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江河未隔,山川无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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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口那处突然莫名其妙的死了个更夫,这消息仅用一日的功夫便传遍了湘州城,百姓中议论纷纷,什么的都有,有水患疫病的,还有的是触怒了神灵,降了灾祸下来,无论是那个法,一时之间都让众人有些慌张,生怕稍不注意就惹了一身麻烦。

    他们处处心留意,却不知防不胜防,翌日晚上,城中好几户人家又有人起了热,浑身出汗干呕,咳嗽不止,呼吸微弱脸色苍白,仿佛只要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就会没了。

    本是平静的夜晚突然吵杂了起来。

    天色暗的似墨,弯月挂在空中却没有一丝亮光,风起拂面,吹动着薄薄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将仅有的光也挡的严实,四周显得越发静宜。

    玉溪巷中一人影匆匆在其中穿梭,巷道两旁住户喂养的土犬本趴在院子中闭眼歇息,听见动静后弹跳起来,瞪大了双眼龇牙咧嘴用爪子刨着土层,朝着大门的方向狂吠,一声接着一声,声声不绝,破了这份平静。

    这人影走了没一会儿渐渐没了力气,扒着墙壁喘了口气又步履阑珊得往前赶去,最后停在了一处院外,抬手咚咚咚拍响了木门。

    咚,咚,咚咚咚。

    敲门的声音急促慌乱,力气用的极大,誓有不死不休的架势,隔壁院子中的黄狗吼叫起来,混合着敲门声,扰了人清梦。

    连着敲了十几下,屋里亮起了烛火,紧接着木门咯吱一声开,初一端着油灯倚靠着门框,头发凌乱,披着外袍耷拉着眼睛,一脸被吵醒的不悦,连外头站了谁也没瞧清楚,着哈欠骂骂咧咧道:“谁呀,大半夜的敲门,你自个儿不睡别人还要睡呢!”

    “是我,是我。”话的人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人。

    初一听见声音,将油灯往前照了照,待瞧清楚来人后睡意走了七分,讶异道:“赵阿婆,怎么是你啊?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来这儿干嘛?”

    被称作赵阿婆的老人喘着大气,握着拐杖的手止不住颤抖,也没废话直接询问道:“岑大夫在屋里没,老太婆找他有事!”

    她语气满是着急,不难猜出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着这番话初一大概明白这人是来干嘛的,他还记得这老太婆平日里在街坊邻居中是怎么他们坏话的,现在又来找他们帮忙,简直厚颜无耻到了极致,已然有些不太乐意帮忙,更何况岑先生这几日日夜都在查医书,睡不好吃不好的,今个儿好不容易才歇下,再拿这些个事去烦他岂不是又分让他废心。

    思及至此,初一仰着脑袋,摆了摆手不大乐意:“先生歇下了,有事明儿请早!”

    完便算关上门回屋接着睡觉。

    赵阿婆慌了神,连忙用拐杖卡住大门,着急道:“那不行,那不行啊,我家虎子可等不得!”

    “那干我何事?”初一翻了个白眼,“你找别人去。”

    没了法子,赵阿婆一咬牙,冲着院子里扯开了嗓子嚷嚷,“岑大夫,岑大夫,救命啊,救救我家虎子啊!老太婆给你跪下了,你都帮了我们这么多次,再帮这一次吧,虎子浑身发热,一直都在咳嗽干呕,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您去给他瞧瞧吧,您是大夫,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别吵,你声点!你别把先生吵醒了!喂!你再不闭嘴,信不信我揍你了!”初一脸色一变,慌里慌张的把人往外推。

    他俩推搡着,主屋的房门咯吱一声开,岑于楼披着洗的发白的蓝色袍子走了出来,抬眸瞧了瞧,语气不悦道:“行了,别把其他人吵醒了。”

    初一有些怂了,收回手乖乖站在一旁,声自语,“先生。”

    岑于楼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在门外的老人身上。

    赵阿婆杵着拐杖跌跌撞撞走了进来,二话不就跪在地上,哭喊着:“岑大夫,老太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您帮我救救他,您救救他啊!”

    “阿婆,你先起来。”岑于楼弯着腰扶着人手想将她拉起来。

    “岑大夫,”赵阿婆推开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着,“老太婆以前对不住您,可这大半夜的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家虎子在家里难受的不行,您医术高超,您一定有法子的!”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逢人便我们收黑心钱,只会坑蒙拐骗,压根不会治病,害的我们摊子至今一桩生意也没接到。”初一在一旁阴阳怪气道。

    “初一。”岑于楼瞪了他一眼警告着。

    后者气鼓鼓的咬了咬牙冷哼着偏开了头。

    岑于楼用了用力将人扶了起来,叹了口气道:“我回屋拿了药箱便随你走一趟。”

    “多谢岑大夫,多谢岑大夫!”

