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至善至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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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东宫幕僚见她先是在言语中辱及驸马,又?自抬身份压人,皆气得牙根疼。但她确实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且有向皇帝的临事密奏权,这?点不忌惮也不?行,只能隐忍不?发。

    岑杙不?屑地摔了袖子,又?向李靖梣自辩道:“殿下容禀,臣当晚确实接触过?顾人屠,也确实曾质问过他一些?话?,还朝他丢过一个东西,不?过?,绝对不是什么青玉,而是随手捡的一块石头。臣想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听了他的那些混账话?也不?会吝啬丢他一块石头。”

    “哦?他了什么?”

    于是她便把昨晚与顾人屠的对话内容挑了一部分出来,重点放在那“千人屠”的事迹上面。众人皆闻之色变,寒气阵阵。

    “殿下明鉴,臣有何理由去给一个罪大恶极之人送青玉?给他下毒就更胡扯了,他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即便臣想让他死,又?何必自己亲自动手,无?端授人以柄,臣自认还没蠢到那种地步。请殿下莫要听信人谗言,还臣一个清白。”

    虽然她得振振有词,但李靖梣却是不信的。青玉佩总不能凭空出现,而她的嫌疑的确最大。且她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没有送玉的理由。别人不?知就里,她却是晓得的。那青玉八成是替人转送。

    但现在她也只能装聋作哑,问在场所有人,“那么你们到底有没有人亲眼看见岑大人送青玉呢?”

    “这?……”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昨晚夜色太黑,营里突然开始抓人,又?吵又乱,臣等确实没有留意到。”

    “臣可以替岑大人作证,那顾人屠是死于自杀,和任何人无关。”

    这?时,一个年轻人掀帐走了进来,却是侯爷吴靖柴,岑杙略微有些?吃惊。他走到李靖梣面前,道:“殿下,臣知道顾人屠中的剧毒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他手中捏着一颗褪了色的佛珠,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立即有人认出,这?颗佛珠和顾人屠腹中的那十五颗是一样的。

    “殿下请看,玄机就在这里。”他竟然伸出另一只手,轻巧地把佛珠给掰开了,那佛珠竟然是空心的。

    “臣和顾人屠交手时,曾留意过他手腕上?的佛珠,总共有十六颗,但是臣方才在帐外听军医,他肚子里只找到十五颗佛珠。臣就疑心,那另一颗佛珠去哪儿了呢?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臣就去他帐子里找,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这?两半佛珠。”

    众人纷纷恍悟:“难道他把剧毒藏在了这?颗佛珠里?”

    “正是,臣刚才让军医检验过?,这?佛珠里残存的粉末,确认是曼陀罗无?疑。”

    “原来如此,难怪查不到是谁给他的毒,原来是他自带的。”

    李靖梣不相信吴靖柴会这?么巧地赶来,替岑杙作证。联想到岑杙对庄的耳语,猜到多半是她所为。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岑杙听到军医从顾人屠腹中找出十五颗佛珠时,心中便产生了疑虑,因为那条佛珠她见过?,上?面共有珠子十六颗,便立即猜到缺少的那一颗佛珠可能是破案的关键,于是悄悄叮嘱庄,让他去找寻这?颗佛珠的下落。没想到的是,吴靖柴会站出来帮她解围。她猜测多半和顾青有关。这?样倒也好,由他这?个中立人士出来作证,她就更难洗脱嫌疑。

    李靖梣看着场下的人,神情?却丝毫高兴不起来。顾人屠一死,她想借助顾人屠口供,击裴家的计划就流产了,对东宫绝非是好事。幕僚们察言观色,看出了李靖梣的意难平,纷纷又?嗟叹起来。

    当众人接二?连三告退以后,吴靖柴突然凑到李靖梣耳边,神秘兮兮道:“皇姐,有人想要见你。”

    岑杙刚出营帐,就碰上?一个纤细弱的身影,却是书童扮的顾青。当即心弦一紧,手心紧张的直冒冷汗。

    “你来这里做什么?”

    顾青却不答,掀开?帘子就进了大帐。岑杙一看,也忙跟进去。但皇太女却下了逐客令,“岑大人,是想留下来和孤共商机要?”话?里警告的意味明显。

    岑杙无?奈,只好拱了拱手,挤眉弄眼地退出了大帐。可惜顾青一直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她这一番辛苦又都白费了。

    看着对面那纤弱的身影,李靖梣疑惑,“你有什么事要密奏本宫?”

