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再次相助
沈玉桐做梦也没想到,沈家盐运出问题,竟是因为自己。这事实在是荒唐到难以启齿,他也不好同父兄,只能憋在心里默默怄气。
不过这世上荒唐之事本就寻常,惟愿大哥北京之行顺利,几十万大洋沈家还损失得起。
他瞧不上李思危,但对这种人不得不防,暗中使坏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他们清清白白的生意人在这方面,向来技不如人。
接下来几日,沈玉桐忙得不可开交。
沈玉桉去北京活动,只来电报一切平安,至于后事,也并非一日两日能有结果的,如今局势混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在北京活动,并没有那么简单。
虽然盐厂已经停工减产,但几日下来,存货还是越积越多,每天要损失几千大洋。
这数字对泼天富贵的沈家来,只是九牛一毛,但积少成多,日子长了,也实在扛不起。沈玉桐只得想办法,联络南边浙江和两湖的经销商增加订货量。
幸而沈家精盐已经出名气,那边几家经销商很慷慨地加大订货,只是加了货物,就得增加盐运。去南边的盐船,是从立新码头走,柏清河好商量,然而此时正是秋收季节,粮运繁忙,货船大都空不出来,一时半会儿要凑到合适的盐船,成了难事。
沈玉桐为这事跑了两日,也没谈下来。
这天,他好不容易得空回家,汽车刚在沈家花园大门口停下,余光便见一道身影从旁边跑过来。
“二公子!”
沈玉桐见到来人,惊讶地开门下车:“孟,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道:“我来找你,听管家,你今日回来,就在这里等你。”
沈玉桐问:“怎么不去屋里等?”
孟连生摸了摸耳朵:“我也不认得其他人。”
沈玉桐这几日忙得身心疲惫,见他这样,却也觉得好笑,他抬手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道:“你是我们家大恩人,还怕没人招待你?”
孟连生抬眼望着他,蹙眉问道:“二公子,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沈玉桐摊摊手,无奈道:“盐厂的事,你应该听过。”家中烦事他不欲与他多,话锋一转,“你来找我作何?”
孟连生道:“二公子是不是想增加往南的盐运?”
沈玉桐点头:“顺和那边估计短时间会不会恢复,盐厂这几日积货太多,只能多往南边调货。但现在是粮运季节,一时半会很难订到足够的船只。”
孟连生道:“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这个,最近进入上海的粮船多,这些船只返航多是运送一些普通日需。我跟他们谈了一下,可以每天空出三条货船做盐运,只是价钱可能比平时要略多一点。”
沈玉桐愣了下,继而又大喜过望,每日三条货船,足以消化这些日子的存货。他激动地握住对方手臂:“只要有船,价钱不是问题。孟,你可是帮了二公子大忙。”
孟连生抿抿唇,道:“我也是听你在找船,正好我在码头做事,这方面比较熟悉。”
沈玉桐一扫这几日的阴霾,不管大哥在北京活动得如何,至少解了燃眉之急。他忍不住在他肩膀狠狠揉捏了一把,满脸都是欢喜之色,道:“孟,我看你就是我命里的福星。”
隔日傍晚,他便安排人将积压在顺和的盐,往立新运过去一批。
因为是孟连生帮忙,他亲自去了一趟码头。
看着一袋一袋的精盐,被运上货船,站在夕阳下的沈二公子,深深积压几日的郁气,总算是吐出来。
孟连生不知从哪里端来一杯热茶:“二公子,喝点茶!”
沈玉桐转头,看到他手中冒着热气的粗瓷杯子,微微愣了下。
孟连生忙道:“这是新杯子,没人用过的。”
“想什么呢?真当我是不是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沈玉桐见他误会,笑着接过杯子,“我就是觉得孟你怎么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我正觉口渴,你就端来了一杯热茶。”
孟连生道:“现在秋燥,我看二公子站在水边吹了这么久风,肯定是渴了。”
沈玉桐道:“原本就是你帮我大忙,我还要劳烦你挂住我渴不渴?”