    他们三人赶到赵阿婆家的时候,推开门便瞧见赵虎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额前出了不少的汗,身子带着病态的红,咳嗽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给震坏。

    岑于楼皱着眉瞧了瞧,将药箱放在桌上,冷声吩咐道:“烧盆热水过来。”

    “好,我这就去!”赵阿婆慌忙去了堂屋

    “你也出去。”

    “我?”初一指着自己一脸的难以置信。

    “嗯,出去。”

    等到两人都走了出去,岑于楼将房门关上,抽出白布捂住口鼻坐在了床边,他从药箱里抽出手枕搭在赵虎手下,捏住他的脉搏沉思,随后又翻开眼皮嘴巴再三查看,得出结论。

    的确是疫病。

    岑于楼心中其实没数,他医术算不得多好,不敢自称妙手回春,更是没有过救治疫病患者的经验,医书中的记录疫病多是瘴疠(疟疾)、鼠疫、天花和霍乱,这种疫病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而根本没有方子可以用药。

    屋中的咳嗽声还未停歇,干呕出来的是一摊一摊的血迹,床上这人气息微弱到下一秒就会断气,岑于楼眉头紧锁,却是一点法子也想不到。

    一会儿后,房门被人推开,赵阿婆端着滚烫的热水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她将盆放在椅子上,连忙凑了过来着急道:“岑大夫如何,我儿这病可是没什么大碍,需要几日能好?”

    岑于楼垂眸看着她,双手握拳垂在身侧,犹豫许久还是哑着嗓子出声,“抱歉,这病我无能为力。”

    闻言,赵阿婆脸色变的苍白,死死扒住面前这人的衣袖,像是抓紧了最后的希望,她不依不饶的哭喊着,“你是大夫啊!你怎么会治不好他,他就是咳嗽发热又没什么大毛病,这是受了风寒啊,怎么会治不了,以前虎子受了风寒,你都给治好了,你救救他啊!你救救我儿子啊,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头了!”

    初一跨过门槛进来瞧见的就是这景象,连忙跑了过来吼道:“你放开先生!”

    岑于楼被她扯着跌坐在地上,扶着人手臂轻声安慰,“阿婆,这不是风寒,这是疫病,染上了那是治不好的,你不能把虎子放在家里,要不然不仅你会染上,附近的人也都会染上的,你若是不放心不如放在我那处,我定……”

    “你才会死!你祖祖辈辈都不得好死,”赵阿婆凶狠狠断他的话,随后将人用力推开,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庸医,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儿只是风寒你却咒他死,你这是什么歹毒的心肠,算个什么大夫!滚!给我滚!”

    她情绪激动,暴怒难以抑制,抄起椅子被子统统一股脑砸过来,连椅子上那盆滚烫的热水也尽数泼在岑于楼身上。

    初一双瞳猛地放大,连忙扑了上来拉着人后退,那热水还是溅到两人手背和脖颈,初一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她怒吼道:“我们先生好心替你儿子瞧病,你这老太婆太不知好歹了吧!”

    赵阿婆目露凶光,将盆重重砸了过去,推搡着将他二人赶了出去,“滚!滚出去!统统滚出去!”

    岑于楼被推的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子后看了看禁闭的房门,里头还传出一阵又一阵得咳嗽声,他揉了揉眉心,心中有些难受。

    “先生,”初一心翼翼询问道:“这病,真就没法治了吗?”

    这问题太过于沉重,岑于楼没回答,只是叹了口,“天快亮了,回去吧。”

    前方的路依旧瞧不见光,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道在微弱月光的月光照射下,显得悠长,仿佛看不到尽头。

    月光洒向大地,它挂在空中,俯瞰着万物每一处的变化。

    山林间的两匹骏马在月光的指引下奔驰,哒哒得马蹄踩碎枯枝,扬起大片灰尘,惊起了群鸟振翅而飞。

    跑在最前头那匹马上的人盯着前方道路沉了沉眸,微微抬起下巴,月光在他的脸上,照清了他的面容,赫然就是杜衡。

    得快一些。

    再快一些。

    湘州的百姓还在还等着。

    直到天明,马蹄声未歇,湘州的风却刮的更大。

    南街那处早上又死了几个人,统统是发热咳嗽呼吸急促的病症,起先还有几分异议的百姓渐渐信了这是疫病的法,要不然不可能这般凑巧死的一模一样,这下各个心里都慌了身,瞧谁都想是染了病的毒人,恨不得将自个儿包的严实一处都露不出来。

    气氛有些紧张,却突然传出来个消息:

    【疫病是从难民所传出来的】

    一传十,十传百,城中百姓深信不疑,再联想到官府封城征地的事,越发觉得有理,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激愤,家中有亲人染病逝世的立刻抗起锄头镰刀,骂骂咧咧的往难民所赶去。

    季思和祁然闻声赶到的时候,愤愤不平的百姓和官兵举着武器对峙,争吵咒骂声此起彼伏,后头的拒马被推倒在地,锅里的米粥洒了一地,难民所里的百姓一脸惊恐的望着外头气势汹汹的众人。

    “这是怎么回事?”祁然皱着眉问道。

    负责值守难民所官员哭丧着脸回答,“下官正在派粮食,这群刁民冲了过来,二话不就要冲进难民所,是里头的人各个都是毒物,统统得杀了,要不然谁都得染病,各个都逃不掉,湘州迟早得变成死城。”

    闻言季思目光一沉,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祁然眉头紧锁,思索片刻对着人群沉声:“这话是谁传出来的?”

