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只反派
满目妖红。
疼, 很疼, 疼得苏影抑制不住得倒吸着凉气, 呼吸颤抖不停。
疼得苏影眼眶里不住流下泪来, 尽管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阴冷得看不出表情。
不只是皮肉被剜下来,仿佛被碎尸万段的疼。
是最心爱最重要的东西,硬生生被毁去的心疼。
心疼要比肉体, 比灵魂被割开的疼更甚, 因为后两者,苏影早就已经习惯了。
苏影喜欢收集美丽的东西, 尤其是美人的人, 无论男女。
收集他们的手、足,肤发, 齿牙……这世上一切用来评判衡量美丽的东西, 都是他感兴趣, 乐此不疲去收集的素材。
他是殓尸人养大的,从就看守着尸体坟茔, 但他却并不喜欢死物。
同样,那些别人用过的东西,他也不愿去用。
苏影收集的, 不是活人或死人身上的部件,他收集的是那些人灵魂上美丽的部件。
将人的魂,像布料像纸片一样,肆意剪裁, 然后根据自己的喜好拼接在一起,制成全新的魂衣,再穿在身上。
这自然是天下最美丽最珍贵的华服。
玄门之术,就是这么厉害。
这魂衣不是穿在皮肉上的,是与苏影自己的魂拼接在一起。因此,他早就习惯了这种自我切割的痛意,不以为是痛,反而品出甜美痛快的心瘾来。
但这一次不同,他最完美的作品被毁了,比杀了他还叫他痛。
“嘻嘻嘻。”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野上,那拉着他的手,飞快跑在浓雾里的红纱美人,风情柔媚,毫无忧虑,仿佛玩着有趣的迷藏,“你的确是被杀了呀。”
苏影一面被它拉着,跌跌撞撞向前,一面用手去摸脸上,触到血肉模糊的一滩烂泥。
脑子里电光火石,飞快闪现死亡时的经历……贴着脸锋利的刀锋……刀锋上的阴文符咒……一动不能只能看着自己被一刀刀凌迟,如同当初那些被他裁剪的人……
“天道流,引魂香!不好,对方也是玄门之人,我的魂纸……”
“嘻嘻嘻,怕什么,有我在,就算所有的魂纸都被销毁,一样能叫你换个皮囊新生。”
是啊,就算杀了他又能怎么样,不过一具身体,他有的是办法重新回来。
苏影镇定下来:“我们在哪里?你要带我去哪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荒野,除了和黑暗融为一体的浓雾,黑得连星子天光都看不到。
他们飞快地跑着,空气又冷又沉,连一丝风也激不起,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暗中追逐。
“这里自然是幽冥界,他们可不止是要杀你,还想要你魂飞魄散呢,嘻嘻嘻,我给你找了一个新的身体。只要找不到你的魂,他们也没有办法。”
苏影放下心来:“什么样的身体?”
“你会喜欢的,看!”
他们停在长安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宅院外面依旧是一片黑雾,里面却燃着灯火。
红纱白骨的美人,指给他看,庭院的东西厢房里,分别睡着一对兄妹。
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龙凤胎,其中那女子的相貌竟是像极了苏苏。
苏影都微微失神。
“嘻嘻嘻,怎么样?”红纱从后向前抱着他的脖子,耳鬓厮磨,亲昵无间,“是不是很像?你可以重新活一次,这一次出身官宦人家。选择做哥哥,你还是你,面容完好无损的你。选择做妹妹,你就有机会可以去爱慕白薇。只要你不再制作魂纸,谁都找不到你。”
苏影怔怔地,眼里不住的颤动,不知是狂喜还是惊喜。
“那你呢?”
“嘻嘻嘻,你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自然就是我的。你忘了吗?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苏影眼底微微的复杂,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隐隐失望。
“选好了吗?当男人还是女人?”