仔细想来,认识孟连生以来,好像真的是他一直在帮助自己。
照例来,他是是沈家少爷,而对方不过是柏清河一个手下,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偌大的上海滩,应该是自己帮他才是。
然而自己是一桩事都没为他做过,一想,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愧疚,想着日后定要对这个弟弟更好一些。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茶是最普通的粗茶,但喝在口中,却十分甘甜解渴,倒是比家中明前龙井更好喝。
看来喝茶也是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
思及此,他抬头看了眼站在岸边和船家交谈的孟连生。
柏清河的手下?
也许并不尽然。
喝了半缸子茶水,货船也装得差不多。沈玉桐抬头看了眼夕阳,对走过来的孟连生道:“孟,附近有间不错的酒楼,等你忙完了,我们去吃饭。”
孟连生笑:“我没什么事了,现在就可以走。”
沈玉桐点头:“行。”
哪知两人正要转身离开,一个穿着黑短褂的青年气喘吁吁跑过来,拉着孟连生道:“孟,东哥让你我叫你去德兴馆吃饭。”
孟连生道:“你告诉他,我有点事不去了。”
青年瞧了眼他身旁的沈玉桐,凑到他对面贼兮兮道:“东哥今晚有大活儿要做,让你务必过去。”
他口中的大活儿自然就是去抢烟土,孟连生心中了然,他犹疑了下,终于还是点头:“行,我这就去。”又面不改色对沈玉桐道,“二公子,孙老板找我有事,不能同你一起吃饭了。”
“正事要紧,饭何时都能吃。我明日再来码头找你。”
孟连生想了想,又道:“二公子,其实船的事,我也就是举手之劳,你不用放在心上。”
“就算对你来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们沈家却是解了燃眉之急。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也不能叫我总欠你人情。”继而又想到什么似的,笑,“这样下去,越欠越多,我当真是还不起了。”
孟连生摇头:“我日后肯定也有需要二公子帮忙的时候。”
沈玉桐道:“这个你放心,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能帮上忙,二公子义不容辞。”
孟连生轻轻一笑:“嗯,二公子那我走了。”
*
夜晚十点,月上中天。
吁——
嗒嗒作响的马蹄声,在夜色中缓缓停下。
“东哥!”赶车的杜赞压低声音朝车内道,显然是有什么异状。
实际上他不,车内几人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有人赶在他们前头。
车内的人下来。看到前方黑漆漆的路上横倒着一辆马车,三个男人半卧在路边**,想来是已经被了一顿。
“哟!这不是东哥么?这么巧?”
原来抢在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老对头李思危。
李思危认出来人,大摇大摆走过来,朗声笑着与孙志东招呼,语气是十分的得意张扬。
立新和顺和这几年斗得厉害,双方两位老大坐镇幕后之后,在台面上斗得你死我活的便是孙志东和李思危,尤其是以抢烟土这事儿最甚,彼此都截过对方的胡。
孙志东见来迟一步,心中直骂娘,面上却依旧要装作满不在乎地笑:“原来是李大少爷,看来今晚收获不错。”
李思危道:“还行,也就百来斤,够个牙祭而已,不过品相不错,东哥也要不要拿两条回去吃?也不算白跑一趟。”
孙志东哂笑:“不用了,我不差这两口,留着你自个儿慢慢享用。不过——”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年轻人胃口太大可不好,心撑坏了身子。”
李思危也笑:“东哥放心,我身子好得很,倒是东哥自己要保重。”
孙志东冷哼一声,转身对自己人挥挥手:“我们走!”
只是才刚迈出一步,便被李思危断:“东哥稍等!”
孙志东不耐烦道:“李大少爷还有何事?”
李思危上前一步,笑问:“是这样的,最近我们顺和与沈家有点纠纷,想必东哥也听过。”
孙志东道:“你们与沈家的事,我可没兴趣。”
“我知道东哥没兴趣,不过沈家原本走我们顺和码头的货,这几日从你们立新运走了,想必你手下有人对我和沈家的事挺有兴趣。”
“是吗?”孙志东早不管码头上的这些杂事,自是不知孟连生帮沈家找了货船。
李思危继续道:“你手下是有个叫孟的人吧?”
孙志东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孟连生,懒洋洋问:“孟,是你?”
