿晃悠一下。

    她身形纤瘦,背在身后不觉疲累,仿佛一个散发着热流的软团。

    因着这个晃悠的动作,热流簌簌乱窜,莫名其妙地,让晏寒来呼吸一乱。

    在他年纪尚的时候,也曾把某个人背在身后。

    然而那时身边充斥着太多杀戮、惊惶与血腥气,他们茫然懵懂,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唯恐在不知什么时候丢掉性命。

    他偶尔会梦见当初的情景,每每醒来冷汗涔涔,但在此时此刻,同样的动作下,晏寒来竟隐约觉出一分安心。

    长街之上灯影憧憧,月色如流水,遥遥映出静谧前路。

    谢星摇乖巧而温驯,有时叽叽喳喳个没完,也不会让人感到心烦。

    不对。

    晏寒来止住胡思乱想。

    她就是很烦。

    夜里的幽都灯火通明,好不容易来到客栈,晏寒来松一口气。

    他向掌柜要来房门钥匙,正欲上楼,被谢星摇戳了戳肩头:“晏公子,你看左边。”

    又来了。

    少年循声看去,右眼一跳。

    客栈一楼坐着不少品尝夜宵的食客,幽都以妖闻名,食客之中,八成带了自己的灵宠灵兽。

    在他们左前方的位置,一个姑娘正抱着只雪白猫咪,许是百无聊赖,用脸颊蹭了蹭猫咪后背。

    很像是谢星摇会喜欢的事情。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晃晃腿,嗓音里带了些许期待:“晏公子,我们去之前那家灵兽铺子吧。”

    她当时意犹未尽,若不是为了观看陆尚前辈的开场白,绝不会放弃满满一屋子的毛绒绒。

    醉酒之人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其实这会儿尚未到深夜,就算前往灵兽铺子,也不算太迟。

    但下意识地,晏寒来冷声回绝:“太晚。”

    “明明刚过了晚饭时间!”

    谢星摇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连带话也轻声细语:“晏公子若是累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安全。”

    “那我去叫上月梵和温泊雪。”

    晏寒来:

    那种心闷的感觉又来了。

    不清心烦意乱的源头,胸腔里仿佛蔓延出若有似无的涩。他头一回正视这种古怪的情绪,追根溯源,始于意水真人声称下个目的地乃是幽都的时候。

    那时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星摇身在幽都,一定会很快活。

    于是酸涩之意顺势而生。

    在灵兽铺子里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观,本应对她的举动漠不关心,却忍不住一次次出声,刻意去挑那些灵兽的毛病。

    他真是疯了,连猫咪兔子都要在意。

    又或许,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猫咪兔子。

    客栈之中喧嚣热闹,谢星摇见他不语,又碰了碰他肩头。

    “不必去灵兽铺。”

    良久,少年垂眸:“在客栈便是。”

    “客栈?”

    她意识混沌,努力思考:“客栈里,没有灵兽用来摸摸抱抱吧。”

    谢星摇蓦地压低嗓门,语露惊恐:“晏公子,你不会打算杀人夺兽吧!”

    晏寒来:

    他不知如何应答,无数言语涌上舌尖又轰然褪去,好一会儿低声道:“有。”

    谢星摇一愣:“哪里有?”

    晏寒来是当真不想回答。

    哪怕应上一个字,都能让他烦躁到耳热。

    万幸谢星摇残存了些许神智,环顾四周无果,眸光一顿,落在少年人白净的脖颈上。

    晏公子,本身就是只狐狸。

    不会吧。

    方才那股晕乎乎的醉意,陡然消退少许。

    谢星摇心翼翼:“晏、晏公子?”

