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徐知安字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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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十五日,京里这日极为热闹,许多人家在四更天就起了,摸黑走过一条条长街,路上相遇者众多,只是大家都没心思互相打招呼,只想赶紧到将要挂榜的皇榜前,等着挂榜,等着看那榜单上面能否找到自家的名字。

    沿途中已有出现了不少卖早食的摊儿,摊主今日都伶俐,只煎一张混粮面饼,上面再打一颗鸡蛋,黄澄澄的蛋黄一抹开,就高叫一声“您黄榜在望,承惠二十文。”搁平日,那一颗蛋一张饼,只能卖三文,今日时好,许多人为着那一声好口彩,也会欢喜的掏那贵破天的二十文钱。

    五更不到,整条街两边就都被摊主挤满了,大家都高声的喊着口彩,笑迎迎的将自家卖的吃食往上抬了许多倍。

    三年才逢这么一回,摊主们必要将口齿练的再顺溜些,奉承话的响亮又好听却绝不会让人听出那就是奉承话而己。要当做对方是真的录了贡士名头,才能将奉承话的真的似的,哪个不喜欢听好话呢?

    早食卖这么贵,这里的人难得没有跟他们计较,便是买了早食,听了奉承话,回到前面等待时,又变的忐忑不安。

    榜上能不能找到那个名字呢?

    维枃也二更天起来,然后再睡不着,点了灯,披了件衣裳,打算用读书来安稳心神,却发现今日的心思已然不在读书上,只好放下书本,圾了双软鞋往外面走走。四月的北京城夜里,依然寒凉入骨,夜风带着凛冬未尽的寒气直直扑上来,维枃立时打了一个激灵,忙裹紧衣裳回屋来。

    睡是睡不着了,这长夜又难挨,再次往书房里去,寻了一副棋,披着被子坐灯下左右博弈将将四更半,门外就传来声响,他的随者揽经在门外问:“大郎可是起了?”

    “起了。你进来。”

    揽经推门进门,穿着已然十分整齐。

    “我先去给大郎等榜,大郎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

    揽经笑:“不独大郎睡不着,我也是睡不着,二更半就起来折腾,同屋的人都怨了我。我昨天就打听过了,许多人家四更天就去那里等榜了,我寻思我也等去,好过这样的煎熬。”

    维枃叹气:“我如今倒不怕榜上无名,只怕榜上有名了。此届文采出众者如过江之鲫,余杭嘉兴的学子一来,我等北方学子全无胜算。若落入三甲之地,还不如榜上无名。”

    揽经安慰道:“大郎着实太过忧心,那日亲家大人也了,取中与否,在五五数内,断不会落入三甲。大郎安心,我且去了,我只在三甲榜那里等,若无大郎的名字,便是大喜事。大郎过后再来,也能结识几个同期好友。”

    维枃撂了棋子,开始穿衣裳。

    “也好,你先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等,出了榜,我再和妹夫过去。路上有卖热食的,记得买一份,要不这么冷的天,扛不住。”

    揽经笑:“知道,那我去了。”

    出了门,见凌家拨来伺候大郎起居的子正好来了,揽经拦住他:“大郎正在穿衣服,你先去端洗脸水来,有浓茶的话,也沏一壶来。”

    子问:“哥哥穿戴整齐可要出门?”

    揽经:“嗯,去等榜,今日心伺候,脚麻利些,嘴也甜些,有你的好处。”

    子明悟的点头:“省的了,若真得了赏,给哥哥打壶好酒。”

    揽经捋一把他的脑袋:“臭子,心思还挺多。”

    然后笑着出门。

    维枃刚洗漱完,凌三郎就来了,也是穿戴整齐,头上攒了两条金丝带,在烛火下,明晃晃的耀眼。也是凌三郎长相俊俏有几分娇矜气度,这才压下了两条明晃晃的金丝带,没显出俗气来。

