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四下寂静无声。
长廊尽头的角落幽深偏僻,鲜少有人靠近,偶尔自远处传来清悠脚步与妖们的欢快笑音,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其它拐角。
隔着一件单薄红裙,腰侧的热度若有似无。
这样的感觉并不清晰,谢星摇心中却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
仿佛随着狐尾的动作,血肉被悄然化开,先是侧腰,再到心口,最终热意暗涌,连带识海也一并消融,只剩下灼人的滚烫。
喜欢吗?
她不知道。
然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告诉她,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触碰。
脸上一定红得厉害,被晏寒来的喉音撩过耳畔,耳中亦是嗡嗡作响。
晏寒来,究竟清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啊。
原文里他离群索居,常年孑然一身在修真界游荡,无父无母,更无交心好友。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这只狐狸都置身于九死一生的魔渊与秘境。比起与人相处,他或许更清楚应该如何解决铺天盖地的邪祟妖魔。
他本就对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不甚了解,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之后不会误以为这是正常操作吧。
谢星摇很快否决这个念头。
晏寒来自尊心强得要命,平日里连一句软话都不肯。
他也许的确懵懵懂懂,但绝对不傻。
这样的距离与姿势,分明就暧昧过了头。
少年因身形不稳,一只撑住她身后的白墙,形成一个狭窄逼仄的空间。
于是压迫感更汹更重,谢星摇平复心神仓促抬头,恰好同他四目相对。
毒咒仍在撕裂识海,鸦羽般的长睫因剧痛而不住颤抖。
晏寒来面上却无痛苦之色,眼尾飞红,双目晦暗不明,静静对上她视线,不知想起什么,倏而勾出一抹浅笑。
漫不经心,却正中靶心。
空气中的弦将断未断,因他这个意味不明的笑,顷刻间碎开。
“你”
谢星摇觉得,她有必要些什么,用来缓解此时此刻过于窘迫的气氛。
谢星摇侧过双眼,避开他目光:“就是”
谢星摇耳根愈热:“毒咒”
可恶。
比起温泊雪,她才像个报了废的器人。
毒咒汹涌,晏寒来被折腾得面无血色,偏生心情似乎不错,用低低气音回她:“怎么?”
谢星摇不假思索:“今日的毒咒,比之前厉害得多。”
话音方落,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因着腰上勾缠着的那条尾巴,自己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于是一瞬走神,心里的灵力消弭殆尽。
她重新凝神,掌心灵力聚集,再一次渡入少年识海。
细细想来,她与晏寒来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确实略显古怪。
她醉酒之后,晏寒来会变作一只狐狸,不做反抗地被她抱在怀里。
幽都妖族试图同她结契,晏寒来以“麻烦”为由,主动递给她一根结契绳。
他那样一个傲慢又孤僻的性子,本该独来独往、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
在天途原文里,月梵同样受到不少妖青睐,晏寒来置若罔闻,没主动和她过一句话。
还有他们在九重琉璃塔中遇见的红衣女孩。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气急败坏瞪着晏寒来,声称“其实在那时候,他根本没有”——
她没完,就被晏寒来的杀咒毫不留情打断。
谢星摇当时就生出了好奇,奈何红衣之女的控诉戛然而止,让她得不到答案。
如今想来,红衣之女能分辨真心与谎言,她的语气那样斩钉截铁,是不是想
晏寒来没有撒谎?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没有谎。
从头到尾,红衣之女没来得及判定真假的,只有一句话。
识海轰地一热,谢星摇掐断这个天方夜谭的念头。
她心中充斥着繁杂的念头,掌心随着窜动的毒咒上下轻抚,一个不经意间,碰到狐狸的耳朵尖。
晏寒来身形一僵,气息更乱。
“抱歉抱歉。”
谢星摇陡然回神:“你还好吗?”
