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89只反派
钟磬估摸着,带走顾相知的那些人已然走远, 这些人再无法追上, 便立刻结束了与容辰的胶着缠斗。
反掌迎上他的长剑, 利用手指和白刃相击一瞬的冲力,远远向后遁去。
几个起落间, 便远去千丈,眨眼间就消失在青山丛林里,行踪难觅。
“好高明的轻功三少爷,少庄主穷寇莫追, 既已知道那人是神机门门主, 直接上门向他们要人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容辰银牙紧咬, 俊秀的脸上一片绷紧的冷峻。像放出栅栏的猛兽,此刻未见血噬肉,浑身每一寸都叫嚣着无法抑制的尖锐杀意。所到之处,便要被割伤。
即便是山庄内的高阶弟子们, 看到他都忍不住心头一寒,情不自禁退后几步拉开距离。
甩开奇林山庄众人后, 钟磬脚下不停,忽隐忽现, 于山野之处穿行, 目标明确的停留在一处荒僻的废宅里。
日头从天穹顶端, 很快走向西斜。
宅院的光线也从明媚清晰变成昏黄暖融。
那渐变的光影摩挲过层层绿叶草木,连风都被镀上一层薄薄的朦胧。绚烂柔和的橙黄, 仿佛置身于半睡半醒的白日迷梦。
这样幽静荒凉的地点,秋风静谧柔和,黄昏温暖绚烂。若是只有一人置身其中,很容易便会神思沉浸,不经意间勾起记忆里某些似曾相识,永生难忘的片刻。
直到乌金西坠,这朦胧如梦的静谧恍然,才被突然而来的脚步声破。
钟磬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冷锐,神情却无丝毫意外。
他清冷从容的声音,似有不悦道“来得这么迟,你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那个人”
林照月踩着,遍生草茎野芳的青石砖,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走近,止了步。
闻言,他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冷静地“无妨。在你等的时候,人已经救回来了。”
钟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亲自出手”
林照月既然要设计摆神机门一道,让天下人都以为是神机门的人劫走的顾相知,之后再将人劫回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钟磬本以为,林照月早先约他在此处等候,就是要和他一起去劫人。这才对林照月迟迟不来,生出不满,若是再晚一刻,钟磬便不算等了。
林照月唇角微扬,语气也平和,他摇了摇头“是一位朋友相助。”
钟磬挑眉,眉宇隐隐一丝桀骜嘲弄,轻慢道“朋友你确定那人可信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心功亏一篑。”
“那个人的话,向来是不会在意人间之事的。”林照月脸上露出淡极了的微笑,“走吧,我已将她安置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若是担心,便一起去看看吧。”
林照月向来很少笑,自出现在这里开始,他脸上的笑容虽淡,似有若无的,却一直都浮于唇边眼底。温润如玉,如玉生烟。
钟磬才发现,林照月今天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红衣,比天边的霞云还要红。
从很久以前,林照月出现在众人面前,就都是一身比雪还要素的白衣。须知以麒麟自称的奇林山庄,更尊奉黑色和赤红的赭色。唯有本就病弱不足,神情飘渺的林照月一直穿着无暇的白衣,像是为谁披麻戴孝一般。
与此同时,钟磬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像跃跃欲试的山火,从未有过的充盈强大。
这代表,林照月已然背弃过去的他,内心深处的恶念已经被完全放纵,而他全然接受侵染,没有一丝抵抗。
或许很快,就要彻底与恶融合。
“还是白衣更适合你。”钟磬声音清冷,这么道。
林照月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舒展,透着几分超然“今日是我加冠之礼,也是麒麟归位之时。往昔所执,俱化作尘埃尽散。是应该穿红衣以贺。”
钟磬没有再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轻功飞起。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同两只飞鸟,转瞬消失在黄昏之下的荒野。
前方依稀一处寂静的庄园,最前方矗立的山石,阴刻七个飘逸的字秋水在天清如月。
两人直接落到一处假山嶙峋之处。一阵操作,传来低沉的石壁移动的声响。
暗处,一道石门移开。
林照月率先走进来,脚步不停向内走去。
紧跟其后的钟磬,目不斜视,也没有丝毫迟滞犹疑。
穿过这地下密室通道,很快便走入一处墓室一样的地方。
在四周镶嵌的明珠的照耀下,一眼便可以看到,在墓室正中的棺椁里,躺着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森冷诡谲的情景,都无损那棺椁中女子的美丽。