    人群中冒出了议论声,这时有人问道:“这位大人,咱们只是想知道这几日死的人是不是染了疫病。”

    “对啊!咱们都是湘州的百姓,没理由发生些我们都不能知道吧。”

    “是不是大人你出来,让咱们安心便是。”

    其他人附和着。

    祁然冷着一张脸也没隐瞒,点头出声,“是。”

    话音落下,周围的人纷纷变了脸色,连负责值守难民所的那位官员都腿软的跌坐在地上,颤着声,“疫……疫……疫病……”

    “这病是前几日发现的,”祁然继续道:“官府本意是想等北郊那处的隔离棚搭起来,寻到法子将病情控制,才告知城中百姓,为的便是不想引发动乱,封城一事也是迫不得已,外头山间的洪水还没消,要城中百姓因为疫病的事统统涌了出去,到时候出了事谁能负责?”

    一番话的有理有据,不少人都点了点头。

    “诸位请放心,湘州是大晋的土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大晋的子民,大晋不会放弃每一个百姓,危难当头,更应齐心协力,如此才方是上策。”

    祁然身上就有这股令人信服的气势,他侃侃而谈,一段话完,本还骚乱不平的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突然却又冒出来了一个声音,“别听官府的人胡,他旁边那人就是户部侍郎,这人是个贪官,他是不会管我们死活的,到时候他拍了拍屁股回了临安,死的只有我们!只有把难民所这群人杀了,疫病才能真正得到解决,他们本来也不是湘州的人,我们好心借了地方给他们,凭什么我们得陪着他们去死!”

    受这话影响,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推搡间有一人突然倒地,场面一时难以控制起来,处处充斥着“官差杀人了!”,“死人了,死人了啊!”,“季思的狼子野心啊!”

    这都是湘州的百姓,季思气的胸口发疼又出不了声,索性也懒得同他们客气,反正自己已经十恶不赦了,再多一项罪名又如何,于是大手一挥,事先准备好的弓箭手尽数涌了出来,将这群人团团围住。

    局势得以稳住,祁然眉目间满是阴翳,扫视众人,将手中的夺来的锄头重重扔在地上,怒吼道:“寻性滋事,阻挠官府,扰乱人心,谁给你们的胆子造谣生事?不怕死的再给我动一下试试!”

    举着锄头的百姓被祁然气势镇住了,面面相觑往后退了一步。

    祁然往前迈了几步,高声道:“他们同你们无二,同样是大晋的子民,同样踏在这片疆土上,是同根,是连枝,是一国同民,江河并未有隔阂,山川从不是界限,疫病而起,本应同气连枝,为何自相残杀!”

    众人垂眸,噤声不言,陆陆续续松开手中的武器。

    季思见状立刻扬了扬下巴,示意底下的官员将这事处理妥当。

    等这事处理完,重新架起锅熬粥又花了两个时辰,他俩也没走,就站在一旁瞧着,弄得做事的官员都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一个疏忽大意被抓了正着。

    二人站在空旷处的房檐下,当身旁这人第五次望向自己时,祁然终于忍不住出声道:“你盯着我瞧干嘛?”

    季思也没回话,只是咧开嘴笑了笑。

    这人心思能绕成几百条道道,祁然自然猜不出来,只好问了别的话,“你让杜存孝出城,可是心中有了算。”

    他用的是肯定句,季思点了点头。

    祁然垂眸看着,觉得这人嗓子受伤以来,那些个奇奇怪怪的话出不了口,比以往顺眼了几分,此时仰着下巴望着自个儿的模样,更是乖巧。

    季不言这张脸不太适合当官,适合被人养在府中娇惯着,可那趋炎附势的性子,又极适合在官场上干些见不得光得勾当。

    这话是朝中一位同僚的,自己当时听完也只是嗤之以鼻,现在想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即使现在这人没那那趋炎附势的性子,却依旧心思深沉,同样适合在官场沉浮。

    起起来这人为官数载,也未娶妻生子,容貌又生的好,同他这般年纪的官员都有妾室,因而朝中不少人用他当做酒桌上逗趣的话资。

    祁然侧头垂眸,语气淡淡的:“季大人,若是我们早些认识,兴许能成为朋友。”

    季思闻声抬眸,只是笑了笑。

    若是他能早些将那些话出口,那他和祁然便是另一个故事。

    人的一生总是离不开遗憾。

    *

    作者有话要:

    剧场:

    剧场想不到,哭唧唧,黄顾着想剧情去了。

    ps:发生什么大灾大病的时候,是最容易提现人性的时候,岑大夫就是最典型的医护人员,善良,想将所学的一切贡献给社会,医者仁心,每一个人医护人员都值得我们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