青衣少年垂眸,面色淡淡看她一眼。
他受了重伤,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分明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然而不明缘由地,渐渐显出主导者般的、令人无法拒绝的姿态。
“嗯。”
狐耳蹭着她轻轻一扫,晏寒来喉音慵然:“继续。”
*
好不容易压下毒咒,谢星摇回到雅间,腿有些软。
合理推断,是被榨干。
晏寒来行在她身侧,仍是司空见惯的冷淡神态:“谢姑娘的灵力储备,倒与炼气极为相符。”
谢星摇瞪他一眼。
她出于好心帮他解咒,结果还要被讽刺灵力太少,晏寒来此人实在心如寒铁、薄情寡义——
下一刻,却见少年抬起左,凌空一点。
他已至金丹,虽然被九重琉璃塔压制了修为,灵力仍是澄澈汹涌,无声无息来到谢星摇掌心,水流一般汇入其中。
晏寒来居然在给她渡回灵力。
谢星摇没料想过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只觉心的皮肤被羽毛一挠。
黑暗中被尾巴缠住的感觉莫名涌上心间,她条件反射移开右,轻握成拳。
晏寒来撩起眼皮。
“有点痒。”
谢星摇压下心虚:“没关系,灵力总会慢慢恢复,不劳晏公子费心。”
对方默不作声,递来两颗回复灵力的丹丸。
嘴上冷淡又毒舌,身体做出的反应倒是人模人样。
她道谢接下,将丹药囫囵吞入腹中,敲开雅间大门。
木门吱呀打开,房中投来数道视线。
“摇摇,你回来了!”
见是她,月梵扬唇一笑,倏而瞥见她身后的晏寒来,眉梢微挑:“你们”
“碰巧遇上,就一起回来了。”
谢星摇迅速转移话题:“结界如何了?”
“可巧,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温泊雪老实笑笑:“方才绮楼主人发来传讯——结界已经解除。”
*
结界解除了。
谢星摇随着众人离开雅间,行出灯火通明的绮楼,便又回到亘久不变的压抑夜色。
不过比起最初的昏沉无边,当她抬眼望去,很快发现不同。
因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结界,在此之前,世界中心的九重琉璃塔被完全隔绝,只露出一道隐隐散发暗光的影子。
如今结界散去,塔身溢开澄亮清透的皎白亮芒,琉璃荡出缕缕清光,将半片天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没错。”
温泊雪细细探去,左眼一跳:“是仙骨的气息。”
“结界替你们解开了。”
绮楼之主倚靠门边,身侧跟着个眉清目秀的侍,话时惬意张口,咬下侍中的一颗葡萄。
她言罢一顿,眸光流转:“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么多年过去,凡是进入那座塔的人族妖魔,最后都没回来过。”
谢星摇颔首:“多谢前辈。”
昙光好奇:“前辈,能通过结界抵达那座琉璃塔的,一共有多少人?”
“少得很。除却你们,只有寥寥六七个,还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前来的。那些后生要么满身是血,要么饿得没了力气,能像你们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女人咽下又一颗葡萄:“若你们能保住一条命,大可随时回我绮楼,这儿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新面孔了。不过嘛——”
她勾唇一笑:“更为理智的选择是,干脆不要去往那座邪门的塔。流觞佳肴、笙歌美人,绮楼无一不有,与其送死,不如留在这儿尽情享乐。”
听起来不错。
若是在闲暇时刻,绮楼不失为一个愉悦身心的好去处。然而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不止他们几人,哪怕只在此处多待一天,都会有更多受害者出现。
“前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月梵道:“他日有缘,我们定会回来。”
“也罢。”
她拒绝得温和有礼,绮楼之主打个哈欠:“祝你们好运。”
兔耳姑娘自她身后探出脑袋,两只耳朵左右一晃,挥挥右:“再见!”
告别绮楼,一行人终于迈入内城深处。
这里范围不大,四处林立着雅致精美的幢幢楼阁,九重琉璃塔好似明灯,照亮每一处昏黑角落。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没有邪祟,没有杀气,没有魑魅魍魉。
也没有熟悉的石碑。
“我想起来一件事。”
气氛诡谲而压抑,谢星摇不由压低声音:“红衣之女和亡都曾过,城主穆幽有时会出现在城中的这座塔里。琉璃塔立在内城,邪祟们不识字,穆幽却是认识的。”
也就是,一旦在这里立下石碑,定会被穆幽察觉。
好几个幸存者闻言一愣,眼中浮起茫然之色。
自从进入这个危四伏的世界,所有人都在石碑的指引下步步前行。
不夸张地,若是没有石碑,没谁能活着来到内城。
谢星摇默默蹙眉,警惕打量四周。
佯装成求救孩童的食人之屋,绝不能谎的红衣猫女,一旦遭到攻击便会心生怨恨的狡妖,会将客人引诱至房中杀害的绮楼妖。
这些邪祟看似善良无害,其实处处藏匿杀,如果不是循着规则谨慎行事,她早就踩了不知道多少个坑。
凭借一身可怜兮兮的炼气修为,恐怕连外城都过不了。
石碑乍一消失,就像指路明灯突然熄灭了火光。
饶是谢星摇也有些不适应,在琉璃散出的幽光里缓步前行,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塔前。
暮色幽谧,九重琉璃塔静静伫立,通体流泻出皎月般的清波,宛如雪岭之花,高不可侵。
进入塔中的大门虚虚掩着,只露出一条细长缝隙,透过缝隙看不清其中景象,唯能窥见一线莹白亮光。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座看似圣洁无匹的高塔,竟是一切杀戮与阴谋的元凶。
“这就到了?”
