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只反派
皇帝负手而立, 在闽王被白袍面具人自背后一剑洞穿的那一刻, 他的手指紧握成拳, 脸上却一片深沉, 眼底晦暗不明, 喜怒不显。
只是在闽王彻底合上眼睛的那一刻, 缓缓眨了眨眼,身形像是恍惚了一瞬。
白袍面具人抽出鬼剑,剑上的血仿佛露一般消散不见,不知道是被剑身吸收, 还是滴落蒸发。
他的动作很慢,毫无杀意也没有任何凌厉。拔剑的动作高雅平和,就像是枝上摘取了一朵花, 斜插玉瓶。
拔出剑后,他顿了顿, 抬起左手将白玉面具轻轻推上去一些, 露出面具下那张清俊温润的面容。
那张脸如和风澄澈,比那张白玉面具, 更似璧玉无瑕。
他将剑身一横, 双手捧着, 微微颌首垂眸,对着皇帝,温和平静道:“幸不辱命。”
一旁的白薇也双手交叠,盈盈欠身,优雅温柔又若即若离:“让陛下受惊了。”
皇帝抬手, 动作做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闽王的遗体。
“林照月,去查验一下,是不是闽王本人。”他的嗓音微微一点低哑,完唇线紧抿。
这灰袍面具人,自然就是林照月。
他慢慢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如同秋水冷静,无喜无悲:“是。”
话毕却没有动,而是看向外侧,尘埃落定后,匆匆碎步进来的内侍和宦官。
拿浮尘的清秀侍从温顺地低着头,额头却像是长了眼睛,动作不疾却很快就到了他面前,躬身双手过头顶,接过那柄漆黑无光的细长剑身,退到一旁去。
做完这一切,林照月才随手用脱下来的白袍擦了一下手,将白袍递给另一个侍从,抬步走到尸身面前。
他并没有碰身体,只是看了看他的颈侧,然后站起来,敛眸禀告皇帝:“依在下判断,的确是闽王本人。他前段时间,形影不离带着一株夹竹桃,血液里积累了些毒素,血管颜色微微发蓝,异于常人。”
他顿了顿,淡淡道:“不过到辨别真身,没有人比白薇夫人更懂了。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灵柩画魅。”
林照月的语气和态度,自是君子如玉,清贵矜持,没有丝毫有违礼仪之处。
但是在场的人,都是深宫内长久浸淫幽微情态的人精,很容易就隐隐感觉到,林照月和白薇之间的不睦。
唯独皇帝毫无所觉,或者并不在意臣子之间的龃龉不和,只看到眼前这具尸体。
事实上,眼前这具尸体是不是闽王,有过之前的对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
但是,闽王死前那个神秘的笑容,仿佛胜券在握的轻慢,让他心底却生出一股不安和不祥。
“白薇,你去看。”
众人便看到,扮成太后样貌的倾城女子,微微福了福,莲步轻移,走到闽王的尸体旁。
那双保养得如兰花一般的手指,毫不避讳的放在尸体的脸上,轻轻丈量,然后在边缘按了按,一直丈量到心口。
她起身,微微颌首:“并无异样。是他。”
皇帝这才迟疑着抬脚,似是要上前,却站不稳一般,反倒后退了半步。
吓得一众后宫嫔妃和内侍去扶:“陛下万万保重龙体……”
只有白薇和林照月站在原地,彼此却并没有看对方一眼,如同对着空气。
皇帝坐到明堂之上的龙椅,撑着头一眼不看,才感到迟来的凶险和后怕。
他嗅着皇后亲自拿来的玉露凝香,慢慢回神,无力的摆摆手。
“林照月,后续之事,你来处理。朕,不想再看见跟他相关的东西了。”他顿了顿,慢慢支起头,脸颊两侧露出威仪深重的法令纹,一字一顿,“……厚葬了。”
林照月缓缓低下头,默然领命。
直到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宣政殿,他才慢慢抬头,看着宣政殿外的天空。
从事发午后,到现在日落残照,时间过得很快。
白薇淡淡看了眼他,随即径直走了出去,不紧不慢,依旧摆着太后的仪仗。
那些内侍宫女们却没有任何异议,如常侍奉她回去太后居住的春信宫。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白薇的身份,很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
早在玉门关时候,闽王破白薇太后身份,要她给皇帝最后一击。号称从不杀人的灵柩画魅,作为魅主的白薇,当时却很自然的应允下来。
她当然是早就想好了,一回到洛阳后宫,就找机会,悄悄对皇帝告了密。
一个倾城美人,略略蹙眉,俯身盈盈下拜,坦白自己的身份,虽是欺君之罪,但她不惜自呈罪行,却是为了守护皇帝的性命。
这样的冲击力,谁又能忍心怪罪于她,恩将仇报?
