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第 156 章 黑云压城来
冬月末, 一场大雪。
有两个消息几乎一前一后同时抵达了京师。
第一个是峘州方向,燕王李振,终于启程向着京师而来。
这本是个好消息, 但偏偏伴随燕王一并而至的, 竟还有十万的燕王府兵。
至于第二个, 则是盛州方面。
辽军集结二十万大军, 正欲跟盛州军生死决战。
这两个消息降落, 惊雷一般, 接连数天, 京城内上到王公将相, 下到黎民百姓,都震惊的无以复加,街头巷尾几乎都在议论这两件大事。
朝臣们各怀心思,有义无反顾站在燕王李振这边, 言之凿凿是无碍的,也有觉着燕王太过不识体统, 上书弹劾的。
但其中大多数却是沉默, 这些人心里是对燕王所做暗中腹诽的, 但在这种前途不明的情形下, 还是姑且忍一口气,明哲保身吧。
而坊间的论调也并不算很好。
毕竟先前陆陆续续经历了信王李益都身故, 孝安太子猝然而殁的事,已经是士气低落。
再加上据燕王病倒,而皇帝的身体也不算甚佳……
至于远在盛州的信王李重泰, 隐隐约约听闻他身上有伤!
如今整个皇朝,全须全尾安然无恙的,仿佛只有一位信王府的三殿下李铖御。
只是这位三王子如今也去了峘州跟燕王“交涉”, 竟不知后续如何,万一也有个不测……
总之,本朝皇族竟是一副血脉凋零、后继无人的架势。
这难免不会让百姓们感觉到一丝丝的悲观,如今再加上辽人气势汹汹而来,许多人开始担心,信王李重泰能不能阻住辽人的这次进攻,而万一盛州有个闪失,辽人的铁蹄势必会踏入中原……
假如皇朝之中能够人人一心,抵御外侮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一副风雨飘摇捉摸不定的情形,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姿态。
此时虽年关将近,但因为这两件大事,如山似的压在头顶,那过年的喜气,都因而淡薄了不少。
宫内,皇帝寝殿。
皇帝看着李振派信使带回京内的上奏,眼睛眯起。
在奏疏之中,燕王解释,——原本是因为听了盛州方面形势严峻,所以才特调了十万军马一同随之回京,一则护卫京师,二则也是听从皇帝调遣。
他这些兵马随时可调往盛州,跟信王一同抵御辽军,字里行间仿佛诚恳而贴心。
在奏疏中,李振也略提了提李绝,他们一见如故,也将一同回京,请皇帝放心。
皇帝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将燕王的奏疏传给庾约等众位大臣查看。
众位传阅过后,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敢先出声。
就算燕王真心的是为了护卫京畿而调兵马,那也是未经皇帝允许而擅自行动,带兵逼近京城,这本身就是大忌。
燕王敢这么做,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证明他已经毫无顾忌。
朝臣们虽然不满,但也都忌惮燕王,谁也不敢先出声点破。
皇帝目光沉沉地环顾在场群臣。
令人意外的是,在所有的鸦默雀静中,最先出声的,竟是庾约。
“启禀皇上,微臣觉着,燕王殿下此举,过于逾矩。”
皇帝瞥向他。
庾约皱眉,眼带忧虑而掷地有声地:“京师自有防卫,何况辽军远在盛州之外,还未到需要地方兵马拱卫京城的地步,燕王殿下擅自调兵,意图如何令人猜疑!微臣斗胆,皇上该派钦差加以斥责,责令燕王退兵,只身进京觐见才是正途。”
庾约率先出声,群臣心头一宽,陆陆续续,也有人出言附和。
不过,也有少数几人,尚且替燕王开脱,而只赞扬燕王是在急朝廷之所急,乃是好事,不必多心猜忌等等。
皇帝听罢众人所,轻轻地叹了声。
他的目光落在庾约身上:“凤臣,京畿辖下二十三县的兵马,可都调动妥当了?”