苏影只犹豫了一瞬,眼神坚定:“女人。”
“嘻嘻嘻,选好了就去吧。”
血肉模糊的红纱白骨,慢慢变成完好无损的人形,清秀纤细,雌雄莫辩,正是苏影没有疮疤的脸。
而此刻的苏影,却好像和它调换过来,被割走五官皮肉,勉强支撑起一副人形,比鬼更像鬼。
两个鬼魅都没有在意,拉着手,相视一眼,向着庭院中的阵法走去。
厢房里的两个人,无知无觉飘出来,如同一面等身的镜子,立在他们面前。
苏影怔怔地看着,白骨红纱的鬼魅松了手,意味深长地笑着,示意他上前,去迎接他的新生。
突然之间,四周变成一团白光,耀得苏影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劝你最好不要碰,立刻有多远跑多远,否则,恐怕永生永世都要困在这镜子里,日日对着这幅枯骨烂肉的尊荣了。”
什么人?
苏影警觉地环顾看去,却只看见无数的和苏苏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闭着眼挡在他面前。本该是恬淡美丽的少女,恍然之间却像世间最恐怖的画面。
骇得苏影眼睛微微睁大:“这是怎么回事?”
他立刻去找他的鬼,却哪里都没有,而他被困在这白光和无数少女之间。
那清冷桀骜的声音,嗤笑一声:“这周围都是镜子,你对着镜子施展拘魂转替的邪术,不就是把自己封在镜子里?”
苏影目眦尽裂:“不可能,明明是两个活人,我的鬼不会骗我!它是我亲手做出来的,永远都不可能背叛我!”
清冷声音愈发轻慢,凉薄随意:“本来是这样的,可你刚刚不是先背叛了它吗?”
“我背叛它?我没有……”
“你可以一边逃跑一边想,再迟一刻,就会有真正的方士过来了。那人可比天道流半吊子的手艺强多了,到时候你想跑也跑不了。”
苏影环顾四周,没有一处可以出去的:“往哪跑?求大人指一条活路。”
“那我就送你一程。”
庭院碧绿的水,死寂不动,忽然倒灌而出,水波席卷着苏影向池底扑去。
浪潮袭来窒息沉溺的感觉,即便是魂魄也像是要被二度杀死,随着水流往前,无尽暗绿的尽头是一簇代表出口的白光。
苏影奋力地游过去,那出口明明近在咫尺,却越发遥远,昏昏沉沉好像看到一片冰天雪地……
冰天雪地,寒风夹杂雪片,墙角瑟缩着两个衣着单薄的孩子。
来往行人匆匆,并没有多余可施舍。
“求求大叔留下我们吧,只要一口吃的就好了,我们什么活都干。”
粗粝的声音,叹息呵斥:“世道艰辛,哪有多余的口粮,走吧走吧。”
“等等,”华丽的灯笼下步出一个美貌的女子,声音温柔恬淡,,“姑娘看着还周正,养两天教教吹拉弹唱,勉强还能赚两个子,要不就收下吧。”
粗粝的声音:“快谢过夏姑娘。”
细嫩声音的姑娘瑟缩:“哥哥,我怕。”
“你哥哥不能留在这里,他脸上这么大的疤,若是惊吓到这里的贵客……”
沉默的少年,伸出满是冻疮,红彤彤僵冷得伸不直的手,用力将姑娘推过去,转身缩着肩膀一脚滑一脚崴,像条丧家之犬跑走。
“哥哥……”想哭不敢哭的声音,只地叫了一声。
“哎呀,没摔疼吧,真是狠心……”
他回头,眼泪冻在眼眶,恶狠狠地看一眼,记住他们的脸,发誓总有一天要这些瞧不起他的人好看。
十年后,那个女人成了他的一张魂纸。
殓尸的老头子,死人的棺材比活人的茅屋暖。
但他喜欢光亮处,即便冷也不肯睡进地底下。
他是活人,又不是死人。
骂骂咧咧的声音,咳咳着叹气:“又看你的死人脸,有照镜子看你鬼脸的时间,学着去把那具烧死的尸体殓了,这才是正经糊口的手艺。没出息的东西。”
他缓缓吐气,睁开眼,尸油制作的薄纸上,一张栩栩如生的美人脸,睁开了眼看他。
旁边烧死的尸体,原本只烧伤了侧脸,这一下却连整个眉眼都坍塌。
老头子发现了,逼问他做了什么。
他拿出那张好不容易制作成功的魂纸,期待地诉,还只是一张脸而已,但以后却可以成为完整的人……迎面却是劈头盖脸的拐杖。
“畜生!你竟敢触犯禁令,这是要天雷劈不得好死的……心术不正,我就不该将专门手艺传给你。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然而,到底是谁先不得好死?