月梵满眼的不可思议:“穿过结界以后,居然没有遭受任何袭击穆幽在外城内城设下那么多邪祟,怎么可能偏偏对最重要的琉璃塔卸了防备?”
温泊雪默念法诀,向前探出灵力:“塔里很可能藏有猫腻。”
灵力穿过缝隙,直入琉璃塔中。
昙光暗暗捏了把汗,声问他:“怎么样?”
“有股很强的威压和杀气。”
温泊雪道:“穆幽定是早有防备,琉璃塔作为整个世界的核心,要想进去,不会容易——大家当心。”
幸存者中的蓝衣道士怯怯开口:“那我们要推门而入吗?”
一直沉默的书灵蓦地应声:“要。”
“嗯。”
月梵顺着他的意思点头:“总不能因为没了石碑,就变得畏畏脚。我可以——”
她话没完,便见黑袍男人上前一步:“我来。”
谢星摇抬头:“亡?”
“我已至金丹,万一塔里有什么关,我最有可能挡下。”
书灵道:“你们皆被压制修为,还是谨慎为妙。”
靠近这座塔,他似乎变得格外积极了些。
谢星摇心觉微妙,但书灵的这段话有理有据,放眼在场所有人,他开门的危险性最低。
无人反驳,黑袍男人踱步靠近门边,伸出右。
塔门厚重,被推开的一刹,发出轰隆闷响——
不过转瞬,变故陡生!
门缝越来越大,塔中淌出的光晕也愈来愈浓,霸道地填满整片视野,刺得双目生痛。
谢星摇刚要掐诀念咒,身体便被一道护罩般的灵力包裹。
不适感散去,她顺势抬眸,望见晏寒来琥珀色的双眼。
“多谢。”
琉璃塔中必有埋伏,谢星摇早就做了思想准备,很快平复心境,看向身前。
白光汹涌如潮,一时间浩浩荡荡,吞没了包括九重琉璃塔在内的全部景象。
而当光影聚拢,九重琉璃塔的轮廓被无限放大。一面面高墙平地而起,好似能吞食天地的磅礴巨蛇,她置身其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再眨眼,只见高墙凌空、道路蜿蜒如犬牙差互,上一刻还平静宽敞的空间,赫然成了一座无比庞大的迷宫。
温泊雪看得目瞪口呆,怔忪着倒吸一口凉气。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
塔中本是寂静无声,伴随迷宫铺开,四面八方纷纷响起邪祟的凄厉嘶嚎。
威压迎面,裹挟出缕缕腥风。
“一个看不到头的迷宫。”
昙光扶额:“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看气息,这里的邪祟不会全在金丹吧。”
这座九重琉璃塔,哪里是逃生之路。
分明是绝无生可言的绝境啊。
“怎、怎么办?”
幸存者之一的青年瘫软在地,因强烈威压瑟瑟发抖:“我们”
他不过是个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莫邪祟,连妖兽都很少见过。
能走到这里已是极限,他全凭着满腔求生的愿望苦苦挣扎,没料到生路成了绝路,无异于当头一棒。
不止他,昙光身边的邪祟们亦是面露惊惶。
同为邪祟,它们明白这座迷宫有多么可怕。
“九重琉璃塔的确是世界中心,这点不会有错。”
谢星摇皱眉:“等穿过迷宫,我们就能找到虚实交接之地,回到现实。”
但太难了。
他们能穿过偌大的幽都,多亏有石碑一路引领,现如今凭借一身炼气修为,绝不可能胜过如此之多的金丹妖魔。
她心中思忖着接下来的步骤,顷刻之际,耳边忽然掠过一缕幽风。
不妙。
谢星摇屏息凝神,没等掐出法诀,便听有人扬声道:“且慢且慢,仙长莫急!”
