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州冬季的夜风其实并不寒冷,但是舒昀轻拢毛衣的动作落在鄢南眼里，仿佛一只娇养的贵宠意外闯入寒冬，柔软皮毛不足以御寒,再多吹一秒就要簌簌地发起抖来。

    鄢南立刻从驾驶座下来，脱下身上的夹克披到她肩上。

    “你想去哪？”

    他的声音太温和，同时蕴藏着强而深的力量,让舒昀觉得，就算是天涯海角他也一定能带她到达。

    舒昀深吸一口气：

    “我想回家，学长可以送我回家吗？”

    身后那个宽阔豪华的公寓不是她的家。

    鄢南点头之后,舒昀穿着他的衣服，像兔子一样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鄢南倚在车门外，以为她多少要收拾十几分钟，没想到五分钟就回来了。

    她什么行李都没带，除了之外，只有几张薄薄的印刷纸页,随她奔跑的动作在风中振翅抖动。

    鄢南为她拉开副驾驶车门,姑娘毫不客气地钻了进去。

    坐稳之后,舒昀将那几张印刷纸心翼翼地叠好,塞进口袋里。

    “什么东西？”

    鄢南明明看见了“房屋赠与合同”几个字,偏要多此一举问她。

    舒昀像个守财奴似的,露出谨慎目光：“宝贝。”

    这可是她忍辱负重十余年争来的第一件家产。

    以后还会有第二件、第三件舒家这个邪恶的金库,她要尽己所能洗劫到更多。

    对于富可敌国的鄢少爷来，这些玩意儿可能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车厢内静可闻针,舒昀转移话题,食指在轿车奢雅贵重的内饰上划来划去：

    “学长，你怎么大晚上的开一辆这么骚包的跑车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舒昀就惊了。

    跑车流畅如水波的车型显示出极强动能，银灰透亮的车漆反射着昏黄路灯,将那暗淡光芒汇聚成流星线条，扎眼极了。

    在学校的时候，他明明很低调，开一辆不显山露水的入门级奔驰，他爸的豪车随便拉出来一辆都是七八位数，他却只开那一辆，足见为人内敛，不喜炫耀张扬。

    鄢南单操控方向盘，面朝前方淡淡地：

    “陪你演戏，当然要浮夸一点。”

    真上道呀。

    舒昀愉快地捧了捧脸，桃花眼眯起：

    “我听郑爷爷以前从政来着，这些车都是从哪来的？嗯？”

    鄢南：“我爸送的。”

    大部分都是老头老太喜欢的车型，这是车库里唯一一辆看起来比较新潮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鄢南车开得平稳而缓慢，犹记得来时极速狂飙，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回程却拖出两三倍时长，形如猎豹的跑车在柏油马路上不疾不徐地磨。

    五十分钟，终于磨到熟悉的老旧区门口。

    舒昀下车后，他把车随意撂在路边，跟着她踏入区斑驳的大门。

    今夜的鄢少爷收获颇丰，所以告别时只催促她快点回家去，别着凉。

    倒是舒昀留着问了几嘴，比如他家住在北京哪一块，比如过年的时候要不要陪爷爷奶奶，都是些闲话家常。

    她将带有自己体温的夹克外套拉平整了，递过去，嗓音脆生生的：

    “学长再见。”

    鄢南：“嗯，下学期见。”

    舒昀点头，复述一遍：“下学期见。”

    回到家的时候，叶甄正在厨房里洗碗，套上满是肥皂泡，她背对着喊了一声：

    “昀昀？怎么今晚就回来了？”

    舒昀回一句“因为太想你啦”，鹿似的跑进卧室，将房屋赠与合同仔细收进书桌抽屉，复又折返，踩着棉拖闷声快步走向阳台。

    女孩两抓着防盗栏，伸长脖子，目光飘飘荡荡，找到楼底下一抹高挑清隽的背影。

    他比她想象中走得慢一点，这会儿才将将行至区正门。

    出了门，他的身影在围墙和榕树后面消失了几秒。

    冷白色车灯亮起，沉睡的银龙睁开眼睛。

    夜色中，冷光粼粼的银龙缓缓启动，不合宜地穿梭在杂乱老旧的巷，犹如从另一个先进世界误入此地的高贵生命体。

    突兀的画面刺了刺舒昀的眼睛。

    她返回室内，关上阳台落地窗，背贴着窗坐到脚边的板凳上。

    叶甄收拾完厨房，接起一通电话。

    来电人是前夫舒鹏。

    “昀昀吗？”

    她握着走出厨房，

    “她现在在家里呢，刚回来不久。”

    舒昀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叶女士美丽的眼睛蓦地睁大：

    “什么？男朋友？”

    通话结束后，叶甄把客厅所有灯都打开。

    “怎么坐那儿？到沙发上去。”

    舒昀摇了摇头，屁股牢牢黏在低矮的板凳上，那条板凳是叶甄踩着浇阳台外面吊高的盆栽用的。

    “我需要接地气。”