白薇一直是温柔端庄却若即若离的,她退让开皇帝的亲近,黛眉微颦,侧身而对,摇头淡淡道:“妾身不止是为了陛下,若是为了天下万民,这也太大了,以妾身的浅见不敢作此想。一半是不敢弑君,一半是想要自救。”
她愁眉微锁,容色略有苍白:“妾身命途多舛,半生飘零,勉强寄居的栖身之所,不过是同命相连的姐妹们,靠着一点给人妆饰的手艺,换得衣食无忧。女子混江湖不易,对外难免放些夸大其词的传闻,不过是妄图吓退好事之人。”
白薇叹息一声,红唇微咬:“谁知还是逃不过江湖险恶。闽王野心昭昭,为了要挟我们为他做事,故意叫他的人得罪江湖上一派大势力,嫁祸我们绑走了那位城主的妹妹。我们画魅皆是女子,怎会做这种事?然而,人微言轻,如何抵得过他的手段。不得已,妾身为护持家中姐妹,受他所制,成为闽王手中的傀儡。”
到这里,她秋水一般莹润神秘的眼眸动人心扉,看向皇帝:“但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绝不会为自己活命,就杀害无辜。更何况,怎么会想到他竟然想谋反弑君?”
皇帝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惜,想要伸手扶她,却又因为佳人显然的矜持守礼,不好勉强。
“朕知道,朕信你,不会怪你们。朕虽不懂江湖,却也听了,灵柩画魅从不杀一人。你们连常人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朕。更何况,你今日肯冒着危险来对朕坦白。你信朕,朕自然不会负你。”
白薇再欠身,颦蹙的黛眉展开,如云破天晴,灿然明媚:“多谢陛下,妾身替灵柩画魅的姐妹,谢过陛下宽宥庇护。她们虽只是一群姑娘,手中从未沾染过一人性命,却也愿意为陛下尽忠效死。是将功补过,也是答谢陛下一片厚待的知己之情。”
就这样,不止是白薇自己的阵营,轻轻一跃,从闽王的属下变成洛阳皇帝的亲信卧底,假扮后宫太后的罪名都顺势轻轻揭过。
就连本是江湖上见不得光的灵柩画魅,转眼之间,都成了过了皇帝耳目的合法组织。
甚至,比江南第一盟离皇帝都更近。
个比方,就像本是黑暗世界的三无作坊,眨眼披了御赐招牌,瞬间一步登天。
林照月与白薇在洛阳宫廷相遇的时候,淡淡道:“夫人真是在下见过的,最为聪明的女子。”
巧舌如簧算什么,真正高明无懈可击的,是没有一句谎言的真话。
仔细算起来,她即今为止,过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且都是没有夹杂任何误导的好意。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善意,都是施恩不图报。
白薇浅浅一笑,她虽生得极美,却美得大气端庄。毫无魅惑,却自成风情。
“庄主客气。妾身只是,无愧于心。心无恶念,自然口无妄语,行得正坐得端。”
林照月笑了,神情一派光风霁月,再行颌首:“夫人得是,照月受教。”
白薇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脸上神情如同覆着山岚雾霭的薄纱,朦胧微妙。
能肯定的是,绝不是什么友好无害。
“庄主才是真的,叫人惊叹的人物。若非走了这一步,妾身哪里知道,庄主早就弃暗投明,若是稍有差错,岂不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喃喃低语,一笑而过。
……
当初,那两人对话的时候,没有避过周围的耳目,一切自然都传到皇帝的耳目中去。
但皇帝对此很满意,林照月和白薇都曾是闽王的人,现在相继投靠了他,他要用这两个人,却不能就这么毫无芥蒂的用。
他们两个人彼此有龃龉,互相提防,就能保持平衡对立。
这就再好不过了。
林照月的确是个人才,早在皇帝尚未察觉出闽王异动的情况下,他率先暗地里找到微服出宫的皇帝,出闽王有意要反的事情。
并且,在之后深入虎穴,假意投靠闽王,为他查找到证据,直到今日,成功阻止闽王的阴谋得逞。
皇帝心里很复杂,以至于他脸上的神情也是,似是高兴又有伤感。
当初年幼时候,作为平庸的皇子,他自然也曾羡慕这个弟弟的高高在上。
那个人享受一切荣宠,宸王,简直就是预定的太子储君。生而高贵,得天独厚。
让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因为差距太大了。
