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鬼织娘(完) 下月老太爷七十整寿,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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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犀原本恬静平淡的面容上, 浮现出愠怒的神色。

    而或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姚继汇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他不管素犀的反应, 自顾自地起来。

    “你看不上我……母亲也看不上我。”

    “明明我才是天锦坊的大掌柜!”

    “结果这些年来,有谁真把我当回事过!”

    他的身体被困在丝线茧中,无论怎么激动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张露在外面的脸,随着情绪的起伏, 涨得通红。

    从到大,那积压在心底的一桩桩一件件,都随着他的怒意被翻腾出来。

    懂事起, 父亲、母亲、几乎所有人就都在对他,他是姚家的长子,以后早晚要撑起家业,一言一行都要为弟弟作出表率。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读书塾, 将那之乎者也的迂腐框框尽套在自己身上,可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句:“老大太规矩了,以后反倒不敢把买卖交给他。”

    没过多久, 家里就把弟弟姚继沣送出了国去, 要让他多多见识世面, 学学人家的新文化。

    这还不算什么,就连同样留在家中, 比他年岁上不少的老三,都开始跟在父亲身边管织坊的事了。

    可身为大哥的他,却还是按部就班地在书塾里跟着老先生念书!姚继汇头一次心里生出了隐隐地不安,他独自去找了母亲,可母亲却对他:“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就是。”

    读书……读书……那时的姚继汇心里头, 还存着点念想,若是自己真的读成了书,能考个功名也能为姚家添光的。

    谁知没过多久,朝廷就下了旨意,从此以后竟再无科举了!

    一夜之间,姚继汇只觉自己成了个笑话,读了十几年的书,半分用处也无了。

    从此他连书塾都去不得,勉强跟着父亲去学学生意,却发觉自己当真什么都不通,连性子轻佻的三弟都比不上。

    姚继汇开始终日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愿出门,可这么几日下来,却没有人来过问他。

    所有人都将他的沉闷习以为常,他成了姚家最可有可无的人。

    不甘,屈辱,无奈……千百苦恼滋味下,姚继汇一头扎进了织坊中,他并不懂纺织,只是日日对着那吱吱呀呀的织机发起了呆。

    直到有一日,几匹新织成的缎子无意间从桌上滚了下来,正落到了他的面前。姚继汇本是无心略瞧,却发觉那缎子上恰织的竹叶纹清雅异常,十分合他心意。

    询问之下才知,是坊中一个新来的,唤作“素犀”的织娘织出来的。

    好漂亮的缎子,姚继汇心中想着,遥遥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素犀……好漂亮的姑娘。

    那日起,姚继汇往织坊中去得更勤了,每日都远远地瞧着素犀,间或托着琐事搭上三言两语,偶然素犀笑一笑,便令他觉得心头的烦扰都抛尽了。

    姚继汇甚至玩笑般得想着,三弟厉害便由着他厉害去了,反正无论谁管家,都不能把他从这织坊里赶出去就是了。

    可谁知老天却连这点子安稳,都不肯给他。几个月后,姚父去世了,留洋的老二姚继沣也赶回来奔丧。

    那段日子天锦坊里乱得很,尽管姚继汇处处无用,但还是当了名义上的大掌柜,每天随着母亲忙前忙后,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素犀竟与姚继沣越走越近!

    嫉妒在他惯于隐忍的胸怀中,酿成淬着孽毒的恨意,而素犀以婚约为借口的辞行,则化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是个荡妇,活该被淹死在云水里的荡妇!”

    姚继汇昔日的温儒荡然无存,像是疯子般对着素犀破口大骂,而素犀在最初的惊讶与愤怒过后,神色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没什么可的了,事到如今,她与他早就没什么可的了。

    汪峦靠着祁沉笙站在旁侧,看着姚继汇几番变脸,最后成了这副可笑又可悲的模样,也不知是该感叹,还是该唾弃。

    不过一切落到祁沉笙眼中,也不过换来他冷冷而笑。

    “你笑什么!”姚继汇骤然听到祁沉笙的笑声,猛地转过头来,怒瞪得双眼几乎要爆出:“祁二少,你又有什么资格笑我!”

    “我被女人骗了,还知道杀了她雪耻,你呢?”

    “你被这男人骗了,如今居然还把他养在身边,迟早烂死在他身上吧!”

    汪峦感觉到,祁沉笙的目光瞬间凛冽了,他的手还搂在自己的腰间,嘴边的冷笑也未散去。

    “我就是想要烂死在九哥身上,如何?”

