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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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合在那大美人的注视下,慢吞吞地上前,端袖揖礼:“参见夫人。”

    这位明眸皓齿,明艳动人的大美人正是江叡的生母,魏侯的如夫人裴氏。她视线轻飘地量着弦合,带了几分好奇,几分探究。

    “母亲,这是余府三姑娘,是伯瑱的同胞妹妹。”江叡在一旁介绍。

    裴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回身看了儿子一眼,清丽狡黠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意味深长地道:“我方才见临羡在这里与三姑娘了好长一会儿话,他这个闷沉性子,往常都是见了姑娘恨不得掉头就走的,如今能有这番长进,真是难得。”

    江叡歪头狠剜了自己母亲一眼,清冷的外表下,耳朵尖沾了一点红,如同春意朦胧的雨幕里,初绽枝头的花苞,红得相当含蓄且耐人寻味。

    弦合尴尬地轻咳了几声,“臣女家中还有事,先行回去了。”

    罢,一收袍袖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仓惶,匆匆忙忙地上马车,厮正在前头擦着辔头,见她回来,疑道:“姑娘不是刚下马车?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她以余光瞥见裴夫人和江叡在看她,又恨又恼,冲厮叱道:“驾你的车,哪那么多废话。”

    厮平白被骂,灰溜溜地耷拉下脑袋,不敢赘言,麻利地牵过马车。

    裴夫人望着徐徐而去的余府马车,收敛了笑意,问:“这就是你的心上人?”

    江叡微低了头,再抬起时已是一如往常的清淡,“母亲是听见什么流言了么?”

    裴夫人幽幽地横了他一眼:“我是你母亲,还需要听什么流言,你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她垂眸敛思,颇为忧虑道:“她是镇远将军的嫡女,怕是做不了妾,或是让你父侯亲自去……”

    “我不会让她做妾。”江叡将洒向绵长街道的视线收回来。

    裴夫人忧色更深,“那沅湘怎么办?与齐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就算没有三书六聘,可凭我们之力轻易更改不了。”

    江叡唇角一勾,噙上些许散漫笑意,瞳眸中却凝着极深极重的光,缓慢地问:“母亲,在你心里,是儿子重要些,还是权势重要些?”

    裴夫人为难地抿唇沉默,半晌,踌躇着道:“都重要……”被她儿子尖锐的目光一戳,忙:“你重要,还是你比较重要。”

    江叡抬手揽着她的肩,墨色缎袖泛着流朔的金光,垂洒而下,铺陈在身后。

    “那不就行了。”

    他将裴夫人扶上马车,裴夫人还是不放心,屡屡回顾:“我瞧沅湘对你痴情的很,齐老夫人又那么惯着她,怕是不好推脱啊……”

    江叡充耳不闻,将母亲塞进马车后,拂下幔帘,反身上马,只甩给她一句话。

    “别瞎操心了。”

    *

    弦合排场甚大的出门,却有些灰溜溜地回来,一入家门,只觉侍女们脸色都不对,皆垂眉耷目的,好像生怕惹祸上身似的。

    她正奇怪,母亲身边的贴身侍女碧儿偷偷附在她耳边道:“方才卫家大老爷来了,提出与三姑娘缔结姻亲的事,老爷不答应,楚夫人跟在身边也了些不中听的话,双方言辞不善,不欢而散。现下老爷正在前院发火呢,姑娘还是当不知道,躲着些吧。”

    弦合愣怔了片刻,“父亲为何不答应?”

    碧儿道:“姑娘有所不知,卫家在琼州确实算得上名门望族,当年的卫辽督使也是真正风光。可这卫督使有一个结义兄弟……”她回身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据当年也是因为这个义弟反叛了朝廷,他才不得已辞官的。”

    弦合听得如坠云里雾里:“卫督使辞官至今差不多四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信瑜甚至都还没出生,他那个义弟就算是叛党,又跟这婚事有什么关系?”

    碧儿道:“坏就坏在,卫督使的义弟反叛朝廷后归顺了山越,留下了一个颇有出息的儿子,掌握了山越的半数势力,在摩珂被俘后,他就是大魏的眼中钉肉中刺。”

    “你是……”

    “就是南越首领杨。”

    弦合被这些盘根错节绕得发晕,总结起来就是杨与卫家有些渊源,而如今杨作为魏侯欲除之的心腹大患,确实谁都怕跟他扯上关系。

    可是……弦合奇怪,这样久远隐秘的瓜葛,连与山越数度交战的余思远都不知道,父亲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前段时间卫鲮频繁造访,父亲并未表现出厌烦,甚至话里话外还表现出对他颇为欣赏。那个时候,他应该还不知道,否则趋利避害惯了的父亲怎会将他引为座上宾。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浑浑噩噩去了母亲房里,见兄长也在,正坐在绣榻上拿着剪子修剪刚抽芽的海棠花枝。