    维枃自己,就系惯常系的青蓝书生带,巾带两头绣了近色的竹叶,里面压了一层衬布,有了重量,起风时就不会乱飞了。衣裳也换了一套青绿常服,只衣角处绣了近色的竹叶,与巾带上正好一套。维枃身量擎长,这么一穿戴,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气质,他又沉稳,便少了几分风流,看着很是让长辈们喜欢的模样。

    “内兄今日可谓气度斐然了。”凌三郎不禁夸赞。

    维枃笑:“实是为了交几个性通相通的朋友,才如此郑重。”

    读书重要,交友也重要,若能在今日那般场合交三五个知己好友,便是一生的幸事,岂能不郑重其事。

    凌三郎:“我陪内兄去鸿宾楼吃早食,那里的状元鸭可谓一绝,据是从旧京沿运河运来的,用窑炉烤几个时辰,皮酥肉嫩,爽美异常。需早些去才能买到,若去晚了,就没了。那里也有许多考子在,大家也方便一起交流。”

    这么,维枃就想到了去年在二叔家吃过的烤鸭,皮肉酥脆,油汁丰厚香醇,用刀片成片,蘸上甜味的面酱辛辣的齑酱,并着葱丝青瓜丝芥菜丝一起,裹饼吃,简直是绝味。这一想,就觉口中泛津,腹内空虚难忍,不由催凌三郎快些走,免得去迟了。

    凌三郎被他拉的一个踉跄,随后笑着跟上去,他这内兄,看着端方持重,却仍不失少年心性,听见有好吃的,情态如儿一般。

    鸿宾楼主人是江南人,餐饮也是江南口味,许多南省举子上京应试时,多会住在这里,只为能吃的舒心些,免了水土不服的困扰。

    如今水路畅通,运河能一直将江南的饮食习惯带向京城,也将山东的饮食习惯带入京城,京城原来简单的饮食有了这些地方的饮食渗入,如今也变的很丰富。

    鸿宾楼里主江南菜系,也会捎带些鲁菜,冀豫菜等京城周边地区的菜肴。

    不过,状元鸭仍是招牌,来住店的人若不吃上一回,就算是此行虚度了。

    维枃凌三郎以为自己走的早,谁知到了地儿才发现,楼里早坐满了人,侍见两人气度非常,就带人上了二楼,二楼的栏杆边设了一圈的座,每座能坐下四五个人,只是他们上来时,见座也是几乎满了人,看模样,应都是此次考学来的举子。

    只能与人拼桌了。

    然后,就看见了几个熟人。

    “行舟,晚俞,冲景”

    “唉,是顾兄,正巧,恰在此时遇见了。”

    “一别半年,我还道入了京后怎么没见着你们,却原来是藏在此处?”

    旁座还有几人,他们不认识维枃,但见他修长俊朗,眉眼又平顺可亲,也起了结交心思,便问那三人:“这位仁兄,可是哪个?”

    那名叫晚俞的青年:“你们不识得他,他便是苏北布政司府顾大人的侄子,去岁秋底游历至苏北时,我们结交过的,为人踏实沉稳,学问也扎实的很。是个很值得相交的人。”

    又向维枃介绍几人:“这四人是余杭学子,穿蓝衣的这位是王兄,晋时琅琊王氏的一支,为人宽厚肃正,有奇才。这位是苏兄,宋时东坡先生之后,有先祖遗风,诗词一道,同岁之人,无能出其右者,也是个殊为可爱可交结之人。这位是齐兄,年岁最长,为人可靠,我们几人多受他照顾;这位嘛,是宁兄,书香世家,与王兄是旧交,也是个爽朗性情之人。”

    维枃纳身而拜,口称学兄,几人也回身而拜,回呼学兄。

    一座盛不下这许多人,那位唤行舟的年轻人去别的座上与人交谈几句,便将另外三个桌子上的人拼坐两桌,空了一张桌子,招呼大家将空桌椅搬来,同拼一处。

    晚俞给行舟抱了一个拳,表示佩服,行舟笑着按下他的拳,回身坐到凌三郎身侧。

    维枃又给大家介绍凌三郎:“这位是我妹婿,凌策之。”