她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狭长的睫毛轻轻的合上,不像是酣然无觉的沉睡,也不会叫人想到僵冷绝望的死亡。
她像是躺在满是霜雪或鲜花的仙境,入一场红尘修行,很快便要睁开眼睛,顿悟醒来。到时候,那双空灵的眼睛,那清冷的眉宇,仍旧目下无尘,无欲无求,超脱世外。
“顾相知”钟磬的血却无法克制的一冷,随即便是盛怒,“她怎么了为什么把她放在那种地方”
林照月就站在那棺椁旁,带着无忧超然的浅笑,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双眸澄明清透。
他没有往那棺椁中看一眼,而是冷静地看着盛怒的钟磬,沁凉的声音,温和友好地“你最好,站在那里不要动。”
不用他,钟磬也已经止步。
就在钟磬试图过来的那一瞬,比钟磬更快的,是林照月手中的麒麟刀。
那霜华一绽的刀锋折射的光,仿佛有一头火红的麒麟之影穿梭而过,摄魂夺魄。
此刻,这刀尖深入棺椁,正对着棺中之人的颈侧要害。而持刀的人不知是自负还是不在意,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似乎完全不在乎,差之毫厘,便会杀死棺中之人。
钟磬牙关紧咬,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照月,鼻翼、唇角、眉梢透着狠戾,全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清冷的声音一经发出,便沙哑不稳,又轻又冷又狠“林照月,你敢”
林照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阴翳,比任何时候都清贵温雅,高洁无暇。
他轻轻挑眉,抿唇微笑,温柔地“我为什么不敢”
着,那刀尖便轻轻陷下去,颈侧那缕垂散的秀发,一碰到刀锋便断开。刀锋挨着玉一样莹润无暇的肌肤,便是一道白痕,再多毫末,必要沁出血珠子了。
魔魅的视力极佳,便是那样昏暗的墓室,相隔三十尺外,钟磬都看得一清二楚。
钟磬的瞳仁微微一颤,连额角淡青色的血管都微微一跳,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施咒变成的石头人,僵冷得一动不动。
只有喉结,隐忍地滚动。
可是,即便他这么配合了,林照月的刀锋都没有往回收分毫。
“为什么这是顾相知,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把她放到自己身边,为她挡住所有窥探的目光,却喜欢到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你忘了吗”
林照月冷静地看着他,神情没有分毫动容,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随后落幕,连一点微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的眼中也清透幽冷,如一泓夜下的泉水。
波光清润,空明冷寂。
明显得,连钟磬都察觉到了。可是他的手还是很稳,刀锋仍旧紧贴着那要命的地方。
红衣不能让他有丝毫暖意,过去的情愫也不能,反而愈冷愈寒。
“是吗”他的态度,就像是隐去的后半句是,他已经忘了,不在意了。
只有钟磬的眼中微微颤抖,清澈脆弱,一话却清冷无情“别伤她,你我的交易可以作废。”
林照月轻笑一声“真有趣,这时候,你跟我的身份立场好像颠倒了,我好像更像是恶。”他语气温和无害,“这么紧张,看来我猜得没错,你的确已经想起一些了。”
钟磬面无表情,他全然不知道林照月在想什么“你想怎么样”
林照月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我想试试,杀了你。”
钟磬眨了眨眼,并不明白。
林照月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情绪波动地“她刚离开祭山,出入江湖遇见的第一个就是我。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她出现在奇林山庄,为我医病,为我弹了十日的琴。我本可以和她有很好的结局。但是,因为你,我却要亲手毁掉一切。”
“我原本很感谢你,让我知道姐姐是怎么被害死的,虽然这让我直到现在都在噩梦和痛苦里。你要幽篁的人生,也没关系。可是,为什么却要她日日重复当初死亡的瞬间,不得超生,背负你以她的身份所做的罪孽,直到最后魂魄无存”
林照月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眸光澄澈,平静如水。
“我应该感激你的,找上我,让我有机会挽回最可怕的结局。可是,可是”林照月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代价却是,这一次由我杀死她。”
钟磬平静地看着他,眸光幽冷晦暗,似笑非笑“你杀的,难道不是我吗别告诉我,你连你姐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林照月静静地与他对视“我一直都以为,死后回来的林幽篁可男可女,是因为一直女扮男装的姐姐,心底更想做一个男人。若她不是林家大姐,她可以继承山庄,她不用和燕家联姻,她不会死。”