谁曾想,世间的事情变得就是这么快,现在,他是天下之主。而闽王,连他的属下,都觉得自己比他更好。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在闽王站上风之时,就已经选择了自己,弃暗投明。
赢了。彻头彻尾的赢过的感觉,比当初如履薄冰登基时,还要叫人畅快。
这样的畅快,甚至让他连依旧掌控着闽越旧地的白衣教都可以不在意。
是的,虽然林照月和白薇投靠了皇帝,让闽王的政变胎死腹中,功亏一篑。
但是,白衣教并不是林照月和白薇所能控制的。若不是闽王在最后自己主动告之,林照月和白薇自己都不知道,在玉门关肆虐的鬼剑,和白衣教竟然也有关系。
皇帝并不怪他们无能,闽王自然不可能只有林照月和白薇两个江湖人,就敢谋夺他的天下。
局面能控制到这样,皇帝已经觉得满意了。
毕竟,闽王一旦身死,闽越旧地就是个麻烦,那种南蛮之地,叛乱也是迟早的,交给白衣教去折腾,未尝不是一个解决办法。还省了他开国库去赈灾。
皇帝没有的是,白衣教宣称,能够复活三百年前神灵的事,让皇帝很好奇。
曾经宣称是不老仙人的鹤酒卿,皇家却知道,那不过是一脉相承的的师门传承而已,只是因为很少露面,世人真以为一直是一个人,百年不老不死。
而号称活死人肉白骨的琴医顾相知,实际不过是琴音产生的幻觉,那些人本就没有死。
这些消息,是皇帝安插在书堂的亲信,亲自探来的消息。
他虽然深信不疑,到底有些期望落空的隐隐失落。
但,如果白衣教是真的呢?
做皇帝,哪有当神仙好?所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也不例外。
……
三月二十三日,闽王叛乱逼宫,被当场格杀的七天后。
沉寂已久的玉门关,忽然传来江南第一盟背后,真正的盟主哥舒文悦的死讯。
那蛰伏不出的鬼剑,不知何时摸进玉门关城防总营,一剑割了哥舒文悦的脑袋。
是的,没有听错。
林照月杀死闽王用的那把鬼剑,在皇宫之中,在皇帝手中。
但现在,同样的鬼剑依旧出现在玉门关,摘了忠心于他的下属的脑袋。
对此,皇帝的愤怒却远大于悲痛。
诚然,当年哥舒文悦的确对他很忠心,所以,对于哥舒文悦在第一盟的排除异己,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但现在,这条老狗仗着自己根基稳固,站在上面不下来就算了。这次,玉门关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欺上瞒下。
若不是碍于对闽王的计划,要装作不知,皇帝早就拿了他问罪。
皇帝按着抽疼的额角,对着来陈奏这一切的林照月:“哥舒文悦,虽技不如人,死于江湖仇杀,在所难免。但哥舒家到底满门忠君爱国,朕心甚是悲痛。第一盟是江湖组织,朕不方便亲自吊唁,你便替朕去一趟。安抚一下哥舒一族。顺便,第一盟现在群龙无首,交给别人朕也不放心。林庄主是江湖人,若是有这个魄力,不妨一试。”
江南第一盟处庙堂之远,虽与朝廷与皇帝有关,到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哥舒文悦又掌权多年,内里盘根错节,自是不好处理。
皇帝交给林照月,一面是试试他的本事,一面是想借他的手,清理哥舒文悦的旧部。并不一定,就真的是要将第一盟交给他。
但林照月若无其事,只是平静接下:“是。自当尽力。”
他缓缓走出洛阳宫殿,银白如雪,一丝不苟的衣衫,银丝绣着麒麟纹,麒麟踩着艳红如火的祥云纹。
随着他的走动,流淌的红,飘逸灵动,仿佛静默的火,仿佛凝固的血,仿佛暮春飘零的芳菲。
那璧玉无暇,温润清俊的面容,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就像一尊完美无缺的雕像。
林照月微微苍白的薄唇亲启,淡淡道:“我拿到手的东西,就没有让出去的。江南第一盟,我收下了。”
……
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戒备森严,插翅难飞的玉门关主城,一前一后却飞出来两个人。
前面那个是个灵动如风的少年,穿着与周遭环境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白色武服,一头清爽的短发,在阳光下黑得近乎泛着孔雀翎一样的蓝色。
少年眉目冷峻,眼神澄明如雪水,神情干净得近乎无邪,不笑的时候仿佛他手中那把漆黑无光的鬼剑。
“站住,别走!”
