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阿晏
周晏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绷紧,灼日剑游蛇一般从他腕间滑到手心,他握着剑柄,往前了一步,将沈妄挡在了身后。
他神色淡淡地接着池楹投来的视线,没有丝毫要退后的意味。
被他下意识笼罩在身后的少年却是一僵。
高台上,池楹的视线在周晏身上停驻了两瞬,神色不变地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发现周晏在这里。
周晏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拉着沈妄往阴影处躲了两步,低下头来嘱咐他道:“你接下来只用跟在我身后就好。”
不多的月光将给他脸上渡上了一层阴影,青年高挺的鼻梁和淡色的瞳都藏在黑暗中,声音浅淡却珍重:“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我在,就能保你无事。”
沈妄罕见的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目光沉沉。
交代完这些事,周晏便不再理会沈妄,而是转过身去,去瞧高台上池楹的动作。
整片森林寂静的一丝风都没有,夜色浓稠地抹不开,空地大阵上,一个个黑衣人如同一把把沉默的尖刀,无条件地听从着高台上池楹的指挥。
池楹声音没有起伏,一个个调动的字眼从他嘴中蹦出来,再由棋子一般的黑衣人一一完成。
不过须臾,每个阵眼上就已经精准地站上了人。
离子时还差一刻钟。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淡薄地挂在天空中,从周晏的方向看去,那满月像从池楹背后升起,堪堪悬停在他头顶。
月光冲不破森林的暗,却能将高台之上他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冷峻的眉眼,面上一片冰寒。
他殷红的唇中吐出两个冰冷的字:“阵成。”
随着他这两个字落下,站在每个阵眼上的人都在下一瞬伸出了胳膊,他们沉默而快速地拿出一把短刀,往自己胳膊上毫不留情地割去。
顿时血流如注。
红色的血顺着胳膊流下来,汇入到地下的阵法之中,随着越来越多的血流下来,一个个阵眼开始闪烁着微弱的血红的光,血光闪烁间,黑衣人流的血转眼见就消失不见了。
被地下的阵法吞噬而去了。
周晏注视着这一切,忍不住咬牙道:“丧尽天良。”
以血为祭的阵法,极尽天下恶毒之用,召出来的也都是邪祟之气,人道十三洲三岛,这类阵法,是被明面禁止的。
却没想到在瀛洲岛,被身为岛主的池楹带头布置了出来。
周晏的目光掠过一个个仿佛不知疼痛,又要往自己身上割第二刀的黑衣人身上,最终将视线停留在了阵法南边一处。
那一处的阵眼上,站着一个比周围人都略矮一些的身影。
他显然还没长开,十四五岁的样子,正举着刀往自己身上割下第二刀。
汹涌的血从他胳膊上流了下来,让他不由得晃了晃,少年一咬牙,使劲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可脸上的痛楚之色到底遮不住。
是隗朗。
周晏握剑的手一紧。
他身后的沈妄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顺着周晏的视线看去,就看到了隗朗。
顿了顿,沈妄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他从没什么慈悲为怀的心,一颗心在脏污之处泡的久了,世俗的道德早不能束缚他,见到隗朗这样子,他心中便升起止不住的欢愉。
如此这样,他的好师兄就能看清,是谁背叛了他。
又是谁一直在陪着他。
那厢,众人的动作并未停止,随着两道见骨伤口留下的血,阵法中血光之色越来越重,到最后,肆无忌惮的血光几乎将站在阵眼之上的人给吞并掉。
连月亮都被映射出月红之色。
血红之色持续了一刻钟后,所有人都开始紧紧地盯住高台之下的一片被空出来的地方,那地方是全阵中唯一没被血色占领的地带。
就这么又盯了一刻钟,那空地上什么都没发生。
而鼎盛的血红之色也慢慢有了褪去的迹象。
沉默无声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有人道:“岛主,他们没在屋中!”
周晏顺着声音看去,就看见了巫奶奶焦急的面容。
人群沉不住气了,可高台上的池楹却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听到巫奶奶这么问,他终于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当然不会在屋中,人家这不是在旁边看着我们的吗?”
随着他这句话,他腰间别着的双钩被他抽出,呼吸间,其中一个双钩就已被池楹甩出。
那双钩蕴含着强大的灵力,直直朝周晏方向刺来。
“从我们布阵开始看,周晏,可看清楚了?”
周晏呼吸一顿。
自从他们踏入森林的那一刻,池楹就已经知道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周晏干脆也一掐诀散了隐身诀,双钩转眼到了他身前,他手腕一转,灼日剑就接住了双钩。
剑与钩撞在一起,铮鸣之声响彻方圆天地。
周晏握剑的手一用力,灼日剑迸发出一阵银光,袭来的双钩就硬生生被他折断了方向,朝它的主人池楹飞去。
周晏收了剑:“不过一个阵而已,也没什么好看的。”
池楹显然不以为甩来一个双钩就能将周晏给伤了,他伸手稳稳握住飞来的双钩:“是没什么看的,不过引你来了就好。”
他完这句话,厉呵一声:“起阵!”