    顾青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叠成四方形的白布,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殷红,像是一封血书。她双手捧着那白布,做出呈递给李靖梣的姿势。

    李靖梣接过?白布展开?,见果然是一份血书,上?面用殷红的字迹写道:“吾已将与裴演往来密件埋藏,地点唯吾妹所知,望皇太女殿下能信守诺言,莫要与她为难。人屠顾山绝笔。”

    顾青又?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交给李靖梣,李靖梣接过?一看,上?面又用清秀的字写了:“郁青山勺子岭顶峰有块巨石,状似蟾蜍,日中时蟾蜍投影于地,头部往下纵深至腰,可得一木匣,匣中便是埋藏之物。”

    李靖梣阅毕,心中不由一喜,这?正是自己千辛万苦想要得到的,有了这?些?证据,足以将裴家连根拔起。她将纸收了起来,看向顾青的目光也缓和了许多。

    顾青比划道:“这?是逃亡路上?家兄交给我的,让我等他死后交给殿下。”

    李靖梣因问:“这?么,顾人屠的剧毒可是你给他的?”

    顾青摇了摇头。

    “那便是他事先早有准备了。”李靖梣虽然对顾人屠欣赏不?起来,但对他最后的布置和对死的坦然倒是刮目相看。这?个决定对于他来无?疑是最明智的,就他所犯的罪孽,一旦进入司法审判,受到的将是比凌迟还要残酷的惩罚,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顾青抬起手来,似乎要比划什么,但不?知为何又?颓然放了下去。

    “你想什么?”

    顾青咬了咬唇,脸露哀凄之色,手语道:“殿下能否准许民女再见兄长最后一面?”

    李靖梣有些?为难:“不?是我不?让你见。只是你哥哥是中毒而死,尸体并不好看,而且军医为了检验死因,已经将其剖开?肠胃,你想看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顾青眼中骤然聚起一汪水色,一低头就从眼眶中砸落,“请殿下恩准。”

    李靖梣心中嗟叹,命运像开了个玩笑般,将这?一对亲兄妹,一个引向至善,一个引向至恶。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殊途同归。

    “好吧!”引她到屏障后,顾青看着那全身蒙着白布的尸体,颤抖着走过去,跪在尸榻前,掀开?白布一角,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喑哑的白布上?。

    李靖梣不忍见这?样的场面,用袖掩着鼻子,先出了屏障。

    过?了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顾青两眼红红,终于从屏障后走出,看到的是李靖梣在烛前焚烧血书的场面,微微愣神。

    李靖梣目中有丝坚毅,看着那血书烧成灰烬,回头对顾青凛然道:“有些?话?虽然出来会让你不?舒服,但我不?得不?提前讲明,因为这非常非常重要,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从今以后,你最好装作和顾人屠素不?相识、无?论他接下来被戮尸也好,被千万人唾骂也好,都和你无?关。否则,事情?一旦败露,本宫非但保不?住你,也保不?住岑杙。你肯定也不?想她被你连累,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是不是?”

    顾青知道最后一句才是她想强调的,其实,即便她不自己也会如此做,当下便用力地颔了颔首。

    岑杙在外面等了很久,见顾青出来,也不?管别人的眼光,先拉她回营帐,问:“你都了什么?没把那玉佩的事招出来吧?”

    顾青摇了摇头,岑杙劫后重生般喘了口气。却又好奇她和李靖梣究竟了什么?

    正在这时,她听到帐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声嚷着:“殿下,二?公主回来了!”

    李靖梣刚好从帐中出来,“在哪儿?”

    “刚进了辕门,部下们正用担架把她抬到大帐来。”

    “担架?她受伤了吗?”

    “没有,二?公主是一个人过?来的,貌似走了很远的路,累得走不动了!”