孟连生点头:“嗯,二公子想从我们这边多出一点货,我见正好有空出的粮运船,便帮他安排了几只。”
孙志东弯唇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不错,我们做码头生意,就该活络一点,沈家是我们客户,得好好给人家安排。”又转头对李思危耸耸肩,“李大少爷,你看到了,我们就是正当做生意,可不是掺和你们与沈家的事。”
李思危道:“我还听,这位孟是二公子的朋友。”他一步一步走到孟连生跟前,借着月色量身前的年轻人。
两人上回其实已经在醉心楼过照面,只是那次也是这样的夜晚,孟连生又只是孙志东一个手下,李思危不屑于去注意一个喽啰的的模样,自然不记得对方。
而现在的孟连生,不仅是坏他好事的人,还是沈玉桐的朋友,他非得仔仔细细将人瞧个一清二楚才行。
他原以为沈玉桐是天上的星辰,寻常人难以企及,交的朋友也都是与他一样的世家公子。但是眼前的孟连生,不过是孙志东一个籍籍无名的手下,除了看得出是个模样标志的青年,毫无特别,甚至还有些老实木讷。
李思危心态彻底崩了,沈玉桐不愿跟自己做朋友,却愿意与这么个籍籍无名的穷子结交。
嫉妒的熊熊火焰燃烧起来,燎得他难耐,以至于忘了孟连生是孙志东的手下,猛然伸手攥住对方脖颈:“就凭你,也配合做沈二公子的朋友?”
孟连生因为脖颈的疼痛低哼一声,掐住对方的手腕随手往下一压。
李思危只觉手上一麻,竟被这子成功卸了力气,想要再次抓上去,杜赞和陈勇已经上前将他拦住。
孙志东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李少爷,狗也得看主人,你要动我的人,是不是得先问问我?”
李思危这才从愤怒中回神,恨恨地瞥了眼孟连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孙志东也沉着脸道:“我们走!”
哒哒的马蹄声在夜色下再次响起。
孙志东靠在车厢上,恼火地点燃一根烟:“他妈的,已经连着两次被李思危截胡,这赤佬,迟早让他好看。”
陈勇附和道:“李思危现在真是越来越嚣张,现在连沈家这样的世家都敢搞,人沈家北京政府都有人的,也不知是要作什么死?”
“县官不如现管呗,这赤佬就是仗着他叔与林护军使关系好,以为自己在上海滩可以一手遮天。至于为何搞沈家——”孙志东嗤笑一声,一脸猥琐道,“这还不简单?李思危好相公,看上沈二公子的花容月貌,求而不得,只能想方设法找事。”
到这里,他伸手搭在身旁孟连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笑:“不过孟,你帮沈二公子这事办得不错,就是得让李思危好好吃个瘪。话回来,东哥还真看你了,你一乡下子有点本事啊,竟然能结交上沈家少爷。”
孟连生淡声:“也是机缘巧合。”
“不管什么合,都是你本事。”孙志东自认跟沈家不是一路人,对沈玉桐这样的世家公子也不感冒,因而对孟连生这段友情并无兴趣,完这句,就又沉下脸,将话题拉回李思危,“若不是大哥一直压着,我早就干掉李思危那龟孙子。”
陈勇道:“大哥也是心谨慎,现在警署故意让我们立新与顺和双方制衡,以方便控制上海。要是我们直接动李思危,李署长和护军使那边可都不好交代。”
孙志东狠狠吸了口烟,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让李思危这赤佬骑在我头上,我实在是不甘心。”
一旁的孟连生冷不丁插话问道:“东哥,你不能动李思危,但如果别人动呢?”
孙志东明显是觉得他在讲笑话,嗤笑一声:“我倒是想,但上海滩除了警察署长和护军使,有谁敢动李思危?”