“是,她还可以喜欢顾相知。她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钟磬似笑非嘲,他的样子在林照月的眼里,慢慢变作林幽篁的样子。
林照月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冷静地“不要试图激怒我。”
话音未落,他刀锋一侧,直接钉穿棺椁之人的右臂,鲜血渗出云锦,刺目至极。
钟磬的眼底压抑着极致的晦暗阴狠,漆黑无光,却一语不发。
林照月唇角微扬,笑容温柔,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此刻他做着这样阴狠邪恶的事。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愤怒到极点了。”他沁凉的声音,温和缓慢地,“因为你的误导,面对近在咫尺的她,我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不能看不能碰甚至,不能想。以前,因为你的觊觎。我要让她以为我想利用她,远离我的身边。后来,还是因为你,我对她疏离冷漠。”
他慢慢抬起眼睫,目光如琉璃,轻轻地看着钟磬“现在,她已经排斥讨厌我了,再也不想看见我。我也如你所愿,堕入黑暗。你对我,想想我多喜欢她”
先是一声轻笑,然后是克制不住的,哈哈哈哈的笑声。
似是愉悦,又像是清醒的癫狂。
笑声到最顶峰的时候,戛然而止,同样消失无痕的还有林照月脸上的神情。
“你是怕我动摇吗”林照月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的恶,是什么样子的。”
“住手我让你杀,你别碰她。”钟磬已然浑身都是冷汗,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的强势,平静地,痛苦地,无能为力地看着林照月。
然而,最先流下泪水的人,却是从始至终都冷静的林照月。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哭了,平静地看着钟磬,一眨不眨“你得对,我杀不了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心魔之恶。我越是恨,你就越是强大。但是,有人告诉我。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像一个人。既然恶有了心,会柔软,会痛,那我们不妨试试,究竟是我为恶吞噬你,还是你吞噬我”
钟磬感觉到身体虚弱至极,这种感觉很熟悉,那是很久以前,他被杀死封印的时候,烙印在灵魂里,千疮百孔的痛意和寒冷。
他想回忆,耳边却听到林照月的声音。
一字一句在“就从你我最重要的人开始,要么,我第二次杀死幽篁。或者,你看着她死。没关系,你可以在她死后,用我的人生,和顾莫问在一起。你两个人都可以爱,我只要一个。所以,抱歉,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不能把她留给别人。”
别杀她别杀她
“我认输你赢了。”
钟磬的神情极为痛苦,像是在承受极为残酷的刑罚。
他的身影虚虚实实,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林幽篁,一会儿是顾莫问,一会儿是他自己。
梧桐叶下,秋千藤椅,满天繁星。
忽然看见,无边江景
澜江凌,酒家竹楼,谁在饮一盏薄酒
他自那人的指间拿走一瓣茉莉花,咀嚼吞咽,却心猿意马
“你是不是喜欢林幽篁”心翼翼地问,心无端跳起,懵懂茫然。
看见他笑“等你想起来,再问一遍试试。”
想起来,想起来在荒弃的废园旧址,看漫天的黄昏夕照。
像深渊之下,业火熔岩自下而上映照的光。那个拉着他的人,怎么会忘
顾兄,黄泉碧落,切莫辜负啊。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怎么会忘第一次看见她,怦然心动,茫然失措。
可是顾矜,就是顾莫问。
夹竹桃那人静静地看着他一想到他喜欢自己,便要欢喜的什么也不要
喜欢谁顾莫问,还是顾相知
赧然羞恼,还来不及去想。总以为,还有时间去装傻试探逃避。
“他还在等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顾矜顾矜顾矜”
林照月感觉到了,钟磬身上的能量向他流逝,但当真看到他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像燃烧尽的灰烬无痕,却仍旧心头一痛。
就像,又一次杀了林幽篁。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钟磬消失的地方,许久,失神地“傻子,连真假都分不清吗”
可是,若非不是最重要的人,他又怎么会明知是假,也不敢看一眼
怎么会明知钟磬不是姐姐,他消失了,仍是觉得自己已然身处九幽无间,业障缠身,合该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