    余思远瞥了眼弦合灰蒙蒙的脸色,没所谓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卫家多少年了一直安分守己,不能就因为跟杨有些陈年瓜葛就将人一棒子死吧。”

    弦合被他事不关己的清淡模样惹恼了,横了他一眼:“那你倒是跟父亲去啊。”

    余思远将缠着红丝的剪子放下,悻悻然道:“父亲正在气头上,我可不敢去。”他顿了顿,换了副严肃沉凝的脸色:“再者,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何苦这样巴巴地追着卫鲮不放。他若是对你有些诚意,就该想办法化解,他是男人,出了事光指望着你一个女人去冲锋陷阵,算什么男人?”

    弦合被他的憋闷,弯身坐在母亲身边,气呼呼道:“你闭嘴。”

    母亲依旧捻着一串佛珠,滚圆的楠木珠子中串了一只木貔貅,堪堪抵在拇指尖,母亲睁开眼,道:“你哥哥虽然混账了些,可的话不无道理,你先沉住了气,且看看信瑜有何动作。”

    弦合托着腮,气鼓鼓道:“可这分明是父亲胡乱为难人……”

    出乎意料,母亲难得没有驳斥父亲的行径:“你父亲虽然行事胆怯了些,可毕竟多年的阅历在,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如今山越的祸乱尚未完全解除,谁也不知下一步战事会不会顺利。万一,这杨久攻不克,令魏侯损兵折将,他要迁怒于人,到时岂不是无妄之灾。”她看向弦合,一双眼眸中透出沧桑,“还记得你外公一族,凌氏至今都不能出仕入第。”

    一提及凌氏,弦合忍不住瞥向余思远,岂料视线刚刚递过去就触到他探究内蕴的精光,她一时心虚,忙慌乱将视线收回来。

    她暗骂自己,慌什么,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母亲,我前些日子听凌家那位表姐故去了,可不知那位舅母怎么样了?”

    母亲重新合上眼皮,拨弄着佛珠,沉声道:“她是个可怜人。原是从乡间买来的妾侍,没有娘家可投奔,长子在多年前已故去,如今又失了唯一的女儿,本想将她留在陵州。可思来想去不妥,只有给她一些钱,让她回襄州去。”

    弦合点了点头,忍住不去看余思远,心里却忍不住想,明明亲生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伶仃归去,心里该是何等难过。

    这样一想,先前因婚事不顺而沉下来的阴郁反倒淡了些。

    她从母亲房里出来,厮过来禀,是父亲让她去一趟。天气渐暖,厚重的缎幔子已撤去,细绫子纱在金钩的束缚下飘来荡去,像极了楚二娘端在手里看的红蔻丹,媚的晃眼。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为父思来想去,你还是太过年轻,怕不能事事周到。家里的事还是交给你二娘管吧。”

    弦合心里鄙薄至极,化作面上一缕清淡的不悦:“女儿自从接掌了家事,无不尽心的,父亲可是觉得女儿做错了什么?”

    余文翦蹙了蹙眉,像是为女儿的不顺从而不快,道:“你做的很好,只是家中近来事多,怕你应接不暇,你二娘到底老道些。”

    弦合睁大了一双乌灵澄澈的眼睛看余文翦,很透出些天真来:“女儿既然无甚过错,那么父亲又如何知道女儿应付不了家事。父亲总家中如军中,事事都要赏罚分明,女儿既然无错,为何要罚?”

    余文翦一噎,楚二娘将染了红霜的柔荑放下,道:“我三姑娘,你还未出阁就对娘家事这般上心,不若留着这份心力等将来去了夫家再去使吧。”

    起夫家,余文翦又想起了与卫家的婚事,他如心有积痼,郁闷至极。脸色也暗沉了下来,道:“事情就这样定了,你将手里的账簿规整一下,一同交给你二娘。”

    弦合抿了抿唇,向父亲鞠礼后,默不作声地出了门。

    真让母亲对了,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接下来几日,弦合故意在账簿交接上拖着,表现出极不配合的姿态。她心生一计,还让余思远明里暗里去父亲跟前情,自是没什么效果,唯一的收获便是楚二娘巴不得余思远快滚去靖州,天天给余文翦吹枕边风,及至军衙的调令下来,家中上下都是一副你快快滚蛋的氛围。