庾约躬身:“早已经按照皇上所命,十六万兵马严阵以待。”
皇帝颔首:“这样朕就安心了。”转头看向兵部尚书:“之前命靖边侯等自边塞所调兵马,倒是不用回京,叫他们自赶往盛州,跟信王共御辽军。”
到这里,皇帝哼地笑了声:“自家里怎么样都行,当务之急,还是辽人。”
将兵马调停妥当,皇帝又传口谕,让传旨太监即刻加急出京,赶往燕王大营,命燕王将兵马就地驻扎,只身尽快回京面圣。
众人自皇帝寝宫退出,有几位大臣先围住庾约,问长问短,无非是问情形是否安然无恙,燕王会不会听从皇上口谕。
也有的担心皇上的旨意反而会逼得燕王恼羞成怒,倘若此时此刻燕王在京畿之地做起乱来,再加上盛州方向的辽军虎视眈眈,那么对于朝廷而言就是腹背受敌,内忧外患,两头作战,至为危险。
因不在寝宫,话的未免直白,谁知又招惹保燕王一派的不满,怒斥对方人之心度燕王之腹,实在大逆不道。
有直臣便怒骂这些人首鼠两端,燕王还未到京亦未继位,就开始忙着阿谀奉承。
两方争执不下,差点动手。
“外头还不知如何,你们先乱起来!”紧急之时,庾约呵斥几句:“皇上还只想着大局为重,各位先浮躁的自相残杀,到底想干什么?成何体统!”
几位朝臣这才各自按捺,分头而行。
出了午门正欲上车,甘泉近前:“二爷,阿镜回来了。”
庾约瞥了他一眼:“如何?”
甘泉皱眉:“不好,还是让阿镜亲自跟二爷禀明。”
庾约点点头,正要上车,突然又道:“泉儿,你跟平儿丫头的事,怎么还不办。”
甘泉微怔,复敷衍似的一笑:“最近事情忙,谁有心思做那个。”
庾约道:“再忙也不耽误你娶妻生子啊。”将甘泉扫了眼:“你年纪也不了,不如,早点成亲,有了妻子,或者可以不在京内厮混,对了……去江南吧,那儿的水土好,携家带口的过去住着倒是不错。”
甘泉脸上还挂着笑,心里有些发毛,忖度地看庾约:“这个……这个还早呢。不着急。”
庾约却又轻描淡写地:“你在那儿有没有房子?没有的话,置买两套吧。”
甘泉抿着唇,没法出声:在南边他确实有好几处房产。
庾约这话可不是玩笑,他必定知道。
“二爷……”甘泉心里不安,知道自己先前跟平儿透的事,只怕庾约已经窥知了。
庾约淡笑道:“该走就走吧,你也跟我那么久了,也该歇口气儿。不过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女人嘛,你可以宠着,但有些机密的事儿,存在心里,别出去,保不住的……知道吗?”
甘泉的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庾约不等他开口,已经上了车。
马车缓缓而行,到了京畿司,庾约负手进了房中。
阿镜等候良久,入内禀告。
甘泉本想进内,却还是站在了门口沉默等候。
直到一刻多钟,阿镜退了出来。
甘泉犹豫片刻,终于走了进去。
庾约扫见了他:“没传你。”
甘泉跪在地上:“二爷。我错了。”
庾约头也不抬,只看着面前的公文,也不应声。
甘泉耷拉着脑袋:“二爷若是想责罚,我也没有话。可我跟随二爷这么久,我自诩从无……”
庾约淡淡开口:“你跟我多少年了,不知道我办事的规矩?”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二爷向来的行事,”甘泉咽了口气,把心一横:“所以我才觉着、二爷这次有些太过于冲动了。”
庾约的眼神变暗:“哦?”
甘泉紧张的嗓子发干:“二爷以前都是公事公办,但是现在,二爷只怕是、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庾约唇角浮出极淡的一点笑:“你觉着我是私事公办,还是公事私办。”
甘泉苦笑:“二爷,我不敢。您是聪明人……也不必我。”
“你哪里是不敢,你敢的很。”庾约重又垂眸:“你都敢把我的事跟人到处宣扬了。”
“我真没有,”甘泉忙抬头,着急地:“我也没敢别的,只是、只是我……指望着,二夫人若是能懂,或许可以、可以劝回二爷。”
甘泉很清楚平儿的性子,也知道平儿对星河忠贞不二。
所以甘泉跟平儿那些话的时候,他早料到平儿绝对不会瞒着星河。
而倘若星河聪明,就会明白他在“怕”什么。
他是希望着,星河可以阻止庾约。
“你可真是聪明绝顶啊,泉儿,”庾约呵呵低笑:“你竟指望她……你真是白跟了我一场。”
门外有两个侍从刚要进来,看到这幅场景,急忙止住。
庾约抬眸,冷冷地眼神所至,那两个便悄然退下了。
甘泉仍是跪着:“我只是忖度着,府内能开口、敢开口规劝二爷的,只有老太君,跟二夫人了,我不敢惊动老太君,所以……”
庾约道:“我看你是在作死!”