    李靖梣一听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朝辕门跑去,老远就看见了坐在担架上被众人抬着的那个像乞丐似的妹妹,她脚边还趴了只同样惨不忍睹的狗,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一行人经过?岑杙营帐的时候,不?巧被岑监军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登时脖子一紧,感?觉有点不太妙。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大帐里,李靖梣一边用热毛巾帮李靖樨擦脸,一边听她一喘一喘地哭诉自己这?一天一夜的悲惨遭遇。

    “她把我的马抢走了,害我和阿狼一天一夜只能在山里跋涉,又?累又饿,脚都走烂了,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李靖梣眼睛红红的,一边安慰她,一边帮她脱下鞋袜,竟然在她脚掌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泛白的水泡。李靖樨对着脚泡又是一哭,指着这?“罪证”跟姐姐痛诉岑杙的无?道恶行。

    李靖梣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待把她哄睡后,立马把岑杙叫过来,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岑杙知道这?口锅是免不?了了,便把事情?全盘托出,辩称自己也没想到李靖樨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以为她出来总得带上一两个侍卫,谁成想她竟会单独行动。那意思是也不?能全赖她一个人。

    李靖梣快气死了,“你问都不问,就认为是她偷了你的马儿。又?把她一个人丢在深山里,万一她遇到土匪了,该怎么办?”

    岑杙赶忙赔礼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我错了,等她醒来,我亲自跟她磕头赔罪总行了吧?”

    “磕头就不?必了,但是必须要赔罪。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吗,为什么不?能把她当家人看待?”

    “行,我发誓,以后一定把她当家人,当亲妹妹看待!你能把这?狗拉走吗?别让它虎视眈眈对着我了。”

    到了晚上?,岑杙果然来道歉。李靖樨在痛骂了她一番后,心里的那口恶气总算出了一半。竟然坐着担架去军营里遛狗了。

    岑杙:“……”

    这?什么没心没肺的二?世祖啊?抬着担架去遛狗,她这不?是吃饱撑的吗?

    “你不?明白?”李靖梣似笑非笑。

    “我不?明白。”岑杙实在不明白这二?世祖的脑回路。

    “算了,你那么笨,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李靖梣心情?舒畅了许多,起话?来都有一股慵懒闲适的味道。

    “我……哪里笨了?”岑杙颇不?服气。

    “你还不?笨吗?”李靖梣掀了掀眼皮,睨着她:“就今天,大夫都了那块玉不?是致死顾人屠的主因,你还在那儿丢石头,丢石头!不?知所谓!再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了。”

    岑杙一脸懵,“我……我不?丢石头,我能啥?总不能承认那玉是我丢的吧。”

    李靖梣摇摇头,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神情?,低头翻阅公文。岑杙觉得智商被鄙视了,不?服气道:“那你,我该怎么做?”

    李靖梣连眼皮也未抬:“如果我是你,我会承认那块玉就是我的。”

    岑杙眨了眨眼,不?解道:“为什么?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惹什么祸?上?什么身?了玉佩不是致死的主因,就算承认又?能如何?”

    “可是,这?不?等于承认和他私相授受了吗?”

    “授什么授?你之前不?是已经有言,听了犯人的狂言悖语,怒气填膺,忍不?住朝他丢石头。与其还要低头弯腰捡石头,为什么不?直接拿玉佩他!”

    岑杙惊呆了:“拿玉佩?这?……我还真没想过,一般人,应该舍不?得丢玉佩吧!”

    “可你不?是一般人啊,你家财万贯,随手拽下块玉佩他又?能怎样?何况那块玉质地并非佳品,丢了能值几个钱?总比你现捡石头去砸他,最后玉的来历解释不?清楚要强吧?幸好昨晚许多巧合让士兵分了心,否则若有一人看见你手上?明明拿的是玉,却非要是石头,我看你怎么下台!”

    “呃……”岑杙当时一心想的是,赶紧和那块玉佩撇清关系,倒也没有顾虑这?么多。现在经李靖梣一点拨,不?禁后怕连连。再寻思她的办法,确实技高一筹。

    她不禁一拍大腿道:“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我用玉去丢他,更能显示我当时实在气急。哎呀,我确实是笨!麻烦来时,我只想到要躲避它,却从未想过要将它化为我用,还是你聪明!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李靖梣看着她倾慕的眼神,反倒不?好意思了,“是你自己笨,看谁都聪明。”

    “哪有?明明是你太聪明了,才显得我笨。”

    岑杙深深着迷地看着皇太女,愈发觉得自己真是捡了个宝。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知道廖世深吗?原来他就是谋害铜锣的内奸,难怪丫头一点防备都没有。”

    “嗯,我收到的消息了,之前便猜是他。”

    “唉,真是人心难测,之前他明明对铜锣挺好的,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之前他效忠的是我,之后他效忠的是别人,岂能一样?他不?是第一个背叛东宫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谭太傅去职之后,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一点其实早在意料之中。”

    岑杙点了点头,“那你把他处置了吗?我回军营这么久一直没见到他。”

    “没有,我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

    “别的用处?”岑杙眨巴眨巴眼,突然恍悟,她这是要把麻烦“转为我用”,不?由好奇:“做什么用?”

