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洞房花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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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梣似笑非笑地走过来,一袭大红的绰约广袖流仙襦裙,将她衬得明艳不可方物。拖在地上的?裙摆就像朱凤的火尾,随着走动,发出自然的施施声响。身上环佩玎玲作唱,仿若一串摇曳的风铃。为她的?赏心悦目再添韶乐的?风光。

    她青丝垂肩,黛眉入鬓。开至两肩的领口,将胸口以上的?皎白肌肤含蓄呈露。抹胸的位置比寻常襦裙要低,令人不自觉构想那鸳鸯刺绣下的?幽谷春色。沉静时若红桐立深谷,行动时若凤凰出高岗,那点了胭脂的?唇色,就像罂|栗一样,吸引着岑杙一步一个趔趄、失魂落魄地朝她走过去。

    “姑娘,你是神仙下来勾魂的?吗?是不是我的?绯鲤?”

    李靖梣听她话都开始颠三倒四了,晓得她有些喝酒上头了,捂着胸口,把?酒爵夺下来,重重地搁在桌子上。推她到床上去,“是不是喝昏头了?要不要给你端碗醒酒茶来?”

    岑杙摇摇头,迷瞪了一会儿,一下子蹦起来。牵着她的手,兴奋地在殿里转圈圈。绕过四脚的?镶玉桌,又绕过香烟袅袅的?铜宝鼎,穿过轻纱的?薄帷,又穿过红艳艳的地毯。一步一回头地拉着她游走,李靖梣好笑地看着她:“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岑杙煞有介事道:“带你回家啊!”完往边上胡乱一指,还傻笑了一下。

    李靖梣被她的醉态逗得忍不住笑,咬着唇好脾气地配合着,“你家在哪儿啊?我怎么瞧不见啊?”

    “在那儿,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是带她回家,却莫名其妙地拐出了内室,绕着正殿里的?两根大红柱子,各自转了一圈,停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走了?

    李靖梣瞧她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实在傻得可爱,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瞧她肩膀一扭,竟要往殿外去,连忙拉住,“不要了,外面冷。你想要我冻着吗?”

    岑杙回头瞧着她裸|露的肌肤,一想也对,外面冷不能让她冻着。于是又拉着她往回走。李靖梣费了九牛二?五之力,才把?这?头乱走乱撞的?牛犊拉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二?人重新回到了内室,岑杙惊喜地“欸?”了一声,一句“到家了”把?女皇陛下好不容易端起的?面孔又给崩坏了,扶着额头“嗤嗤”地抖了会儿肩膀,实在不能让她“胡闹”下去了。让人端了醒酒茶来,强迫着喂她喝下去。

    一碗茶下肚,岑杙的?意识终于回来了几分,脸上随即露出垮掉的?疲态。女皇陛下叉着两臂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笑道:“酒好喝吗?要不要再来一杯啊?”

    岑杙扶着床柱缩在那里像条咸鱼似的,半死半活地直哼哼,“不要了,不要了,好难受。”没想到这莲花醉的?后劲儿这么大。

    “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贪杯!”

    岑杙捂着肚子,“恭桶在哪儿啊?”

    “隔壁。”

    李靖梣在内室等了她一会儿,寻思找本书看。房间的隔音很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回来时,两眼清明,目光灼灼,和出去时判若两人。

    她诧异道:“你酒醒了?”

    岑杙神秘走到她面前,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神容举止都和平常无异。

    “你怎么做到的?”李靖梣从来没见过喝醉酒的?人能这么快醒过来,忍不住好奇。

    “我多厉害啊,区区酒……”

    李靖梣拍她一下,“快,别扯东扯西的?。”

    岑杙无奈曲着两根手指,往嘴里一伸。李靖梣瞬时明白了,不可思议道:“你为了醒酒就去抠喉咙?”

    “嗯。”

    “……有必要吗?”这?也太拼了吧?

    岑杙腼腆道:“没办法,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怎么舍得醉呢!”

    李靖梣无语。总觉得她这话哪里怪怪的。还没想明白,身体就腾空而起,膝上的?书也掉在了地上,下意识地搂住对方的脖颈。

    岑杙抵着她的额头,眼睛里的?醉意再次浮现上来,似笑非笑道:“你比酒还香。”

    李靖梣香肩一抖,呼吸乱了,无所?适从地抱着她。忐忑地穿过明灭的灯光,重重的?薄帷,落到了火红的?帐里,把?羞红的脸埋了起来。

    这?一夜,很漫长。

    充分印证了女皇陛下的?眼泪,就像毛巾里的?水,拧一拧,总还会有的?。

    不得不,红色是一种艳丽的?颜色,而艳丽自古以来就是天然的情?分催化剂。世人用红色来点缀洞房花烛,实在是再合适不过。因?为任何凡夫俗子都难抵它的?诱惑。

    岑杙痴迷地望着囍枕上那娇艳的容颜,亲眼目睹她那粉红的薄晕爬上她的眼圈和脸颊。一生所?能的?最浑的?浑话,莫过于下面这句了,

    “可惜,张目微走得太早了,他应该把此时的你画进画中。”

    彼时女皇正处在失控的边缘,听到这么不正经的?句子,和着微热的呼吸扑在耳边,哪里还能忍得住,恨不得一脚把?她踹下去。

    可惜情?分这?种东西就像水一样,一旦开始倾泻,就再难以收势。而且它的?包容度出奇的?高,即便往里投入最浑浊的?沙子,也能源远流长。

    岑杙的?笑声从暖帐里传来,伴随着女皇陛下恼羞成怒的?一句“魂淡!”这?个洞房花烛终于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被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第二天,两人理所?当然睡过了头。

