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二更君 大限犯红鸾
李绝所住的这殿内也放置着一个大铜暖炉, 极其和暖。
这里伺候的太监大概是得了皇帝的特别吩咐,处处尽心,不敢怠慢。
宫内的宦官们, 比宫外的臣民自然更机敏些。
燕王自回京, 虽对外是在养病, 但宫中谁不知道燕王李振其实没有大碍?只幽禁似的圈在宫中。
皇帝之所以按兵不动, 不过是因为盛州那边刀兵未休, 辽人当前, 自己家的事儿自然要暂时搁置。
要是按捺不住, 父子兄弟的先闹起来, 臣民百姓们会惶惶不安,议论纷纷不,辽人那边更会大笑中原皇族自相残杀,恐怕还会士气大增。
所以皇帝只稳住局面, 天下无事。
太监们都也瞧了出来,皇帝对于三王子, 格外的偏爱。
而且宫内有些老人, 更是记得当初冷华枫跟皇帝曾有的那段, 加上李绝的长相……
所以聪明的, 早就知道了将来是谁坐天下。
对于李绝,其实不必皇帝吩咐, 自然会有人来献尽殷勤。
但就算是再多的火炉,也遮不住此刻自心里凛凛冒出来的寒气。
先前李绝去往盛州相助李重泰,他是个天分高, 又悍勇而有智谋的,之前跟辽人对阵,早摸出许多经验, 辽人之所以敢这么大举进犯,正是因为得知了李绝不在盛州,兴许还会在峘州“遇难”。
他们确实是个“趁你病要你命”的想法。
谁知信王并没有自乱阵脚,早就做好准备,盛州军在短暂的慌张后重整旗鼓,誓死抵抗。
关键时候,李绝又带了兵马赶来支援,他的名声赫赫,外加上兵力大增,辽人自然望风而逃。
士兵还在扫战场,李绝跟李重泰站在一块儿,两两对望,信王的眼中透出难以言喻之色。
他的腿伤已经不能痊愈,威望比不上老信王李益都,甚至比不过在军中厮混了两年的李绝,但已经在尽力。
而李重泰也忘不了,当年那个只带了三个人就敢深入辽人玉城,冒险把自己救了出来的道士。
李绝对于李重泰的评语还是没什么偏差的。
世子有些肖似李益都,但也不像是老信王那么豪气干云,性子里有些许的沉郁内敛。
但他并不算是个坏人,就连对李绝,他心里也是暗藏着一份愧疚。
那夜,两人在王府起旧事,李绝终于问起老信王临去时候的情形。
他对此一直有着心结。
李重泰思忖了半晌,道:“你是不是因为父王之死,先前那两年才一直都在盛州军中,也不肯回来的。”
李绝低头:“若不是因为我,他自然不会……”
不等李绝完,李重泰否认道:“你错了,不是因为你。若起来,父王是因为我没用,是我一时大意落入辽人手中,还得你去冒险相救,明明知道父王有旧伤,正是用人之际,我的腿偏偏又废了……是我!辜负了父王的期望。”到最后,声音哽咽。
先前辽人来犯,对于信王而言,自然是极大的考验,他表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是没有底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李益都,也没有李绝,而是他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样大的战事。
若不是心里还死撑着,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几乎就要崩溃了。
如今总算顺利过关,原先那些深藏心里重若千钧的话,竟也变轻了好些,不需要再死压着了。
李绝见他伤心,自己也低了头:“父皇临去,有没有……什么。”
他想问的是,信王临去,有没有提到过自己。
李重泰定了定神,吸吸鼻子:“母妃不让我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他转头看着李绝:“父王提起过你,是、对不住你。”
“什么?!”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李绝是有些忐忑的,他很担心,会听李益都责怪自己之类的。
可竟……“你什么?”他几乎要怀疑李重泰是在骗自己。
李重泰道:“千真万确,父王最后那一阵,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先是叮嘱了我几句,后来就念叨你……还把栎叶当成了你。”
李绝痴痴地看着李重泰,心神激荡。
李重泰深吸一口气:“后来母妃叫我们到外头等候,她似乎在跟父王话,然后,父王仿佛恢复了清醒……我听见他、跟母妃……”
“什么?”李绝不由紧张。
“父王,——‘稚子何辜’,”李重泰皱皱眉,仿佛也有些不解,低声道:“他把这个词念了好几次,还让母妃,对你好一点。”
好像给人狠狠捶了一下,李绝心头猛地疼了起来。
李重泰恢复了先前沉稳干练的神情,淡淡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父王是这么的。”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李绝心里就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不,不止是从那时候,也许是从很久之前他心里就有了怀疑的阴影了。
只是谁愿意去想,自己的母亲,竟然是想处心积虑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呢。
望着面前的冷华枫,李绝的眼睛,已经泛了红。
“那你告诉我,父王临终……‘稚子何辜’,是什么意思?”
冷华枫一听这个,就知道是李重泰跟他过了。
缓缓地吁了口气,冷妃的眼睛眯了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李绝道:“母妃既然不想,那就当我没问。”
冷华枫胸口微微起伏,过了会儿,却又一笑:“铖御,好好的,何必为些过去的事儿乱了心神?我知道你向来不易,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不过,我到底是你的母亲,你不该疑心到我身上来。”
李绝本是不想再下去了。听她如此,便又转过头来:“好啊。只要母妃跟我起一个誓,我再也不问这些。”
“起誓?什么誓?”