后面一前一后追来两波人。
一个是裹在黑袍里的男人,看不清他的年纪,只看到他手里也拿着与前面的少年一样的一把剑。
最后面那波人,自然是铁骑掀起一片黄沙的玉门关守军,还有第一盟的江湖好手。
前面那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却比他们的马还快。渐渐拉开距离。
跑在中间的黑衣人渐渐追上灰衣少年。
容辰一边轻功不停,一面游刃有余转头看他,好奇一笑:“哎,追你呢,你跟着我做什么?别牵连无辜啊。”
黑袍下的冷洛透过面具看他,目光冰冷,低哑的声音:“哥舒文悦是你杀的,不是我。”
容辰笑嘻嘻的,满不在乎的对他眨眼:“可你才是鬼剑啊,他们找的是你。”
“你杀人嫁祸我!”
“胡!明明是你自己蠢,手艺又差,杀一个老头子,几个月都找不到人家在哪?爷我一出手就找到了,剑术比你好,这能怪我吗?”
他一边快如残影向前,一边脸不红气不喘话,悠闲自若。
“我只是在等命令。”
“哇,我时候犯错了,都是这么找理由的,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还用这一招?厉害哦。”
“你!”
容辰毫不在意对方拔剑的动作,很快轻松甩开对方,一面大声道:“算了,不跟你玩了。我帮你报了仇,你都不谢我,还想跟我架。你也不过我,比轻功你慢得只比蜗牛快。没意思没意思,不跟你玩了。”
最后一句话,已然是很远的地方了。
而冷洛身后,也早已没有了那些骑兵的踪迹。
冷洛试着追了追,却体会到那些骑兵的绝望,远处地平线上,早已没有那个灰衣少年的身影。
他的脸上汗水大颗大颗滴落,压着粗重的气息。而那个少年之前一长串话,吐息却轻松自如。
“哪里来得怪物?竟是这般的高手。”
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鬼剑,想到那灰袍少年如出一辙的剑,自然而然想到了,鬼剑原本真正的主人——麒麟山庄的三少爷,林容辰!
亲眼所见,竟比传言还可怕。
沙漠正午,冷洛一面汗流浃背,一面却汗毛直立,冷汗骤起。
他怔怔立在原地许久,第一次对自己的武功生出不自信来,更何况,闽王已死,他身为鬼剑杀死那么多人,又众目睽睽之下,被撞破剑指哥舒文悦的尸体。自此以后,必然满天下是他的通缉令。
家仇已报,何去何从?
冷洛出神了很久很久,直到忽然被什么了一下头。
他竟然迟钝片刻,才抬头望去,却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
一只白骨鹰,叼着一张纸,停在他面前。
冷洛迟疑地伸手,使劲眨了眨眼睛,那白骨一样的鹰却仿佛是幻觉,消失在眼帘里。
唯有手中凭空出现的纸条,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纸条上写着:天道流。
三千雪岭?三盟之中最神秘的天道流?
里面都是真正远离朝堂的江湖侠客,事已至此,的确是他最好的去处。
可是,是谁送来这张纸,在茫茫沙漠中找到他?
冷洛翻了翻纸条,却看到那纸忽然飘在半空,自燃了。
火焰是黑色的线,依稀勾勒出一个华丽神秘的,篆书的钟字。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白衣教彻底占据闽越旧地,在闽王政变逼宫失败之后,白衣教停下了向外进军的步伐。转而掉头开始平定整个东南三省,统一整个闽越旧地。
不久后,就独立为国,教政一体。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大祭司叫钟磬。
作者有话要: 即今为止,有三把鬼剑了。
林照月杀闽王那把,在皇帝手中。
容辰一把,杀哥舒文悦。
冷洛一把,在玉门关搞事情。
容辰为什么杀哥舒文悦?自然是因为,林照月想要江南第一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