周晏眉目一转,才发现太平静了一些。
所有人的反应都太平静了一些。
他扫视了一下那些注视着自己的人,发现所有人对于他出现在这里似乎都不惊讶,甚至有一丝终于出现了的理所当然。
他最终看向望着自己的隗朗,少年接触到他的目光,下一瞬,就将头扭了过去,不再与他对视。
一直在他身后没有出声的沈妄突然冷笑一声:“好一出大戏。”
听了他这话,周晏仿佛被一通冷水浇了下来,一瞬间恍然大悟。
真是好一出大戏。
带他们故意来看阵,又在他们回去之时特意让他们看到巫奶奶从他们屋中出现,引得他们发现屋中的阵,从而怀疑到子母阵身上,去找池楹试探出一个法。
最终池楹话中的棱模两可,使周晏决定来一探究竟。
周晏扬了扬眉,低声道:“屋子中的,根本不是子母阵。”
只不过是按照子母阵的画法,让他顺理成章地认为那是子母阵。
沈妄磨了磨牙,扯开笑容:“师兄和我想一处去了。”
周晏也笑了:“是不是子母阵,都没关系了。”
池楹设计让他来,他便来了。
他来了,这也不过就是一个阵而已了。
见他丝毫没有惧色,站在高台之上的池楹笑道:“知道你不怕,但是周晏,你仔细看看,这是几个阵?”
他话音落下,整个森林开始摇动。
空地之上的阵法一刹那血光之气冲天,而无数的树叶从树干中脱落,脱落的那一瞬,翠绿的树叶如染上血一样变得猩红,铺天盖地地将周晏的身形吞没。
阵中之阵。
空地为阵,亦是阵眼。
而完整的阵则是整个森林。
或者整个岛也不为过,此时此刻,这岛上的每一片树叶,都变成了能杀死周晏的利刃。
双目被血红之色充斥的那一刻,周晏无奈地笑了笑。
他上辈子是杀了池楹父母?值得让池楹用如此心力布置这样的大阵来对付自己。
灼日剑在他手中被舞地看不清剑身,只剩一道道清影,他凭强大的灵力硬生生在漫天猩红树叶中割出了一道口子,将他和沈妄稳稳地护在了当中。
可这种平衡也没有持续多久。
一道刁钻的刃破开了周晏的剑法,毫不留情地朝他颈子捅来。
手腕一抖,灼日剑隔断了双钩。
周晏望着不远处站着的池楹,笑道:“我得罪过你?”
池楹被猩红树叶包裹着,众多树叶却没伤他一毫,冰冷坚硬的刃全都对准了周晏和沈妄。
疯狂的,一寸寸向他们推来。
池楹看着他握剑的手。
再强大的人也没法全部避开无孔不入的树叶,周晏握着灼日剑的手腕被割的鲜血淋漓,连带着他露出来的颈侧脸颊也受了不少伤。
束好的发凌乱散开,铺在肩头,好不狼狈。
“也不是得罪,”池楹眸中没有表情,只盯着他,“是你太蠢了。”
他完这句话,两人之间再也无话,双钩被他握在手中,池楹整个人朝他袭来。
两人纠缠在一起。
周晏一边要躲避树叶,一边要应对池楹的攻击,一开始还能应对,可慢慢地就被被缠的分身乏术。
当他再转身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沈妄不见了踪迹。
周晏本就急促呼吸顿时凌乱了几分。连带着握剑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抵挡之势连带着弱了几分。
池楹眉目一禀,钩就刺入了他肩头。
飞升天道的人,即便被抽了神骨,到了人道,也不是周晏能轻易折杀的,刺入他肩头的钩将周晏狠狠带着往后,最终将他钉在了一颗树上。
珰的一声,灼日剑从周晏掌心滑落,落入了地下。
他的手也无力垂了下来。
胜负,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
池楹却没有丝毫停顿,一只手将他用钩禁锢着,另一只手拿着钩就要朝他肚子上捅去。
竟是要将他当场在这里开膛破肚的意思。
周晏微微睁大了眸子。
就在双钩碰到他衣裳时,漫天纷飞的树叶在这一瞬突然停止了动作。
猩红树叶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天地一下子澄明起来。
池楹一顿。
就是这一顿,地上的灼日剑飞起,以种极为刁滑的姿势,狠狠刺穿了池楹要捅周晏肚子的手,剑身带着他将他掀翻在地。
入土三分,池楹再无法动作。
从周晏被禁锢到池楹被灼日剑困在地上,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周晏无力垂下的手扬了起来,碰上了肩头的钩,他五指合拢,握住钩,将它一寸寸从自己身体中拔出。
他一步步挪到池楹身边,将钩扔到他身上,青年呼吸凌乱急促,满身的狼狈,但面上却有着畅快:“我了,不过是一个阵而已。”
他让沈妄按照他的方法添了几笔,就变了。
破不了,那就让阵换个主人。
再以身作钩,拖住池楹,待大阵运行到他添的那几笔上,接下来的阵如何运行,就全凭他做主了。
同光宗首席破阵的方法,向来粗暴。
池楹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听周晏这么,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才有了些许情绪,似怨恨又似解脱。
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话,突然间浓雾四起。
浓雾来的声势浩大,不过几个呼吸间,天地就变得白茫茫一片。
周晏一下子充目都只有白色,他试着叫了一声:“池楹?”
没有人回答。
他又唤了一声沈妄。
依旧寂静无声。
吸了几口浓雾,周晏脑中便开始泛疼,幸而灼日剑还听他的召唤。周晏将灼日剑握在手中,努力稳住心神。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似从天边传来,温柔缱绻,两个字自唇边呢喃而出,勾人心魄。
他喊道:“阿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