    女皇身边的?首席女官暮云栽,勉力维持着大局,把?前来参加见亲礼的?皇亲国戚们安排在偏殿里歇息。今个除了见亲礼外,女皇还得领着众人去奉先殿拜祭祖先,晚上还有宫廷赐宴,任务不比头一日轻松。她想把李靖梣叫起来,但又怕影响她休息,就以往驸马国尉的?那些劣迹斑斑的?经验来看,云栽毫不怀疑她会在大喜日里给女皇陛下拖后腿。正愁眉不展,大殿传来李靖梣传召更衣的?消息。暮云栽登时松了口气,赶紧把?尚衣局的?人拨进去,服侍女皇陛下更衣洗漱。

    岑杙瞧她一步一个哈欠,也觉得自己昨晚太过分了,心地帮她捶背。李靖梣反而嫌她扰自己瞌睡,不耐烦地拍掉她的手,转身挂在她的?肩上,把?她当成抱枕,靠着呼呼大睡。

    侍女们都看呆了,纷纷羞红了脸,自觉低下头,权当没看见。

    云栽暗地里大呼:“我的?祖宗咧,你……你可注意点形象啊!你可是女皇啊,不是驸马国尉的?女人,撒娇这?事儿能私下再做吗啊?”

    好在,女皇陛下尚记得自己是女皇,出了大殿后就自觉捡起了威风。带着皇夫大大方方地出门见亲戚。

    皇家的亲戚就是李靖梣血缘关系比较近的?一些堂爷、堂叔、姑奶奶、姑姑,还有和她平辈的?一些堂兄弟姐妹。直系的?血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差不多被撸干净了,反而不剩多少。只剩下长公主一家和康德公主是关系实实在在的近支。所?以,也没什么特别重的?感情?,按照礼节程式化地客套过,场面上也就够了。

    那宗正院宗正李太钟是现任的李氏皇族族长,但他其实并不是清宗李祚均的?儿子,而是李祚均的?侄子,和她们的?血缘关系也不算近。但因?为资格老,年纪大,才做了这?宗正院的宗正。前几年耳朵就不好使了,如今眼也跟着昏花了,愣是半天才认出这个昨天才刚册封过的?驸马国尉。岑杙和他鸡同鸭讲了一阵,讲得还挺热闹,让本来还很担心的?女皇白操心了一场。事后李靖梣问她:“你都讲什么了?我还是头一次见老叔爷跟人聊天聊得这?么起劲儿!”

    岑杙耸耸肩,“没什么,我就跟他比谁嗓门大,把?他的?话重复一遍就行了。”李靖梣无语。

    这?时侯爷吴靖柴凑过来,举手道:“佩服,佩服。”

    一群人来到奉先殿,刚要进去,侯爷忽然问她:“你带盐了吗?”

    “什么带盐?”岑杙不解。

    吴侯爷忽然咧开嘴,幸灾乐祸地笑道:“那你可惨啦!嘿嘿!”

    直到随女皇祭拜了祖先,典礼官突然从祭鼎中把肉拿出来一部分,当场分成了无数块,装在碗中,分发给众位到场的皇亲国戚。

    岑杙被分了满满一大碗——没有味道的?白水煮肉。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儿吃下去,以示和众位亲族结成一家,从此祸福相依,荣辱与共。

    岑杙明白了,这?就是昨晚同牢礼的?扩大化。从和李靖梣的家,扩大到和整个李氏宗族的大家了。而这?道白水煮肉也由一片整整扩张了好几倍。

    岑杙虽然很饿了,但不代表她能吃得下这?种东西。

    她轻轻咬了一口,果?然,和昨晚的?味道不遑多让,简直难以下咽。

    抬头看见李靖梣似乎吃得津津有味,而身边的?亲戚们也都吃得津津有味。她怀疑自己味觉出了问题。直到偶然地一瞥,发现吴侯爷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一个瓶,吃之前就拿出来,往肉上撒点类似盐一类的粉末,又迅速地塞回袖子里。她顿时就明白了,他所?的带盐是什么意思。

    而且不止是他,在场除李靖梣之外的?所?有人,都有偷偷撒盐的?举动。李靖樨撒得时候被岑杙抓到了,她非但没有避讳,反而面无表情地多撒了点,像故意撒给她看的?。连她一向以为刚正不阿的长公主,以为肯定会和李靖梣一样给大家做表率,谁知她是撒盐撒得最勤快的?一个,可能平时吃盐口味比较重。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我在这里吃白水煮肉,你们却偷偷撒盐。太不公平了!

    她正在想要不要把?肉偷偷藏在袖子里,装作自己吃完了。这?是腿边突然沙沙沙沙地滚来一个瓶,她回头一瞧,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青年正朝他挤眼,岑杙记得他是李靖梣平辈的?一个堂兄弟,叫李靖樟还是李靖棕来着,是个郡王。连忙把?瓶拿起来偷偷地藏在袖子里。同时朝后面做了个竖大拇指的?手势,表示感谢。

    撒上盐以后,果?然是天壤之别。岑杙终于能咽下第一口了,感动地直落泪。但她同时发现了,李靖梣在最前面是真的?在吃白水煮肉,什么佐料也没有撒。这?怎么吃得下去啊!

    不禁又心疼起来。

    但她知道,这?里所?有人都可以犯规,只有皇帝不可以,如果?连她也撒盐,那么这?个仪式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想明白这一点,岑杙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她生活中一些近似苦刑的?坚持和习惯是为了什么。

    同甘共苦起来容易,做起来何止是难,也许终其一生,她也找不到几个真正愿意和她同甘共苦的人。

    又是一阵“沙沙沙沙”的?响动,众人都看见那瓶按照原路,轱辘轱辘地滚回了李靖棕的?脚边。岑杙又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对着那碗白肉用力屏住呼吸,想象着它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咬咬牙大口大口地撕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