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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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她这样咄咄逼人,李靖梣气得双肩发抖。但她知道岑杙此时此刻多半是在发泄情绪,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被卷进去。

    岑杙两眼发红,尤其是看到她身上那身不伦不类的丧服,按照玉瑞丧葬礼制,位尊者并不需要为位卑者服丧,而她此刻玄衣加身,头戴素抹额,腰系白丧带,分明是在为涂云开服丧。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不难猜出是做给涂远山看得。光凭这一点,就令她怒火中烧,肺都要气炸了。

    李靖梣理解她的愤怒,她从受佛门教化,杀一个人恶人尚且郁郁在怀,何况亲眼目睹这么多百姓无辜身死,而且她父亲当年又是因此事,开罪了玉瑞大部分军权势力,落得了自杀明志的下场,她的愤怒、恼火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是她纵有千万种情由,这样莽撞地抬尸闯军营,当着众人的面儿历数官兵罪过,把少部分官兵的罪孽扩大到全体官兵,这并不是智者所为,一个弄不好就会?引起士兵哗变。令人无法苟同。

    何况,她只是稍微提出不妥,她就上纲上线,给她扣上公私不分、徇私枉法的大帽子。不知道她是哪里来得这么大火气。即便她是岑杙,即便她是自己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心?爱之人,也不能任她借着民意和舆论的幌子来逼她就范!

    也许是气到临界值了,她反倒能冷静下来,徐徐道?:

    “岑杙,我们都先冷静下来,有些事情,必须要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讲清楚。两个炮仗是绝不可能把道?理讲明白的,只会把彼此炸得两败俱伤。你是不是?”

    “何况,这件事我们本质并无多少分歧,都是想惩恶扬善,让过错的一方受到惩罚,区别只是在于各自的处理方式不同。为什么要为此大动干戈呢?坐下来好好商议不行吗?”

    “你扪心自问,我有过包庇不法,纵容罪孽的前?科吗?这件事根本就是你不相信我造成的,你不相信我会?为劳家村的村民伸张正义,不相信我会?为他们做出公正的判罚。”到这儿李靖梣鼻子一酸,委屈涌上喉咙。却仍旧强忍着,跟她摆事实,讲道理。

    她已经把事情得很清楚了,她一向信奉走一步看三步稳扎稳?的策略,先稳定军心?,再徐徐图之。这就跟她抓内奸一样,本来可以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让阿狼直接揪出内奸,但这除了发?泄怨气外?,并不能让所有人的利益最大化。

    岑杙则一心?想为冤魂伸冤,手段激烈,让三军将士人人自危。但在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至少短期内他们不会?再顶风作案。双方确有分歧,但目的是一样的。

    见她静默不语,李靖梣心中稍定,按照目前形势,对她坦然相告:“我也想像你一样快意恩仇。但你要的绝对公道,在我这里,是没有办法给你的。北疆军的强大是客观事实,你、我,甚至父皇,都没有办法一夕之间拔除他的根基。凭借三言两语就想让涂远山身败名裂,是根本不现实的。当年你父亲联合整座都察院数十名御史弹劾他,都没有成功,你与他交手,胜算又是几何?”

    岑杙似乎想反驳,但李靖梣没给她插话的机会,“不过,我知道涂远山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一定会?为劳家村屈死的冤魂做出最公正的裁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逞凶者,这点能够让你满意吗?”

    岑杙听着她轻柔、徐缓,但坚定、有力的声音,情绪慢慢放松下来,满腔的戾气亦消散无踪,只是心里仍有不甘,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且把人先带回去,等候我的消息,有结果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岑杙很官方地回答:“既然如此,臣就回去静候佳音。希望殿下能到做到,惩罚所有逞凶者。如若殿下言出必行,臣也甘愿为适才莽撞行为向殿下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明明还在赌气。故意摆出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做给她看。

    李靖梣嘴唇动了动,似乎是累极,托起胳膊揉了揉眉心?,挥手道?:“那你自便。”也转过屏风去了。

    直到那脚步声走远,李靖梣才唤云种进来,交代今晚的任务。云种无意间瞧见她眼眶周围那圈醒目的红,像肿泡似的,没敢吱声。但是不久,就悄悄命庖厨多送了两个煮鸡蛋进来,用意不言而明。但李靖梣并未理会?,固执道:“放那儿吧,本宫不饿。”

    岑杙回到营帐的时候,余怒未消。但是想到李靖梣转去屏风后的落寞影子,心?里又很矛盾。

    这时庄和顾青一先一后地迎了出来。

    “大人,你回来了!”掩不住的欢喜。

    这么久不见,岑杙真有点想他们,“嗯”了一声,看向顾青:“这些天你们好吗?可曾受委屈?”

