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懂事之后, 我就知道我是天才。

    我之前总是疑惑为什么他人会为一些问题苦苦思索那么久，但后来我明白了这纯粹是因为他们不够聪明。

    我的父亲是山明的豪强竹中斛, 竹中一氏也是大名三枝修明手下的第一家臣。因此我在幼时就得到了常人家根本不会触碰到的教育，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大将，继承你父亲的风采。”

    他们总是这么，可不管他们怎么肯定与夸赞我，我的父亲就是不喜欢我。

    我的父亲有十个儿子，我是第九个。

    父亲从没主动来看过我，我只能在门缝里, 在树后面偷偷地看父亲, 暗暗期待着能被父亲发现，然后叫出我的名字。

    我是故意的，在父亲的视线扫向这边时, 我没有避开，然后充满期待地看向他。

    “这是谁家的孩子？”

    他问向他的下属, 下属答道：“这是丽夫人的孩子。”

    “...是他啊。”

    我跑开了，我的父亲不认识我。

    我不知要跑向何方, 既然根本不喜欢我, 为什么会要我？为什么不把我丢弃？

    最后是我的母亲找到了我，她抱住我, 擦干我的泪水, “对不起，你已经非常优秀了，你的父亲不喜你不是你的错, 都是因为我......”

    罢母亲痛苦地哭泣起来，她哭得比我还要伤心，肝肠寸断。

    “为什么......？母亲, 不要哭。”我学着母亲抹去了她的眼泪。

    我的母亲很美，即使是脸扭作一团哭泣，也十分美丽。

    “但至少...我要保护好你，不要因为你父亲对你的看法就怀疑自己，在我心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绝无仅有的那一人。”母亲抱紧了我。

    她总是那样温柔，总是只希望我好，我有母亲就够了。

    就算我的父亲不喜欢我，我也要让他看到我的能力，我要让母亲有所依靠，让她不用在正室面前俯首帖耳，处处谨慎。

    我到了可以学习武艺的年龄，我和我那几个哥哥一起学习，我只用了半年就追赶上了他们，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我都是第一名。

    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我的哥哥们落于我时那不甘的神情。

    “阿渡，下回考试你让着你的哥哥们一些吧，不要再拿第一名了。”和我玩着游戏时，母亲忽然道。

    “......为什么？”

    “我只是一个被厌弃的侧室，你过于锋芒毕露，她迟早有一天会对你下手的。”

    “我能做到，为什么不做？难道就要这么一直服软，谦卑地在他人手下求生路？我才不要！我要成为大将军，我要上阵杀敌，拿到领土，然后让母亲在我的领土上横行霸道！”

    “你呀.....”母亲的脸上浮现了痛苦而甜蜜的笑容，“可是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渡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生当如此！”舅舅走了过来，高声道。

    “舅舅！”

    我扑了上去，舅舅平日里在外边率兵仗，很少能回来，但他一直对我很好，除了母亲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

    “让我来和他一会吧。”舅舅道，母亲走出了房间。

    “你的才能远超旁人，未来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之后我会教你射箭，毕竟我最擅长的就是它了。”舅舅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我还在，能照顾你们，你有保护你母亲的这份心，我非常开心。有些事情你的母亲不会告诉你，就让我来和你吧。”

    我点了点头，坐正了身体听舅舅下去。

    “你的母亲曾经是他国领主的侧室，三枝修明在攻破他国后，见之貌美惊人，就纳入了侧室。他国领主劣迹斑斑，三枝修明也因此多被嘲笑是□□熏心，来者不拒。美貌带给人的惊艳终究会流逝，在那份冲动过后，三枝修明就这般对待你的母亲。可你的母亲又何其无辜，她从始至终，都无法自己做出选择。”舅舅的神情凝重，“渡，你的父亲，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在我抛去对父爱的渴求，对一个父亲的存在的追求时，我的的确确发现，我的父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在我和哥哥们起冲突时，无论事实有多明显，父亲永远只会处罚我。在所有人都夸赞我时，真情实意地贬低我的人也是父亲。在我受伤生病，辗转反侧时，父亲也从来不过问我，母亲连药都求不到，还得靠舅舅排除万难送来。

    一次，哥哥抢走了我的玩具，我和他了一架。

    我没有下重手，但是我的手被他骨折了，我没有出来，反正除了我的母亲和舅舅，没有人会在意。

    我被罚劈一晚上的柴火，而我那受了一点皮外伤的哥哥，此刻正躺在舒服的床上享受着侍女的照顾和父亲的慰问。

    如果真劈一晚上的柴，我的手估计就废了，不劈，我会受到更严重的处罚。

    连我高烧差点死去都不曾管过我的父亲，怎么会在意我的一只手呢？

    我又痛又累，想起母亲跪下来乞求父亲的模样，我又心痛得快要死去。即使我样样事情都能做得比旁人好，可我总是处于这种无能为力的境地。

    我蹲在院子的围墙边上哭起来。

    “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抬头向上看去，一个黑发巫女不知何时坐在了围墙上，正看着我。

    “我听山明的竹中渡是个神童，但神童怎么坐在这儿掉眼泪呢？”

    她没有让我觉得有攻击性，反而让我在这孤独的冬夜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

    哪怕是只能话也好。

    “我的手受伤了，但是我必须要劈完这一院子的柴火。”我抽噎着道。

    “我能进来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但我才不会管。

    “当然。”