    依旧是从四品左戍卫将军,算是平调,可因为是从治所去边郡,颇有些贬谪的意味。先前因为他新胜归来而围着恭迎的人不见了大半,等启程那天,却是只有一个万俟邑相送了。

    许久未见他,只觉老成精干了许多,话也不多,只替余思远牵着马缰。

    弦合料想,江叡这些日子清算军中,袁氏的日子不好过,万俟邑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只是想起当初去赫连山,万俟邑是无意中得知江叡一行陷入危难才决心前往营救,但到了那里才知余思远绑了江勖。

    袁夫人何等精明,即便是对自己的表侄子,也不会轻易让他探得辛秘。恐怕是为了江勖的安慰,又考虑到万俟邑和余思远素来的交情,才故意引他前去。

    这样看来,其实袁氏一派也并没有待万俟邑多好。只是此人是忠义之辈,若要让他背弃曾经给予他庇护与尊荣的袁氏,应也没那么容易。

    事实如此,总是多多纠结。

    余思远显然也看出了万俟邑的低沉,喟叹道:“若是你能与我一起去靖州,远离这虎狼之窝,该有多好。”

    万俟邑道:“你且去吧,等我在陵州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他大张大合,甚是爽朗豁达,将弦合和余思远都逗笑了。

    余思远望向远处翠峰如簇,神色些许不舍,转而凝睇着弦合,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自己为先,勿要冲动。”

    弦合点头一一应下,余思远却还是不放心:“信瑜那边可有音讯?”

    弦合回道:“他派人给我送过信,让我放心。”她虽这样,但皎白的面容上还是浮掠出一抹愁绪,如同散淡的妆容,不细品是品不出来的。

    余思远犹豫了片刻,道:“我心里总有种预感,这件事跟江叡脱不了干系。”

    弦合默了默,道:“哥哥,你放心吧,我会照料好自己。”

    余思远察觉出她内心深处的一丝抗拒,便不再赘言,从万俟邑手里接过缰绳,领着初七翻身上马。

    天色如洗,丝毫没有别时该有的阴沉低惘,余思远驾马走出去一段,回身去看,见弦合还是站在栈道中间,向着他离去的方向,影子斜斜的铺陈在脚边,刺目的阳光将她的眉目都耀得很模糊,像是一尊细笔勾勒的人偶。

    他突然有种被抽空了的感觉,仿佛此去便会天涯两隔,再无聚首之时。

    *

    斯人远去,陵州岁月依旧。

    江叡下令,将山越俘虏悉数放去垦荒,胡人与汉人居住在一起,相互教授技能,还免去了山越人三年的岁赋。

    世人对这种没有血性的处罚方式多有不屑,但弦合知道,从今以后,好战斗勇的山越会被汉人逐渐同化,不仅会为大魏节约下大笔军费,十万之众的山越人更会为魏地带来大笔的粮草辎重。

    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策,如此一来,漏网之鱼的杨所部渐渐也会人心涣散,思和而不恋战,比起从前的铁血压制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近来城中有传言,是严州的楚侯黄悦在与魏地相接的城池大加操练士兵,备了云梯连弩,隐有进犯之势。

    而周天子亦下旨催促各地诸侯送质子入京,据,南郡蜀侯已经送幼子入长安了。

    圣旨雪片般的被送到治所陵州,朝中分成了两派,一派建议魏侯送四公子江勖入长安为质,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蠢蠢欲动的黄悦;一派则强烈反对,认为送质子就是向大周示弱,不利于安稳军心。

    这样纷乱的朝局之下,弦合有些庆幸事先让余思远离开陵州了。

    她自将家事全部移交给楚二娘,姐姐出嫁,哥哥外放,身边再没什么事用得着她操心了,日子过得很是闲适,只是偶尔让落盏充当信使,向卫鲮诉一诉衷肠。

    只是近来,他的回信渐渐少了。

    弦合知道有些事情成事在天,强求不得,可她不甘心,思索再三,约了卫鲮去南山寺相见。

    见面时正是杏花如雨,满院清香。卫鲮看上去消瘦了许多,衣带松耷耷地系在腰上。

    “你为何不回我信?你可是……”弦合欲言又止,终究不出决绝的话。

    卫鲮将视线移到院中清泉上,“我大伯父已经回琼州了,他……若是我执意要与余家结亲,就要将我逐出卫家。”其实,卫昀得不止这些,他被余文翦和楚二娘折辱之后,虽然义愤填膺,但却更多的为卫鲮而抱屈。

    “少主,您是何等身份,竟要在此受这屈佞人的侮辱,若是先主在天有灵,该是何等伤心。”

    少主……大伯父已许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了,重拾旧谓,是为了提醒他,大业未成,不能因耽于儿女情长而折损了志气与尊严。

    可是弦合并不知这些隐情,她放低了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信瑜,你可是要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