    姚继汇一愣,他显然没有料到祁沉笙竟会有这般坦然的回答。

    但祁沉笙的话,却并没有就此结束,他敲着手中的绅士杖,揽着汪峦向他缓步走去,字字轻蔑道:“你也了,你是姚家的长子,姚家从未亏欠过你半分。”

    “明明就是是你自己懦弱无能,所以担负不起家业,所以追求不到素犀。”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笑你?”祁沉笙的声音顿了一下,他在姚继汇仿若吃人的目光中,低头轻嗅着汪峦发间的淡淡檀香--

    “我,至少从不会懦弱到把恨杀挚爱,成雪耻。”

    汪峦微微而怔,随即抬起手来,轻轻地回扣住祁沉笙的肩膀,换来对方在他额上落下轻吻。

    姚继汇仿佛气到了极点,可祁沉笙所言句句,却都是他无可辩驳的,他只能大声地怒喝着:“住口,住口!”

    祁沉笙当然也再不想与他话,灰色的残目只是望向了沉默许久的素犀,冷声道:“为着杀这么个东西,你当真不去月城?”

    汪峦闻言,也跟着看了过去,他明显感觉得到,素犀对姚继汇因恨而生的执念,已经所剩无几了。

    或者,也许当初没有汪明生的掺和,素犀根本不会化为执妖后,滞留在世上这么久。

    但素犀还是摇了摇头,望着仍在发狂大骂的姚继汇,喃喃地道;“他杀了我,就必须要偿命的。”

    汪峦皱皱眉,尽管他并不知道祁沉笙口中的月城,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却觉得若是素犀因为要杀姚继汇而消散,实在是大大的不值。

    他刚要开口劝,却听素犀继续喃喃道:“祁二少,夫人……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月城……我是去不得了。”

    她目光散散的,纯美的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十几年了,汪明生为了豢养我,不知耗死了多少人……”

    “姚继汇杀了我要偿命,我害死了他们,又怎能安心去月城呢?”

    “可害死他们的人是汪明生,不是你。”汪峦望着素犀,压着喉间泛起的咳喘,低声劝道。

    素犀却没有再回应,汪峦从她的眉眼间,读懂了她的心思。

    所以这便是善与恶的区别,汪明生姚继汇为着私心妄害人命,却想尽办法苟活于世。而于素犀来,即便她从不想害人,但那些人终究却是因她死的,所以她便没有办法放下一切,升归月城极乐。

    素犀慢慢地走到了云薇的面前,有些怜爱又抱歉地望着她,之后终于肯转眸,望向仍在昏迷之中的姚继沣。

    年少时,那情窦初开却又苦涩不堪的爱恋,终究在这十几年的蹉跎中,消耗殆尽。所以当姚继沣被姚继汇算计,拿了困着她残念的木梭,来到云薇的面前时,她才真的生出了霎时疯魇,将他们也一并卷入了幻境。

    “祁二少,素犀还想求您一件事……”

    “把他们一起,带出去吧。”

    祁沉笙握着手中的绅士杖,略点了点头,做出了最后的询问:“你真的不入月城?”

    “……不入。”

    素犀闭上了双眼,轻轻地将那两个字吐出,再无所多言。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想要再什么,却也知道没有再的必要了。

    这是素犀自己做出的决定。

    不知从哪里而起的火苗,点燃了眼前的一切,千万丝线所织成的幻境,开始寸寸化为飞灰。

    姚继汇终于骂累了,再不动了,目光呆滞地困在丝茧中,任凭大火烧至眼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素犀又坐回到了她的织机边,灵巧的手熟练地操纵着木梭,将丝线与自己的乌发一起,细密而轻快地纺织着……

    汪峦的眼睛,被祁沉笙从身后,轻轻地捂住了。

    他并没有看到,最后大火吞噬一切的样子,并没看到这桩延续了十几年的旧事,最后真正无奈的结局。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已经又回到了真正的天锦坊中,着急寻找妹妹的念薇,终于彻底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大雨还在下着,雷声却已经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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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天锦坊回来后,汪峦留在洋楼中休养,而祁沉笙又陆续忙了一段日子。

    三掌柜半夜吊死,大掌柜莫名失踪,姚继沣彻底接手天锦坊后,却突然决定从那条紧挨着云水的老巷中搬走。

    正当众人将此事传开,议论纷纷时,那街巷中却又有许多店家,陆续搬走了……

    夏日的午阳越发热烈,汪峦饭后喝得药又全因暑热吐了出来,整个人恹恹地靠在玉席上,直到祁沉笙匆匆赶回,才勉强起了几分精神。

    他不想提及自己的病,于是故意岔开话,低低地问道:“那街上的事……如何了?”

    祁沉笙紧皱着眉头,扶着汪峦靠在自己身上,为他扇起了扇子:“何城东查清了当年所有真正参与其中的铺子,已经一一记下了。”

    “有些事明着既不能如何,暗里慢慢来……便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吧。”

    “嗯……”汪峦合眼轻轻应了一声,终是撑不过体弱病缠,在祁沉笙的怀里昏睡过去。

    而守在卧室门外的何城东,也放轻了脚步,来到祁沉笙的身边,压低声音道:“刚刚大少爷那边来电话了。”

    “是下月老太爷七十整寿,请您务必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