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天命难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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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来,沈隰这个人也算是因祸得福。因为被划伤了全脸,反而得到了一个重塑脸型的机会。据顾青翻遍古医书所得,有?一种换脸的方法,需得全脸毁坏才能做,否则新塑出来的脸会和原先的脸型不对称,而沈隰的脸刚好符合要求。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这一日,云种来湖边觐见,看着她手中抱着一个盒子?,在镜面独立,人影萧条,好像她才是那个破碎在水面上的不堪一击的投影。

    那盒子?是刑部公叔剑送过来的,他拆了牢房的每一道砖瓦,终于在两道砖缝间找到了李靖梣要找的东西。

    云种虽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他猜测,和他今天被叫来有关。

    “云种,备好马车,我?要去康阳。”

    再见桃花庄,三人都有些精神恍惚。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就像刻在骨子?里?。园里的桃树比原先又粗壮了一些,最中间的那株青梨,还是如从前那般,优雅地倾斜着她的腰身,像一个凭栏倚靠的美人,而那条横生的枝干,就好像美人迟起时慵懒的回首。听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身边的一草一木都会沾染她的气息,凝聚成灵。她栽的果木毕竟都像她,处处都带着她的影子。美中不足的是现在已错过了开花的季节,那枝头只拥簇着满头的墨绿,不然等那雪一样的梨花绽放时,便像头戴华胜的美人,任何人都离不得了。

    李靖梣自然地被吸引过去,手掌抚触着冰凉的树干,细细地贴摩着,好像要借这个动作,收集残留在这棵树上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云种不知道她成功没有,只是注意到她单薄的体态在宽大的斗篷掩裹下,愈发瘦削得可怜。这才只过了三个月,就好像已经夺去了她三年。接下来还会有?三年,三十?年,没有那个人的日子,她该怎样熬度呢?

    很快,他便明白了她的方式。而那时,一座记忆中的避暑山庄已经在原处拔地而起了。

    他们再来的时候,山庄已经可以容纳客人。下雪的时候,云种出门沽了两壶酒,回来时,忽然在山庄里?遍寻不到李靖梣的身影。他平生头一次对贪睡的云栽发了大脾气,发动了康阳城里所有?能寻到的人,包四娘、宴回、孙哑叔、聋婆婆前?去找寻。一天下来毫无音讯,云栽担心李靖梣出了意外,自责地甩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怨自己没有看好李靖梣。

    然而这些都无济于事,包四娘安慰她:“雪下得这样大,估计陛下是在哪里给雪困住了也不定。”

    云种猛然想到了一个地方。他连夜赶到了城外羊角山下,顶着硬如冰刀的风雪往上攀爬。天亮时终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羊角寺的大门,在一间破旧僧舍的硬板床上找到了蜷首缩颈的李靖梣,她已经冻得睡着,眼睑下泪痕未干,两手交叠在胸前,死死地抱着什么东西,把斗篷都撑的鼓鼓的。

    云种瞬间就红了眼睛,不忍细问,背着她慢慢下山。后来才知道她是去羊角寺整理了一些岑杙的衣物,上山的时候雪还不是很大,下来的时候就被困住了。云栽边哭边帮她整理那些破破烂烂的僧袍。这一年是建纯三年的年尾,她们狼狈地挨过了第一个没有?岑杙的寒冬。

    此后是,建纯四年。建纯五年。建纯六年。

    这一年国库的收入好了一些,女皇下令在沿江各郡县开设养疾馆,收留因老幼孤残而无家可归的人,由官府供给衣食。其实这个养疾馆早在几年前就在京城一带规模施行,当时只收容了聋、哑、盲、残等因疾患而沦为乞丐的人,后来慢慢扩大到连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童也收。李靖梣每年都会不定期到养疾馆里?视察,如果发现有官员阳奉阴违,苛待这些人,往往会换来她非常严厉的惩罚。

    因为养疾馆的建立,顾青倒是寻到了一个好差事,在养疾馆里?做起了专职的大夫,为那些无家可归的老弱孤残免费看病。李靖梣还把在京城里养尊处优的教坊司乐师们发到各地采风,访问民间疾苦,编成歌谣唱给她听。

    对一些习惯了宫廷礼乐的乐师来,这未尝不是一件苦差事,唯独南隅仿佛乐在其中。她做的曲子总是能反应人间真实的悲欢,传唱度也是最广的,渐渐在民间积累了名气。

    这一日,京郊养疾馆来了一位气度不俗的公子,皮肤白的异常,只是看起来病怏怏的,整个人可以用美而憔悴来形容。但那双眼睛却是带锋的,见到的人莫敢与他直视。那馆主似乎对他很熟了,热络地招呼,“李公子,您又来了?上次您捐得银子咱们还没用完呢!”