只是轻轻一推,堵住墓门一刻,他不是喜欢住坟墓里吗?那就住个够吧。
这是意外,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的,他只是太生气……
不断的发抖哭泣,直到天亮,他抽泣着填埋了坟茔,擦干眼泪。
这样也好,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他可以大大方方的去试验。
他没错,他一定会证明给这些人看。
但是苏苏背叛了他,她爱上了一个人,要跟那个人走,宁肯做一个外室。
“我费尽心机把你送去那里学艺,不是让你给一个商贾之子当外室的,自甘下贱,我杀了他!”
“苏苏没出息,都是苏苏的错,苏苏对不起哥哥,哥哥别气。”
“不敢当。我自来对你严厉,你翅膀硬了想飞,人之常情,可你飞至少也挑一挑枝头,至少也别让我够到算帐!”
“哥哥对我好,我知道的。苏苏再也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了。”
那丫头不哭不笑,柔柔弱弱地,半夜的时候,割断了手腕……
“苏苏不知道能为哥哥做什么,哥哥一生都在意自己的脸,苏苏就把自己的脸给你吧。”
苏苏死了,他的魂纸成了。
站在他面前的鬼魅,由他一手制作出来的鬼魅,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他,生得像苏苏,却有世界最恶的心,像他。
它摸着他的脸,深深地笑着,呢喃依恋:“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他把它抱紧,与它共享世间所有一切,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它。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素衣。”
于是,他穿上它,以素衣的身份,进入苏苏生活过的地方,第一次踏入人间。
那姑娘的脸,不是他想要的,是素衣,是它想要。
他确实恨,对方技艺平庸,只是生得一张好看的脸就能成名……清醒的时候,那姑娘的脸就已经被他取走了。
夏总管撞见了这一幕,竟敢来威胁他,要永驻美丽的术法。自然也一并,成为他的魂纸华裳。
到底不是他的脸,用久了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也不再新鲜惹人。
于是,他开始寻找第二张、第三张脸……最后,甚至已经不止是脸。手、皮肤、眼睛,嘴,只要他喜欢,他就毫无顾忌地下手。
即便换了几张脸,换了无数鼻子嘴巴皮肤,他还是没有扬名立万。只在这片教坊里,有名气而已。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他已经发现自己的眼界太窄,扬名立万,哪里有一步登天快?
要登天,自然就要选择最高的梯子。
他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教坊,瞄向了天下武林。他这样的玄门之术,只是裁魂做裳,未免屈才。
于是,加入灵柩,成为画魅左画使,宿命一样遇见那个人。
云泥之别,岂止蚩妍?
那个人肯为他涉险,却永远不会爱他。他本以为可以忍受,直到那个人有了阿菀。
如果有了这天下最美的脸,是不是就能爱你了?
现今天下,最美的人是谁?