这分明是似曾相识的嗓音,听起来却又无比陌生。
她茫然望去,见到熟悉的一袭黑袍。
身边的书灵同样愣住。
——迷宫入口处的第一个拐角,正站着个形貌邋遢、抱长剑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与他如出一辙。
青年毫无活人的气息,身形浮于半空,显然是已逝之人的魂魄,与邪祟相比,没沾上一丝邪气。
温泊雪怔怔眨眼:“这是?”
“终于又见到新人了。”
年轻男人快步上前,瞥见书灵,咧嘴笑开:“这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吗?我记得他很凶很暴躁来着,几十年不见,这么乖了?”
“等等等等。”
月梵搞不清楚状况:“你是人魂?人的魂魄,怎么会与书灵长相一样?”
谢星摇心口咚咚一跳。
她一直纳闷,邪祟倘若生于九重琉璃塔,为何会清楚知道外界的传统。
如今看来,这个疑惑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里的所有邪祟——”
她一顿:“都是由已逝之人幻化而成的?”
这个事实全然超出想象,几名濒临绝望的幸存者纷纷呆住。
蓝衣道士唇瓣轻颤:“怎么会”
“对了一半吧。”
男人倒是不甚在意,懒懒耸肩:“准确来,是接连被邪祟吞噬。”
他语气轻松,出的话语却叫人不寒而栗。
“只要你被邪祟杀死,就会丧失原本的记忆、住进它的身体,接替它成为新的杀人工具——当你杀掉另一个无辜之人,那人便也成了你的下家。”
男人觑一眼书灵,被后者凶巴巴一瞪:“邪祟的相貌会随灵魂而变化。无论壳子里的灵魂如何变换,邪祟总会记得两件事:一是曾经杀过的人,二是无条件遵从穆幽的命令。”
“那”
幸存者中的姑娘骇然掩唇:“九重琉璃塔里,岂不是无辜百姓们一直在自相残杀?”
男人不置可否,抿唇一笑。
谢星摇笑不出来。
被关进九重琉璃塔中的受害者多不胜数,其中有道侣,有好友,有同门,也有家人。
在这样的法则之下,无异于让他们亲眼看着珍视之人一个个沦为怪物,却无能为力。
更为残酷的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将顶着珍爱之人的相貌与灵魂,对他们展开追杀。
无处可逃,注定一死。
甚至是死在家人爱人的上,然后接替他们成为新的怪物。
这是未曾被刻上石碑的、贯穿了整座九重琉璃塔的规则。
也是最彻骨的绝望。
难怪穆幽的修为能突飞猛进。
好一会儿没人话,良久的沉寂里,温泊雪迟疑开口:“不知前辈应当如何称呼?”
男人淡声:“王成阙。”
还真姓王。
昙光思索片刻,沉声道:“前辈的魂魄,为何会出现于此?”
假若一切如他所言,既然书灵拥有与他相同的长相,那他定是死于亡灵之书,魂魄被装进了书灵的壳。
“这个来话长。”
王成阙懒散笑笑,抱紧中长剑:“我向亡灵之书许了个愿望,我执念太强,一缕魂魄留在了死掉的地方。”
死掉的地方。
谢星摇眸光一亮:“前辈也穿过大半个幽都,来到了九重琉璃塔。”
“不错。”
男人面色如常,唇角扬了扬:“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五六十年?我是第一批进来的。”
据绮楼之主所言,有好几支队伍穿过了结界。
亲眼见到塔里的这般景象,谢星摇心觉不妙:“前前后后进入琉璃塔的人,有谁出去过吗?”
王成阙哈哈大笑:“姑娘,这里处处是陷阱和邪祟,只有一条正确道路。你觉得仅凭几个修士,在没有任何指引的情况下,能顺利找到出口么?”