    叶甄瞧她怪里怪气的样子，脸上扬起老母亲探究的笑：

    “过来和妈，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啊？”

    舒昀坐直身子伸长腿，脚尖顶着鹅黄色的鸡崽拖鞋一晃一晃，开口时，语调从容又娇憨：

    “哪有什么男朋友，普通朋友而已。”

    戏是演给别人看的，在妈妈面前，舒昀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让她安心。

    叶甄：“听你爸的描述，不像普通朋友啊。”

    舒鹏哪瞧见了？还不是许美琳转述的，其间不知道添油加醋附赠了哪些不好听的揣测。

    叶甄拉住女儿的臂，硬把她抓到沙发上坐好：

    “那你和妈妈讲讲你这位普通朋友呗？”

    舒昀无奈极了。

    瞥见叶甄脸上那抹好奇又期待的神情，她不禁佩服起亲爱的叶女士。

    她是怎么做到的？被男人伤害了那么多次，遍体鳞伤之后，依然像个少女一样憧憬爱情。

    和叶女士相比，舒昀这颗还未受过男人摧残的心简直苍老得不行。

    舒昀再次重申：“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叶甄连连点头。

    她对女儿的话深信不疑，只不过舒昀从到大几乎没交往过任何男生朋友，第一次听闻异性出场，做母亲的难免好奇。

    舒昀抓一个靠枕抱在怀里，垫高，下巴缓缓埋进去：

    “嗯他是个好人。”

    叶甄咯咯笑起来：“什么呀，没了？”

    舒昀点头。

    他太好了，找不到比好更好的形容词。

    叶甄：“既然这么好，你要不要发展一下？”

    她能看出来，这位普通朋友在女儿心中其实并不普通。

    舒昀皱了皱鼻头，莫名从自己的恋爱脑老妈脸上瞅见与邪|教三姐妹类似的神情。

    正因为有个傻白甜的妈，舒昀必须逼迫自己变得坚强而冷冽。

    她松开怀里的抱枕，亲昵地钻进母亲温暖清香的怀抱，猫咪一样在母亲肩上蹭脸撒娇：

    “我有妈妈就足够了。”

    只有她和妈妈的感情，是永远纯真深刻，不会受时间和意外磨损的。

    -

    今年除夕，舒昀跟着妈妈回乡下外婆家过年。

    容州乡下的景致很普通，既不秀美也不粗犷，从舒昀的房间看出去，半空中凌乱的输电线破坏了远山眉黛的风景，还不如麻雀们叽喳跳脚好看。

    舒昀虽然从在城市长大，但是她适应性好，人又温和麻利，叶家从老到，每个人都非常喜欢她，尤其是那些年纪的，几乎把舒昀姐姐当做仙女崇拜。

    初三那天，舒昀的舅舅买了一筒烟花回来，饭后七八点的时间，孩们舞足蹈地拥着他去院子外面的空地放烟花。

    舒昀和妈妈住一间房。叶女士饭后帮忙做完卫生，早早洗漱干净，抱条毯子窝在床上追她的八点档狗血泡沫剧。

    只听“咻”的一声巨响，第一朵烟花升空，粉黄色的焰火在沉黑天幕中绽放，光与热持续不到两秒就迅速湮灭了。

    紧接着还有第二朵、第三朵

    舒昀像孩子一样兴奋地掏出，抓拍到第三朵烟花绽放的瞬间。

    指尖滑动微信聊天列表，不自觉停在某个蓝白色静物头像上。

    算了，这有什么好分享的。

    舒昀没有点开那个聊天框，然而，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蓝白色头像右上角突然冒出一个圆圆的红点。

    鄢南：图片

    一片辉煌壮丽的夜景在的屏幕中铺将开来。

    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华艳丽的霓虹，软红十丈，歌舞升平。

    舒昀：你在哪呢？

    鄢南：东京塔

    舒昀：出国度假了呀？

    鄢南：嗯

    窗外安静下来，烟花表演结束。

    舒昀倚在窗边，入目只剩一片紧挨着的、灰蒙蒙的低矮房屋，天幕也阴沉，无月无星，了无生趣。

    隔了几分钟，鄢南问她：打游戏吗？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可是贸然打电话过去不太合适，游戏连麦也可以达到一样的效果。

    舒昀将窗帘拉严实，落座书桌前，掌一盏暖黄台灯。

    舒昀：下次吧，我要学习了

    对方很快回复：好的

    舒昀将息屏置于台灯下，翻开年前刚买的新书数论教程。

    那个对话框中的一切，于她而言都太遥远了。

    自卑和惆怅是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舒昀用十秒钟的时间脱离迷阵，沉浸入学习的海洋。

    身后，叶女士看剧看入迷了，激动地对男主角指画脚，恨不能魂穿其身：

    “不！不要相信她的话！快把她追回来！”

    舒昀和和气气地提醒她：“妈，你点声哦。”

    叶甄立刻安静下来，倒进被褥里，没忍住又低低喃了句：

    “心好累，现在的年轻姑娘怎么都那么别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