是一个清冷如仙,目下无尘,仙姿佚貌的美人,江湖人都叫她琴仙。
传言,她是个方士,假以时日当真可以飞升仙道。
他见过那个人,美,真美,他从未见过比这个人更美的人了。
仿佛心上一抔纯净的初雪,纵使最放浪形骸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会变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隐藏起所有的污秽邪恶,变得乖巧听话无害。纵使是凶猛的兽,也会心的收起利爪,默默守护。
他,就要这张脸。
但那张脸他夺不走,只能偷。
用很多很多人的脸,一点点的拼凑。
他给这件最完美的华裳起了一个名字,叫月问情。
然而,却一次也没有穿给白薇看过。
“为什么不?”清冷淡然的声音,平静地问。
苏影恍惚睁开眼,月下石桌,坐着一个红衣墨裳的人,俊美淡漠,身上属于魔魅的阴煞之气,随着夜色若隐若现,让他仿佛丹青水墨里走出。
这个声音,是救走他的人。
苏影回神,自嘲一笑:“因为,不配。越爱一个人越觉得她完美,像庙里供奉的神灵。越爱,越觉得她遥不可及,越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非但不会到她面前去,我这一生都绝不会让她知道……”
钟磬把玩着酒盏,若有所失:“既是如此,为什么又害她所爱?”
苏影眼神一凛,寒意乍起:“那个女人配不上她。而且,一直离间我和她,当然该死!”
钟磬侧首,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笑了:“这样啊。”
那笑容俊美无俦,凌厉的眉眼却未免晦暗深远,透着桀骜危险。更何况周身毫不掩饰的魔魅煞气。
苏影按捺心头的不安,不动声色:“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还未请教大人是谁?”
钟磬淡淡一笑,移开目光继续看手中的杯盏,轻慢地:“我是谁不重要,跟你一样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怎么会救你?有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苏影心里越发没底,但此人是魔魅不是活人,既然救了他,自然可以放心。
“大人指的问题……”他凝神回忆了一下,素衣那是可以转生的人,事实证明那里只有镜阵,素衣背叛他已然是事实。
迟来的愤怒盈满苏影的心,他牙关紧咬:“它在哪里?我要亲口问它,为什么……”
钟磬看着酒盏,眼睫垂下不知道在想什么,散漫随意地:“不是了吗?因为你先背叛了它。它只有你,你却惦记着换个身份回去,去找白薇。”
苏影的神情复杂至极:“就因为这样?”
钟磬懒懒地笑了,淡淡道:“你以为鬼魅是什么,既是为你而生,因你而存在,是一生一世只有彼此,就一生一世只有你和它。”
他侧首看去,随手泼出酒盏。
酒水一片绯红,落地化作红纱,缓缓支起一堆血肉模糊的白骨,半张脸像苏苏、像苏影,半张脸腐烂。
此刻,这张脸似深情,似恶意地看着苏影笑。
“真的是你……你答应过我,不会不要我……”
“嘻嘻嘻,是,你也答应过我,只有我。人都是背信弃义的怪物,你也不例外。不过,我不介意,不管你变成什么,我都不会食言。永远都会陪着你。”
苏影摇头,深深地看着它:“我没想和她……如果你不给我希望误导我,不会发现这样的事。”
那叫素衣的鬼魅笑着不语。
苏影走过去,心翼翼地抱紧它,呢喃:“别生气,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那鬼魅便也温柔地抱住了他。
钟磬泼了酒盏,百无聊赖托着侧脸,轻慢眨眼,像是等着看什么有趣的画面。
还能是什么画面,自然是牢不可破、如胶似漆,眨眼之间,反目成仇,彼此插刀。
那鬼魅的手放在苏影肩上,那张可怖的脸竟然错觉天真无邪,茫然温顺地看着他。
苏影的手里攥着一把柳叶刀,划破它的后心。
压低的眉下,眼神阴冷恨极,深深地看着它:“你是我制作出来的,我自然知道怎么毁了你。没有人能背叛我,负我。你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要: 剧场——
钟磬:虽然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尤为喜欢看坏东西自相残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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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人猜到,上章是钟磬救走的苏影?再猜顾矜霄猜没猜到是他?
钟磬救他当然没安什么好心,大概就是,不想在顾相知面前暴露他的鬼畜一面,偷偷满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