    晏寒来没有应声。

    以她对这只狐狸的了解,相当于一种默认。

    若是在以往清醒的时候,谢星摇定会讲事实盘逻辑,一遍遍告诉自己:

    以晏寒来的性子,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更何况还是由他主动提出来,任由她随意抚摸。

    但醉鬼不一样。

    醉鬼随心而动,万事开心就好,根本不讲逻辑。

    谢星摇一声欢呼:“谢谢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晏寒来不留情面:“再闹,把你丢下去。”

    *

    厢房木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谢星摇被顺势放在地上,摇摇晃晃走向床边,端正坐好。

    谢星摇双目澄亮,掩饰不住心中期待,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谢星摇甚至已经开始揉搓掌,提前做好准备。

    所以他为什么要主动出那种话。

    晏寒来关上房门,不甚情愿地步步靠近,刻意别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灵力氤氲,少年人颀长的身形散去,只剩下一只白狐狸。

    有那——么可爱。

    比起兔子,狐狸身后的尾巴十足显眼,随着动作左右摇晃,如同硕大蓬松的毛球。

    比起青鸟,他体型更大,也就显而易见更加好摸;而比起那只火红色狐狸姐姐,晏寒来年纪尚轻,能被刚刚好一把抱住。

    谢星摇毫无犹豫,伸将他抱起。

    之前几次得以触碰他,全因晏寒来毒咒发作。

    那时的氛围太过紧张,白狐狸又浑身疼得发抖,她时时刻刻心翼翼,不敢逾矩。

    唯有今晚截然不同。

    被她抱起的刹那,狐狸并未如往常那般颤抖身体,而是晃了晃耳朵,别扭侧开脸去。

    晏寒来也是第一次在毒咒发作之外,被她抱在怀中。

    过去他浑身剧痛,食髓知味般承受着她的抚摸,疼痛往往占了上风。

    如今夜色静谧,身体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女掌心柔软的温度。

    不知怎么,他心中更乱。

    掌罩住耳朵,谢星摇似乎格外喜爱耳朵尖端,用指腹来回捻转,看着浅白色的尖塌下又立起,乐此不疲。

    晏寒来只觉得痒。

    以及她真的很麻烦。

    “晏公子,”谢星摇好心询问,“我力气会不会太重?”

    晏寒来不想回答。

    狐狸冷脸正色,整只耳朵被掌心裹住的一刹,尾巴不由自主摇了摇。

    晏寒来给尾巴下一个定身咒,不让它继续晃悠。

    指尖掠过耳朵,来到他侧脸。

    因醉了酒,谢星摇的动作又轻又慢,指勾勒出狐狸精致的面部轮廓,自上而下,划开一道无形电流。

    灵狐的长相很像雪狐,毛绒耳朵,圆润双眼,还有黑豆豆一样的鼻子。她爱不释,打算继续向下。

    没想到被狐狸爪子按住了背。

    晏寒来:“脖子以下,不行。”

    脖子以下不行。

    谢星摇如同恋被骗三十万,不可思议睁大双眼。

    “可是——”

    她虽然醉了,但没傻:“你之前没过,只能脖子以上啊。”

    让她乖乖回房的任务已经完成,晏寒来正要退开,却见眼前的姑娘皱了皱鼻子。

    “晏公子。”

    谢星摇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白狐狸动作停住。

    “和我讲话总是凶巴巴的,表情也凶巴巴”

    她吸了口气,嗓音极轻,悄然溢开几分撒娇般的委屈:“今天还这样骗我,连碰一下都不可以。”

    无理取闹。

    麻烦精。

    什么叫“骗她”,什么叫“连碰一下都不可以”,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最后四个字灼得他心口一热。

    晏寒来垂眼。

    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地,让任何人摸他的耳朵。

    谢星摇声嘟囔:“不像灵兽铺子里的猫猫狗狗,它们就很喜欢我。”

    晏寒来:

    好一会儿,白狐狸沉默着伸出前爪,肉垫松软,蹭一蹭她掌心。

    他被酒意冲昏头脑,定是疯了。

    少年人的喉音清越微哑,仿佛不太情愿,显得别扭而生涩:“只有这一次。”

    话音方落,便被身前那人抱了个满怀。

    酒气与不知名清香扑面而来,狐狸身形僵住,尾巴直直竖起。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把将雪白毛球揽入怀中,右上抬,胡乱按揉狐狸后背。