    “以后再给你揭晓。”

    在狼山盘桓半个月,李靖梣终于决定拔营启程。

    特地留了一部分人马在此帮劳家村重建家园,大部队则立即拔营回京。

    启程之日,顾青身边多带了一个人,岑杙一看是先前被自己救下的劳镯儿,“她这是……?”

    顾青手语道:“镯儿姑娘的亲人都死了,已经无?家可归,我想把她收留在身边,教她学些?医术,将来有个一技之长,也好养活自己。”

    “原来如此。”岑杙欣然道:“那就让镯儿姑娘随我们一起回京吧。”

    因为狼山的山匪已经被清剿干净,所以大军可以放心地通过?狼山夹道。

    来去不?仅方向迥异,心境也全然不同。白日的狼山群峰竞秀,千山耸翠。峭崖壁立,冠入云端。没有了世俗的戾气,那狼头峰也自带一股独拔超群,钟灵毓秀的气度。

    午间驻扎时,岑杙站在车头眺望群山,发现道旁的崖壁上?站了一人,迎风高瞩,立崖远瞻,“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她心情?激动,忙跳下车,兴致勃勃地往崖上?攀去。

    到了崖巅,视角一新,风景便又?迥丽。见那人独立云端、横扫群山的豪迈气象,笑着走过去,“站这?么高,不?怕晒吗?”

    李靖梣回过?头来,看见岑杙,眼前一亮,立即招手,“过?来看这?狼山夹道!”

    岑杙笑着去瞧。这?狼山夹道从远处看其实就是一个大峡谷,由狼山正北起始,深入狼山腹地,中间经过?几道大的弯,总体往南延伸,整条峡谷长大约二十里,就像一条蜿蜒前行的巨蛇。崖壁或高或低,高者壁立千仞,矮者只有人高。

    “看出个什么来了吗?”李靖梣似乎很兴奋。

    岑杙疑惑,“什么?”

    “我曾经在世祖朝的全舆地图上看到过这?样一条河,它长约两千多公里,由京都为起点,经过建康,往北纵深三千里,直达北都平阳县,将瑞江至浊河之间的水系全部贯通。这?条河是人工开凿的运河,而狼山就是这条河的必经之地。我查阅古今资料,巡河期间又实地考察,找到了很多世祖要开?凿此河的证据。但不?知为何只开凿了北面一段就停工了,此后再也没有开?凿过。”

    岑杙惊讶道:“你是,这?狼山夹道很可能就是世祖时人工开凿的,那条运河流经的河道。”

    “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应该是的。”

    李靖梣手忽然激动地抖了起来,“如果有这?样一条纵贯南北的河出现,那么玉瑞由北往南的粮食、商贸便可直接走水运,年年下来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对于漕运、地理都有重大影响。”

    岑杙似乎明白了她激动的原因,“你不?会是想把这?条运河开通吧?”

    李靖梣一脸神往道:“为什么不?呢?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如果将来我有幸执掌乾坤,有生之年定要开?凿此河,为玉瑞谋万世福利。”

    “那可是个大工程!”

    岑杙赞叹着,心不?知不觉被眼前这?个拥有远见卓识、宏图大志的女子折服。她站在高高的山峰上?,脚下是山,心中是山,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从崖壁上?下来,继续赶路,七天七夜行军,终于到达建康城外的赤阑桥。

    皇帝李平泓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就像出送时一样,给足了气派。岑杙想,这?大概是因为涂云开?的死。本来皇帝想借涂云开?之事,压一下北疆的气焰,谁成想涂云开?这?一死,朝中局势骤变。他不?得不?迅速转变立场,大力抚恤涂家。并且把迟到多年的关于敕封李州煊皇长孙的旨意隆重下达,正式承认他皇帝长孙的身份,以安抚手握二十万大军、雄踞边关的涂远山。

    大概连涂云开?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涂家第一个破格封王的。不?过?,这?都是十日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