孟连生若有所思,没再话。
这一趟空手而归,孙志东一腔怒火,自是去烟花柳巷发泄个痛快。
孟连生回到柏公馆,已临近十一点,他漱洗干净,去报架拿了两份今天还没看的报纸。
沈家最近被顺和断了往北的盐运,沈二公子也成了花边新闻的常客。
今天报纸上依旧有他的花边,顺和这回中断沈家盐运,实则是李思危和沈玉桐争夺佟如澜闹出的矛盾。
上海滩公子哥儿争捧戏子不是稀奇事,先前还有过大出手闹出人命的例子。如今佟如澜又正当红,倒也合情合理。
孟连生平静地扫完这篇满是噱头的故事,翻开另一页,目光不经意落在一则悬赏消息上——江南制造局昨夜丢失一批军火,淞沪警察署悬赏两百大洋征求线索。
短短一则消息,孟连生却默默看了半天,最后将报纸折好,放在床头柜上。
*
城南高昌庙。
洋务运动后,随着江南制造局在此建立,高昌庙成为成了沪南重镇,酒楼,银号,布庄鳞次栉比,比起租界,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到高昌庙去白相,一度成为沪人流行的休闲方式。
孟连生此前从未来过高昌庙白相过,今日前来,也并非为了游玩。
他下了电车,朝路人听之后,寻到江南制造局附近。
江南制造局丢失军火是一桩大事,为此军警正在派人挨家挨户搜查,昨日立新码头也迎来了几个便衣,只是事发三日,始终一无所获,据护军使大发雷霆,去警察署狠狠敲了一番。
比起不远处市的热闹,工业区十分清静,只隐约听到有机器的轰鸣声。大铁门外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表情冰冷严肃,让人毫不怀疑如果在门口露出哪怕一点鬼祟之状,这几位大兵便会举起手中的毛瑟枪,将人当场击毙。
因而孟连生只默默量片刻,便如同一个普通路人一样,神色平淡地离开。
离开大兵的视线范围后,他在周边转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几个躺在路旁挠虱子晒太阳的乞儿身上。
他想了想,走过去蹲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元,丢在乞儿面前的盆里。
懒洋洋的乞儿立马坐起来,伸出脏兮兮的手,将那几枚可怜的铜元刮分。
“谢谢公子!”
孟连生轻轻一笑,似是随口问:“你们晚上也睡在这里?”
乞儿身后有一个茅草棚,遮不了风,但挡雨约莫是够的。
有乞儿回:“是呢!”
孟连生笑问:“那这几日半夜,你们有没有听到看到有什么车辆经过?”
“车辆?半夜除了粪车,还能有什么车辆?”
孟连生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粪车是拉去哪里的?”
一个乞儿往南面一指:“那边的化粪池咯!”
孟连生顺着他的手看了一眼,遥遥可见大片的农田。他点点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元,递给那个衣衫褴褛的乞儿:“和大家一起去买好吃的。”
几个面黄肌肉的乞儿,顷刻间变得神采奕奕,攥着一块银元,蜂拥着朝街市跑去。
此刻正是秋收时节,今年江南一带天色不错,收获颇丰。孟连生找到一处化粪池,旁边凌乱放着两个空粪车。他皱了皱眉头,迈步离开这熏香之地,走到不远处一个金黄稻田停下,田里几个农人正在用谷机谷子,轰隆隆的好不热闹。
这一带是大片农田和果园,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不少这样的农人在忙碌。要找地方藏几箱军火,想来不是难事。
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农人的劳作,走到几个人旁边,客客气气地问:“这附近有没有野码头?”
“有的,你往东走到江边,再往南走半里地,就能看到一个,没怎么用了,就偶尔有渔的用一用。”
孟连生道了声谢,按着他的方向走去。
虽已仲秋,晌午的日头依然炙热,他走到江边站住。
水面波光粼粼,前方野码头一条乌篷船靠在水边,船头坐着一个老翁,正叼着一杆旱烟在抽,几只鹭鸶在水中嬉戏。
这是一条渔船,船夫正是渔人。
孟连生上前一步,问道:“老伯,你这船这两天能出租吗?我想从这里运点东西去长江?”
老翁抬起眼皮,道:“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今晚已经有人包了,你要么现在,要么明日?”
孟连生随口问:“今晚几点被人包了?”
老翁答;“亥时三刻。”
孟连生点头:“行,那我回去确定一下,再来同你商量时间。”
老翁见他转身,冲着他背影高声道:“包一次船一块大洋,一分都不能少。”
孟连生回头,笑着点头:“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