    众人见他打扮,便知他也是官家子,于是又一阵称呼。

    好容易坐定,维枃才开口:“我是半宿没睡,好容易挨到五更天,妹婿过来邀我吃鸿宾楼的状元鸭,真是料不到,正巧就遇到你们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晚俞:“南榜出来,我们歇了两天,就打点行礼出行了,正遇着维梌维杞两个师弟也要出行,索性大家一起开了户籍学馆证明等,同天离了苏北,他们往余杭去了,我们乘船北上。昨晚也是一宿没怎么睡,我们几个了半夜,然后就来了这边等消息。”

    行舟给两人倒了茶水,向楼里的侍者问:“给这个桌再来一只状元鸭,再来两碗阳春细面。”

    侍者点头应下,去楼下传菜。

    几人闲话了几句,又开始通晓姓名,王兄王华字仲华,苏兄苏瞻之字应衡,齐兄齐仕达字长治,宁兄宁正则梦荃。凌三郎也知道了行舟姓徐名知安,晚俞姓魏名守重,冲景姓余名知礼,是苏北学子。去岁维枃去苏北时,顾二叔带他与苏北官学生员们相结识,并且在一起互通过学问。因彼此性情相投,遂各引为知交。

    魏晚俞是个很爽朗明快之人,有他在的地方,笑声也比别处多,不多时,这桌就笑声渐起,热闹开来。

    维枃探过身,隔着凌三郎问徐行舟:“家里一切都好?”

    徐行舟笑答:“一切皆好,母亲早起能打三趟拳,父亲又在准备出游事宜。”

    维枃不由叹道:“伯父伯母实是旷达之人。”

    另外几人听到此话,也都附和:“顾兄所言极是。”

    魏晚俞笑:“我常劝父母多学学徐家伯父伯母,如此,才能显出真正的家和万事兴来,省得我父总言我没了体统,棍棒日日为我备着,又常诫我“多学学知安的稳重才好”,于是我也反过来劝我父母“多学学徐伯父伯母才好”,父亲听了反不痛快,找着由头去找徐伯父吃酒,回家来后再不让我与行舟学些稳重行径了”

    “哈哈哈晚俞你这话传回家里,魏伯父许是又要教你“何为体统”了。”

    “话回来,你们两家相交已久,难道徐伯父不曾劝过行舟你“多学些晚俞的明朗”吗?”

    徐行舟笑:“我父亲每日三问“你母亲在做何事?”“你母亲在何处?”“你哦,我儿,你几时回来,可见了你母亲?”我家父亲一生只管我母亲,我的事,都是顺便在管,自然不求我学谁不学谁。”

    维枃听的呆愣不已,他是甚少见到做儿子的如此在别人面前侃于自家父母,顾家是绝对不许儿子如此的。

    余冲景推他的肩:“顾兄不必惊讶,熟知他两人的人都知道,徐魏两家长辈皆是风趣之人,他们在家时也是这般话的。”

    齐长治已年愈三十,大儿也只比凌三郎两岁,见着魏徐两人了些世俗之人听了觉的不妥当的话,就及时止住,正巧状元鸭也来了,他用湿帕子擦过,亲自给众人撕鸭肉,烫的嘶嘶声不停。

    徐行舟慢调磨着梅齑酱,这烤的油脆的鸭肉,需要蘸上梅齑酱解腻。

    凌三郎先夹一筷子带皮鸭胸肉蘸上梅齑酱放进维枃面前的食碟中:“大兄快尝尝,他家这鸭肉,就要连皮带肉一口下去才知道那是什么神仙滋味。”

    维枃见众人也拿了筷子,这才将碟里的鸭肉夹起放进嘴里,果真是香脆油润,上等滋味,只是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不够尽兴。

    凌三郎问:“怎样?”