    黑发巫女跳了进来，她的姿态非常轻盈利落，“给我看看你的手。”

    我将手放在她面前，她轻柔地一层层掀开我的衣袖，这让我忍不住又哭了，“我要快点长大！”

    “长大可是很快的。”

    巫女从水缸中掬起一捧水浇在了我的手臂上，我感受到了一阵痒意，没有任何痛苦的，我的手臂就愈合了。

    “好厉害！”我活动了一下手臂，“这是神力吗？你......你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才会过来的吗？谢谢你！”

    “我和你一起劈柴吧。”

    这个冬夜变得有趣而奇妙，黑发巫女似乎去过很多地方，我一边劈柴一边和她聊天，听她那些有趣的故事，一点也不知疲倦。

    我只是稍微出了一点力，仓库里就堆满了满满的柴火，我甚至可以想象到白天他们不可思议的神情。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姐姐？”巫女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疑惑。

    “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关系了，等我发达了，我就罩着你。你年长于我，但是又很年轻，我就叫你‘姐姐’好了。”

    “我们才认识一晚上，你就叫我‘姐姐’了。”

    “我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的！你现在是我心中的第三位！”

    “前两位是谁？”

    “我的母亲和舅舅，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混蛋，我迟早要超过他。”

    我和姐姐聊着聊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我的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姐姐已经不见了，仓库里装着满满的柴火。

    我要找到她，我心想。

    还没等我行动，我就知道了姐姐的身份。

    天识女，游历四方的巫女，神明的使者，有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

    这样就更好了，我以后会找到她的。

    即使她很强大很厉害，但是我不觉得那晚我在她面前是夸下海口，我本来就是在实话。

    此后过了几年，我在竹中家的生活终于迎来了转折点——我的舅舅战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先是难以相信，然后想尽办法弄来了那一战的情报。

    分析确认完后，我直接冲进了竹中斛的军帐，他正在和他的部下进行着军议。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之前那场战输了吧？真不知道是哪个大笨蛋想出来的策略。”我把地图平摊在了桌上，不管别人的声音，直接大声压住了他们，“这个地形，明显是高机动的骑兵更有利吧？为什么会将他们调到那一方？如果是我，在占据了这一块后，首先会做的就是......”

    我逐条解释，将他们得哑口无言。

    “总之，想出现在这个策略的，不是世间仅有的大笨蛋，就是——”我直视着父亲，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三个字，“故意的。”

    我被母亲送去了清愿寺出家，我是被绑着去的。

    我看着母亲的泪眼，多年的搓磨让她的肌肤不再美丽如珍珠，但在我眼里始终如一，我心乱如麻。

    如果连我都不在竹中家，又有谁能保护母亲！

    我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被武僧抓回。

    即使每次被抓回去都会遭受一顿毒，但我始终没有放弃。

    我逐渐增长的武艺与我积累的经验让我出逃的距离一次比一次长，但每次都无法到达山明。

    最后的一次出逃，也是我出逃最远的一次，但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这时我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神童，你怎么在这里？”

    黑发巫女坐在马车的前面，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在赶着马车，她的身边坐着一个男孩，她朝我道，一如当年围墙之上。

    “姐姐！”我咬牙道，“拜托你帮帮我！”

    我进入了山明，才得知我的母亲在半年前已经死去，是被正室折磨而死，死状极惨。

    我没有进入竹中家，那个熟悉而冰冷的窟洞，我也不想再要“竹中”这个姓氏。

    我曾对母亲许诺，我要成为大将军，拿到领土，让她成为大将军的母亲，从此不用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她用她的最后一点力量保护了我，我却再也无法回报她。

    但至少，我还能为她做一件事，那就是为她复仇。

    “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个男人给她取的‘丽’字，她一定不喜欢这个名字，早知道我就和舅舅问了。”我找不到她的尸骨，只为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阿渡之母”，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竹中氏...不过是一个竹中氏...我要让那个男人为这一切付出代价。我要占领他侍奉的山明，我要踩在那个男人的头上！”

    我从不为自己的高傲后悔，从今往后，我也更没有掩饰压抑自己的必要。我开始思考起我还能干什么，我应该怎么做。

    “你很年轻，还有很多时间。”黑发巫女擦去了我的泪水，却让我更加抑制不住地淌下滚烫的眼泪。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无论是家，还是别处，我都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如果无处可去的话，那就到我的身边来吧。”黑发巫女向我伸出了手。

    “......我现在不能和你走，但总有一天我会去往你身边。”那时候，我明明是很想握住那只手的。

    “为什么？”

    “因为你捡过很多人吧？他们都是你捡回来的吧？如果我就这么被你捡走了，我和他们不就是一样了吗？我在你眼里也会像他们一样普通而平常了吧？所以我要自己去往你的身边。就算会引起别人注意，就算会因此而死，我也不想当一个普通人。我这辈子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也不会让任何人按下我的头颅。”

    “你已经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我会回到寺庙，一直到羽翼丰满。到了那时候，不要忘了我，天识女。”

    最后一次，我没有再叫她姐姐，而是天识女。

    我也不再叫竹中渡，而改名为莲海渡。

    总有一天，我会自己前往她的身边，与她再次相逢。

    我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