    她醉得厉害,动作毫无章法,力道时轻时重,好似一团飘忽不定的火球——

    又或是流泻不止的电流。

    没有了疼痛,抚摸的触感尤为突出。

    晏寒来生性敏锐,此刻被抱在怀里,双目看不清景象,一片黑暗中,只能感受到她的热度。

    他忽然想问她,同铺子里的那些灵兽相比,他是不是更好。

    分明他也不差,她的目光却从未有过停留,将白狐狸抛之脑后,看向更多猫狗。

    这个问题幼稚至极,少年自嘲轻嗤,只觉自己愚不可及。

    谢星摇迷迷糊糊玩了好一会儿,酒劲上涌,终于生出睡意。

    她力道渐轻、动作渐缓,晏寒来觉出猫腻,抬眼一瞧。

    已经双眼眯成两条线,止不住打哈欠了。

    压下一丝古怪的失落,白狐轻盈下跃,落地化作少年人模样。

    他不知应当如何照顾人,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她用了一个除尘诀。

    看着谢星摇懒懒缩进被子,晏寒来灭了灯,转身离开。

    忽然身后又响起熟悉的低语:“晏公子。”

    他今夜莫名地有耐心,安静侧过身去。

    房中烛光尽灭,唯有窗外淌进缕缕灯火与月色,好似清波荡漾,于她眼中化开。

    谢星摇的一双鹿眼格外明亮,见他回头,弯出一个浅浅弧度。

    她算有良心,尾音噙笑:“谢谢晏公子。”

    晏寒来:“不必。”

    酒劲褪去,他脑子里的冲动也一并消散殆尽。

    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惹人心烦,等明日谢星摇清醒过来——

    他不知如何解释。

    正当思忖之时,谢星摇蓦地又道:“晏公子,其实我了个谎。”

    醉鬼的思绪异常跳跃,晏寒来凝神对上她目光:“什么?”

    “就是——”

    谢星摇笑意更深,嗓音柔软,有些含混不清:“今天在那家灵兽铺子里,看到兔子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好可惜,没有和白狐狸一样的大尾巴。”

    他一愣。

    “之后见到青鸟,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它能像白狐狸一样大就好了;还有红狐狸姐姐,好大好大,没办法被我抱在怀里。”

    她眨眨眼睛:“我在铺子里那些话,都是为了呛你——其实我最喜欢白狐狸。”

    只她几段话,压住胸腔的那些烦闷情绪,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心口似被某种柔软之物浑然包裹,坚不可摧的外壳轻轻一颤,融化开一处角落。

    晏寒来抿直唇角。

    出于习惯,他挪开视线,冷声回应:“谢姑娘倒是舌灿莲花,极会夸人。”

    “才不是假话。”

    床上的人影一阵扑腾:“我知道的,晏公子是那个,那个豆子嘴,刀腐心。”

    是刀子嘴,豆腐心。

    少年心中腹诽,然而这句话没来得及出口。

    在他出声之前,谢星摇笑了笑。

    这笑声裹挟着七分醉意,几乎散在晚风里。

    “在北州朔风城,晏公子悄悄给过卖画婆婆一袋灵石;绣城对上沈修文,也是晏公子为我们挡下他的全力一击。你不是坏人,只是做了事,从来不。”

    谢星摇道:“我一直知道的——白狐狸很好,晏公子也很好。”

    他心口重重一跳。

    窗外忽有一声风响,吹得树梢震颤不休。

    晏寒来抬眼,望见灯火流泻,映亮她澄净双瞳。

    室内静极,少女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乌发凌散,水蛇般蜷在她侧脸。

    因醉了酒,酡红蔓延,双目惺忪,偏偏眼底又满含浅笑,慵懒之余,透出欲语还休的惑意。

    晏寒来本应面不改色同她对视,目光却仿佛被火焰一灼,徒劳张口,不知些什么。

    耳边热气蔓延,他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万幸他站在阴影里,夜色沉沉,遮住陡然冒出的一对狐狸耳朵。

    谢星摇太困,看不清角落里的景象,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向他道了声“晚安”。

    而青衣少年沉默不语,左稍抬,按一按头顶的毛茸茸。

    狐耳轻颤,在愈发浓郁的滚烫气息里,挑衅般直直立起。

    太热了。

    压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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