    维枃点头:“确实难得。”

    凌三郎:“当然难得,这可是全京城最好吃的一味鸭子。”

    维枃笑:“那你多吃点儿。”

    另外几人也是吃了筷子就停了,留了不少带肉架骨。

    宁梦荃叫侍过来:“将这些架骨过油炸炸,炸酥脆了撒些胡椒末盐末再送上来,顺便取一坛好酒并几个爽利的下酒菜,记在我的帐上。”

    凌三郎忙拉住他:“今日大家都聚在京城,该是我的东道,这一场,该由我来请。”

    苏应衡反扯凌三郎坐下:“让他请吧,他是大户,咱们家资都不如他,吃他一顿也使得。”

    凌三郎毕竟年少了几岁,见他们要了酒,就:“今日放榜,如何能吃酒?”

    苏应衡应他:“如何不能吃?当此时下,最宜吃酒,若我们榜上有名,便是欢喜事,欢喜事怎能没有酒呢?若我们榜上无名,也无干,就当为别人贺,为别人做贺,又怎么能少了美酒呢?”

    凌三郎:真是好有道理哦。

    齐长治用筷子敲苏应衡:“又你的歪理,凌弟还是个少年,别带歪了他。”

    又对凌三郎:“我们只要一坛,这么多人,每人两碗也就没了,吃不醉的。”

    可这都快揭榜了,不去看看么?

    魏晚俞见他实在有趣,就长臂一伸,勾住他的脖子:“无论我们去或不去,榜单就挂那里,晚一时去与早一时辰去有什么不同吗?”

    凌三郎:这倒也是。

    维枃看着几人逗弄自家妹婿,偏这傻孩子还没觉察出来,不过大家没有坏心眼儿,就全当没看出来吧。

    一时酒也上来了,菜也端上来了,宁梦荃取下泥封就给众人倒酒。

    “今日我们也豪迈一回,用碗喝吧,可惜这楼里没有伎子,少了丝竹声,终是不美。”

    王仲华踢了踢他,这紧要关头,还是少那些不成体统的话,若污了名声,仕途功名就毁了。

    宁梦荃便不了,只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坛酒,几个人喝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多喝的少,游历过的人起事都是信拈来,读书多的人也心怀万卷,一时起来,更觉对方学识渊博,为人诚恳,确是可交之人,倒是心下欢喜,将榜单之事暂且抛诸脑后,只管畅谈休。

    直到——

    “报——恭贺江浙府王仲华王老爷——得一甲状元位——哪位是王老爷?”

    楼上一众人皆指着尤自恍惚的王老爷。

    同座人俯而叹:“果是大喜。”

    正高兴着,又听外面道:“恭贺江浙府徐知安老爷,得殿士第九名”

    “恭贺江浙府魏守重老爷,得殿士第十七名”

    “齐仕达三十八名”

    “宁正则四十五名”

    “余知礼九十六名”

    “苏瞻之一百二十名”

    楼里一阵喧哗,众人相互道贺,皆是喜笑颜开踌躇满志之态。楼主笑呵呵上来,端着墨盘,向王仲华走来:“诚请状元郎为店留一副墨宝。”

    王仲华谦和应允,提笔在柱子上留了一首诗。遂又将笔递于苏应衡:“你诗词一绝,也留一首。”

    苏应衡学文制艺不如人,诗词上却袭了先祖的才气,作诗填词,俱是一气呵成,众人念了不由拍叫好。

    这一个个皆是榜上有名,唯维枃觉的失落不已,但大家相交一场,纵是失落,他也会笑着真诚祝贺新友们。

    徐行舟与魏晚俞各自拍了他的肩膀安慰:“我们见过你的文章,务实的很,今年的考官就喜欢务实的文章,定能录上名次。苏兄写文行云流水奇伟魂丽,他尚且能录中,你必也是能录中的。”

    话音刚落,就见凌三郎的随侍笑着跑进来:“大喜,咱家舅老爷中了,二甲榜第一百七十六名,老爷已给大家伙发了赏钱。”

    维枃:

    心情激荡难言,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