“二爷息怒,我、我也是没有办法……”甘泉喃喃,到这里重又抬头,声音压得低低的:“不过,不管二爷怎么处置我我都认了,只求二爷,二十三县的兵马,千万不能、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就真的万劫不复、回不了头了。”
最后一句,他的嗓子都在颤。
“胆子越发大了,背地里教唆人来不成,非得自个儿开口了?”庾约的眸色极深,似笑非笑地,却仿佛没当回事儿:“泉儿,你真的要作死啊。”
甘泉不敢再下去,沉沉地重新垂了脑袋。
雪渐渐停了,燕王抵达京郊。
不知是不是皇帝的口谕起了效果,燕王李振果然将他的十万军马留在了京畿二百里开外的裂云镇,自己只带了几百禁卫跟侍从。
宫内跟京城之中早早做了“预备”,宫中内侍,朝上百官,出城前往迎接。
庾约自然也在其中,按照皇帝的吩咐,早就调拨了三千军马,从城门到七里亭,紧锣密鼓地排布妥当。
而早在燕王驻扎裂云镇的时候,京内的密探们便不停地在云村跟京城之间来回穿梭,随时探听消息。
今日虽然无雪,天却依旧阴沉沉的,好像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风尤其大,吹得人站不住脚。
官员们等在七里亭,被风吹了半个时辰,才有一名侍卫飞马而至。
那人来至庾约跟前翻身跪地:“军司,各位大人,燕王殿下已经在二里开外,即刻抵达。”
周围众人听了这话,又是忐忑,又是紧张,却不敢放松。庾约一摆手,那侍卫重又退下再探。
就在各位几乎给风吹僵住了的时候,前方路上旗帜招展,是燕王的车驾出现了。
一瞬间,好像天地间的声音都消失了,群臣们悄悄地挺了挺原先有些冻僵了的腰跟腿,不约而同地向着车驾来的方向凝视。
头前是燕王的一干亲卫,浩浩荡荡地近百人,着烈烈的王旗。
中间才是朝廷派过去接洽的宫内太监,簇拥着一辆极大的马车。
燕王就在车中,气势惊人地缓缓逼近。
庾约身旁,兵部王尚书不由冷笑了声,风中喃喃地了一句话。
——“好大的架势。”
大多数人没听清,但也有听清楚的,却宁肯装作没听见。
庾约扫了王尚书一眼:“稍安勿躁。”
王大人道:“我可没庾军司这么好的耐性。”
他是兵部尚书,盛州方面已经够他操心的了,弄的不好,那可就是倾覆之祸患,倘若燕王能够一早回京,安分守己主持大局,倒也不至于这么内忧外患,手足无措。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朝臣们大部分亦自觉危若累卵,而燕王还是这么慢条斯理的,大摆架子,真是离谱。
王尚书实在耐不住,几乎要发作起来,什么未来的储君,若储君是这样的明知外敌来犯而不知轻重,不管君父安危,不知百姓死活,只求排场跟满足一己之私,那将来就算登基……
也不过是个昏君!
简直叫人心凉。
不等燕王慢吞吞地靠近,庾约道:“各位,咱们挪步吧!”
几十名官员跟宫内派出来的太监,向着车驾迎了过去。燕王那边自然也看到了来迎的大臣们,缓缓地停了下来。
头前列队的禁卫向着两边撤开,中间燕王的那大车仍是纹丝不动,燕王竟仿佛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官员们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面面相觑,悄然低语。
此刻,一名燕王的内侍步跑来:“各位大人,劳驾久等了,只是王爷身体不适,不能在此面见了。还请回京再……”
“这是什么道理!”王尚书按捺不住先发了声:“就算王爷不愿下地,至少露个脸,让臣等面见参拜!”
旁边礼部尚书却忙陪笑道:“既然王爷有恙,此处风大,还是别为难了。回京再行礼也是使得的。”
王尚书扭头:“王爷的贵体经不得风,我们在这儿呆了半天就是活该的?”
礼部尚书见他大失体统,可见是动了真怒,便笑了笑,不再跟他争执。
还有几个朝臣都看向庾约,等他的示下。
庾凤臣眉峰一挑,盯着眼前如山的车驾。
终于,他深深呼吸,竟迈步往前,走到车外,他俯身行礼:“微臣,庾凤臣参见燕王殿下,不知殿下身子有何不适?是否要急传太医?”
车中含含糊糊,有一声响动。
庾约的眼神一沉:“微臣甚是忧心……请王爷恕罪,容微臣一见!”
话音刚落,庾约迈步上前。
两侧的侍卫彼此对视,正要拦阻,却见他大红的官袍袖子一甩,整个人身形一晃,竟飘然跃上了马车!
不等人反应,庾凤臣已经抬臂,竟将车门撞开!
车门开,庾约跟车中之人了个照面。
一向泰山崩语气而面不改色的庾凤臣,不由也遽然色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