    庄道?:“哪儿能啊,我们过得可好了。大人,你知道吗?我跟着娄将军?仗,抓了五个土匪呢!娄将军夸我是好样的。”

    “是吗?那可是奇闻了,那我得写信告诉你爹娘,他们估计得吓得一愣一愣的。”

    姜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了,大人,这些天您去哪儿了啊?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我跟着大军去了浊河边,到处找您都没找到。”

    岑杙想起这些日的遭遇,心?情便有些沉重?,将自己的经历简略一。讲到自己因祸得福被土匪丢下的时候,岑杙转顾这件事的“罪魁祸首”,笑道?:“顾青,我好像又欠了你一条命,这人情以后该怎么还呢?我觉得下辈子都可能还不起了。”

    顾青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提起兴致回应。岑杙正纳闷,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吱悠吱悠的车轱辘声。

    回头,就看见一队士兵押送着囚车,往大营里去。形似方形鸟笼的栅栏里困了一位盘腿高坐的黑衣人士,肩膀如虎背般厚实,神容像豺狼般骇人。纵使全身被枷锁捆压,脊柱仍像树干一样挺立。波澜不惊地端坐囚笼,俨然把囚车当成了代步的金銮。

    正是沦为阶下囚的顾人屠。

    岑杙见顾青眼中泪水即将满溢,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将人带回帐中。看她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遥望囚车离开的模样,心?里也难免悲戚。不论顾人屠做过多少恶事,他始终是顾青的哥哥,是那个为了保护妹妹,愿意将一切罪恶揽于自身,跳进瑞江也洗不清的顾山。

    “顾青,你是不是心里有很多话?不妨跟我,我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保证会?听你的。”

    顾青郁郁寡欢的,摇了摇头,眼睛却红透了。岑杙无奈地看着她,“那好吧,待会?儿也可以,天黑后,我悄悄去看下你哥哥。你有什么话要交代给他吗?”

    岑杙?听到了关押顾人屠的地点,以监军的身份悄悄前?去探视。

    到了囚车旁,她唤了顾人屠一声,对方缓缓地抬起了头。近距离审视他,才发?现这杀人狂魔远没有傍晚看到的那么精神,无论是面色还是此刻受伤一直转动不停的佛珠都覆上了一层颓废之色。

    “师父,你来了。”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和顾青答应帮你办妥。”

    虽然从娄韧口中得知顾人屠最终挟持了顾青,但她基本可以确定,是顾人屠为了撇开和顾青的关系,不得不采用的一招苦肉计。

    “可以给我来一碗速死的酒吗?”那顾山抻了抻腰,笑道?。

    “抱歉,办不到,你将被押到京城进行三司会审,在会审之前?,谁都没有权利让你死。”

    “嗤!”他发?出不屑的冷笑,“杀人便是杀人,何必弄这些虚情假意的名堂。”

    岑杙不答,“顾山,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顾人屠轻蔑地瞟了她两眼,忽然饶有意味道:“后悔?你可知这十年总共有多少条人命死在我的手上?”

    岑杙缩了缩瞳孔,其意不明地盯着他。

    “九百九十九条!”他宣布这个数字的时候,眼睛里幽幽发?着蓝光,犹如饥渴的饿狼一样,“还差最后一条,我就能成为千人屠!你觉得一个志在有生之年,达成万人屠伟业的枭雄会?后悔吗?就算后悔,一万个狗官的人头丧命在我手中,那种痛快也能全部抵消!”

    “我真希望永远不认识你!”

    岑杙咬牙离开囚车,对他的所有同情和怜悯归于沉寂。想了想,又回过头来,从怀中掏出一枚青色的玉佩,不屑一顾地丢进栏杆缝隙里,“你好自为之。”

    随着“格楞楞”的几个响,那东西便归于沉寂。顾人屠试着伸手将玉佩拾起来,但有枷板挡着很不方便。他额头青筋暴起,不由歇斯底里地喘息了两声。才把玉佩翻了过来,平面朝下,露出了鹅卵似的凸起的腹部。

    那是一块质地非常粗糙的青玉,但雕工却很精巧,鹅卵腹上刻了一座青山,好像是家乡郁青山的模样,又好像不是。

    顾山一眼看出,这块玉佩是当年他随采石匠上山,无意中在大山上采来的,他偷偷私藏了起来,回家用磨刀石把它?磨成了一块光滑圆润的鹅卵形状,要留给顾青以后当嫁妆。顾山离开羊角寺后,顾青整日握着这块玉郁郁寡欢,岑杙有一回见着了,便自己会?一些刀工,可以帮她在上面刻点东西。带着她到山下老匠铺里,跟人磨了好半天工夫,才获得使用工具的机会。在顾青的笨拙手语描绘中,慢慢在玉佩上刻下了他们家乡郁青山的模样,围着鹅卵石雕刻了一圈,还在前后各刻了“山青”两个字,从中间一分为二。“青”的那半顾青一直留着,而“山”的那半,她要等顾山回来,送给哥哥。却哪知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