    “嗯,最近有?没有收容到盲眼的人?”

    “有?倒是有,但年龄都在四五十?岁左右,没有李公子要找的人。您看要不……”

    他微微有?些失望,但似乎早已习惯,“不用了,我?隔几日再来。”

    “诶,好。”

    他离开后,那馆主兀自叹了口气,一个新来的洒扫问那馆主:“这位公子是谁啊?”

    馆主还没话?,那门房抢先道:“这人你还不知道?就是上次给咱馆里?一下子?捐了五万两银子的那位富商,叫李嘉木的,听她有个盲眼夫人,多年前走散了,一直在全国各地找寻,现在还没有找到。”

    “哟,那不是凶多吉少??”

    众人闻言不胜唏嘘。“唉,这世道,真是好人没好报啊。”

    过了几日,她果真又来。但不凑巧,馆主有事外出了。

    她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渐感炎热,正想寻个阴凉之?地避暑。忽然听到隔壁院墙里?,传来一阵清凉的琴音,还伴随着一个女声和一群孩童的柔声唱和:

    “天难谌,命靡常,吾儿将往,菩提下,母为绵风,日日牵袈裳。”

    她心口大震,不可思议地转过门洞,就见一个蓝衣女子?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坐在篱笆旁边的大树下,一面弹琴,一面轻轻吟唱。另一个青衣女子?坐在她旁边,手中抱着一个娇的女娃,虽未和她一起唱和,却攥着女娃的手轻轻帮她着节拍。两个温柔的人,将笑容感染到了在场所有?孩童的脸上。

    却是南隅和顾青。而那些孩童,大约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一曲结束,南隅笑着同他们解释:“这首歌的意思是,不论你们走到哪里,你?们的娘亲都会日日牵挂着你?们,当你?感觉衣裳被绵风轻轻吹动了,就是娘亲在牵你们的手。”

    “那要是刮狂风呢?是不是娘亲在我?们啊?”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子?调皮捣蛋道。

    底下一阵哄笑,连顾青都忍不住笑起来,南隅语滞,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鼻子,“你?如果不经常跟你?娘亲唱反调的话?,你?娘亲就不会你?。”

    正笑着,顾青先看到了走过来的李靖梣,脸上微微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正要行礼,“陛……”

    李靖梣推手:“我?姓李,来这儿寻人的。”

    “是,李公子。”

    她把目光迅速投向南隅,“方才那首歌谣是……从哪里得来的?”

    南隅有?些拘谨了,发孩子们去旁边玩,欠身道:“回陛下,此事来话长。这是奴婢今年春季到岳陵一带采风时,路过平阴王祠,在一个解签人那里得来的。据求签的人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她似乎不会摇庙里?的签,就直接写下了这条签语,求问解签人,签中人的命运。后来那姑娘走后,签语就落在了桌子?上。奴婢偶然看到这条签语,像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后牵挂,深受感动,就给它谱了曲。希望签中人能够达成心愿,一生平安。”

    李靖梣眸中水雾弥漫,将要溢出,忽而问:“解签人是如何的?”

    南隅愣了下,方明白她问得是那条签怎么解?

    “解签人,照字面的意思,签中人应该是去了菩提那儿,只是天命难谌,死生难料,他当时怕那姑娘执念太深,故而给了她‘放下’二?字。”

    “放下?”李靖梣喃喃着这两个字,已经不需要消暑,兀自一身寒凉。

    过了很久,久到南隅以为她不会再对这签语感兴趣,她忽然盈动着一双从未见过的哀哀的双眸,真诚地注视着她,“曲子很好听,可以把你?写的谱子给我?吗?”

    南隅受宠若惊,当即把谱子写下来给了她。李靖梣拿着曲谱走出了养疾馆,没有再等馆主回来。

    今年三月,她曾收到一条密报,蓝阙女王私下来到玉瑞,接走了自己的外婆。她们曾在岳陵县逗留数日。

    阿诤,你?把所有?人的心都伤透了。

    建纯七年,玄喑大师在羊角寺圆寂。李靖梣下旨,将玄喑大师的法身运往京城,追尊为护国法师,并在栖霞山举行了隆重的火葬,允许各地僧尼赴京吊丧。

    葬礼由玄喑大师的徒孙清松主持,李靖梣也率文武百官亲往祭奠。

    “我?知道你?不会来,但我?还是在那儿等了一天,我?想你自己的师父,总不会不来看最后一眼吧?但是你没有来。”

    李靖梣难过地靠在梨树下,低声泣诉着,怀里?抱着一个空了的酒坛。一片枯叶从枝上寂静地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头顶,像是对她委屈控诉的无力回应。

    这一年,本以为又要在百木凋零中迎来结尾。

    偶尔去南方巡视的沈隰,却忽然给她带来了一个惊人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