也对。
与世界里的幽都不同,九重琉璃塔时刻可能受到穆幽的监视,石碑的法子在这里行不通。
心中好不容易涌起的希望瞬间破灭,谢星摇苦恼地揉揉眉心。
身前的王成阙却是一笑:“不过,你们算是运气好。”
他道:“迷宫的关固然繁复错杂,被好几个修士接连探去,已解开了不少。”
“可是,”昙光挠头,“就算前辈们探明了道路,这里没有石碑,留不下线索”
这句话没完,和尚终于意识到什么,怔怔动了动唇瓣,欲言又止。
王成阙被他表情逗得一乐:“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何要留在这种鬼地方。”
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已有几十年。
身为元婴修士,他虽然被压制了修为,灵力与作战经验却是丰富,一路上披荆斩棘,与友人们风尘仆仆来到塔中。
他们满心期待,殊不知打开大门,却遇见更为深沉的绝望。
迷宫复杂而庞大,处处布有必杀的陷阱,他们作为进入琉璃塔的第一支队伍,得不到任何前人的提示。
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思,他们开始前行。
先是一个青年坠入陷阱、被火焰吞噬身躯,紧接着一个姑娘被邪祟缠身,死不瞑目。
队伍中的人们一个个死去,绝望愈深愈沉,压得他难以喘息。
直至最后,队伍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女修。
那时他们双双身受重伤,女修命不久矣,在濒死之际哑声开口:“想来我们之所以能穿过幽都,全因前辈们写下了石碑我们分明已探明了一段迷宫,可惜这里是穆幽的地盘,有他在,不会让我们留下讯息。”
——当真无法留下讯息吗。
那么多无辜之人,那么多心怀求生之愿的后辈,当真要被永远困在这处囚笼吗。
王成阙快死了。
在即将闭上双眼时,他见到口袋里的亡灵之书。
没有石碑,没有文字,没有用以传承的规则。
那就由他将生命献祭给邪祟,以灵魂来承载规则。
迷宫中的路径与陷阱,他全都记得。
他会成为最好的路标。
愿望成真,他以魂魄为代价,在琉璃塔中留下了极其微的一缕意识。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他陆陆续续见到几只队伍。
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们心怀希冀,本以为能逃离此地,见到迷宫,无一不是心生绝望。
而王成阙引领他们步步向前,一次一次,每一回都比之前走得更远。
有十多岁的姑娘看着漫无尽头的远方,临死前轻声笑笑:“在外城的时候,我一直很感激那些留下石碑的前辈真好,现在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有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递给他一封家书:“这是我给妻儿留下的信。倘若真有人能走出去,劳烦他们把它带给我的家人。”
距离今日最近的一次探路,他与仅剩的另一个幸存者遥遥窥见了迷宫的尽头。
可惜他身边的少年肚子被破开一个大洞,只能一动不动躺在角落,勉强向他扯出笑容。
“下一次他们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王成阙:“嗯。”
“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岔子,穆幽处心积虑设下这么多陷阱,真烦。”
少年道:“其实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还笑话过外城里的石碑——就一个接一个围着城墙,全部写了同一段话的那些,好矫情啊。”
他忽然:“你还记不记得,那些石碑上,写了什么?”
王成阙思忖许久,低声应他:“高塔是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也是唯一唯一什么来着。”
少年咳出一口血,语气却是带了笑。
他睁着涣散的双眼,一字一顿,轻轻动了动嘴唇:“亦是与现实连通的唯一桥梁。愿你带着我们的祝福,一路平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
很久很久以后,王成阙终于记起石碑上的文字,却再也没办法让他亲耳听到。
在那些环绕着整座城墙的石碑上,被人认真而虔诚地写:
据我们所知,高塔身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与现实世界连通的唯一桥梁,只有通过它,才能破开重重虚妄,返回现实。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勇气与希冀,愿你一路平安,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此地。
注:倘若你见到这块石碑,请为它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幽光不灭,能被后来者一眼察觉。
不见天日的九重琉璃塔,邪祟丛生,幽寂无光,被禁锢于此的,唯有一个个弱无力的人,以及如影随形的苦难与死亡。
然而只要有人,就永远拥有绵延不绝的希望。
“你们之前的上一支队伍,差不多走到了迷宫尽头。”
看向崭新的又一群修士,王成阙扬唇笑笑,握紧中虚无的长剑:“我识路,随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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