“我从到大被人刺杀,这件事跟母妃无关,母妃也不是故意要我去玉城送死,”李绝盯着冷华枫:“就以李重泰的性命起誓。”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落在了李绝的脸上。
他给的微微歪头。
冷华枫盯着他:“出息了你,如今是名扬天下的成王殿下了,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我知道人一旦起疑,便如附骨之疽,你若真疑心我,大可以杀了我,一了百了,也不必这些话来侮辱我。”
李绝呼了一口气出来,望着冷王妃义正词严的脸,他突然觉着可笑:“你不敢,对不对?”
“啪!”又是一巴掌。
冷华枫的眼里透出几分难以遏制的恨意。
李绝的头更抬了抬,嘴角已经有些血腥气,他在战场上闻到过太多血腥气,却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叫人窒息。
“稚子何辜,”他笑了起来,寒心彻骨:“我为何要问你呢,你若真懂这个,李益都就不用在临死之前还要叮嘱你了。”
完这句后,李绝大笑两声,迈步往殿外冲去。
青叶观。
庾凤臣看着陆机手中的那柄拂尘:“这个,有些眼熟啊。新换的?”
陆机清了清嗓子,搪塞地:“唔。你今日有空?”
庾约没有追问,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色,细碎的雪花,散散地飘落,远处苍山负雪,古老的道观更透出几分庄严肃穆。
“我今日兴致高,想来找你一同游山赏雪。”
陆机一笑:“你不是向来不爱在这种天气里乱走乱撞的?跟我去后山的暖阁里坐一坐就罢了。”
两个人一路往后,早有道士过去放置暖炉,茶壶茶盏,垫子,熏香等物。
等两人到了之后,暖阁内东西一应具全了。
庾约望着青釉香炉里冒出来的袅袅的烟气,又看看旁边花架上梅瓶内的一株腊梅,笑道:“这熏香是多此一举了,有这腊梅,已然足够。”
着走到窗户边上,将一扇窗推开,外间清飒的寒气冲入,跟阁子内的暖香交撞,庾约微微扬首,闭起双眼深深呼吸,又长长地吁了口气出来。
“你这道士倒是受用,我竟也起了要出家修行之意了。”他喃喃地。
陆机正在弄茶,闻言看向他:“你是玩笑还是当真?”
庾凤臣回头,嗤地一笑:“你呢。”
陆机道:“我看你也舍不得那红尘俗世的热闹。”
庾约回到座上,看着被放在面前的一杯清茶:“前两天你派人去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陆机刚张了张口,又闭上:“没什么,只是我听,绝将要回来了,你可知道吧?”
“哦,别这么没轻没重的了,人家是‘成王殿下’。”庾约捧了茶,慢慢地吃。
“是啊,”陆机唉声,接口道:“盛州的事儿总算平了,燕王这里也算是妥当,我看皇上的意思,只怕……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庾凤臣的眼底像是染了雪色,有些清清冷冷:“峘州之功,再加上盛州之战,你的那位徒弟,只怕是稳了。”
“你……不太喜欢。”陆机瞅着他。
庾约淡声道:“你的夫人若在青天白日里给他抢走,你会喜欢吗?”
陆机扬了扬眉,苦笑:“不会……”
庾约定睛看他,有点奇怪的:“不会是什么意思?你有夫人吗,就不会?”
陆机心头一虚:“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所以不可能嘛。”
庾约轻哼了声,又吃了一口茶,那点微微涩意在舌尖散开:“等着看吧,皇上把他当成宝一样,以为这位成王殿下真就比燕王要高明呢,他确实是高明,所以闯祸的手段更加别具一格,等他真的闹了出来,只怕就不会像是燕王峘州的事那样遮掩过去了。”
“你、在什么?”陆机迟疑地问。
庾约不答。
陆机思忖半晌:“你觉着绝会闯祸?”
庾约瞥他:“这需要我觉着吗?”
陆机咽了口唾沫,目光游离了片刻:“凤臣,你最近……跟你的夫人,怎么样?”
庾约道:“问这个做什么?”
陆机道:“呃,我最近看你的命盘,你今年的大限宫命犯红鸾,夫妻宫的星曜也不佳……只怕会跟夫人、有变。”
庾凤臣的眉头皱起:“你闲着没事儿,看我的命盘做什么?”
陆机以为他会关心自己的那句话,没想到他竟然一问就问到七寸。
“我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成吗?”他还算镇定,随机应变。
庾凤臣道:“那你给你自个儿看过命盘了?你又如何?”
陆机闭了嘴:“我是好意,你怎么句句质问,你若不信我的话,就算了。”
庾约笑着把杯子向他一晃:“凡人请陆观主批命还不能呢,我不用花钱就得了你的真言,多谢。”
陆机无奈,又给他斟了茶:“凤臣,真的,你跟容姑娘如何?我前些日子看到了她,觉着她的面相也不甚好啊,眉端透着一股郁郁之气,最近又听她总住在香叶寺那边的庵堂里,你们两个可别……不成佳偶成怨偶。”
“什么佳偶怨偶,如此严重,”庾凤臣淡淡道:“是只她一时别扭而已。”
“什么别扭?”陆机疑惑。
庾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闺房之乐,我没有必要跟你细吧。或者你想学?”
陆机一愣,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脸:“谁……谁想学了?”
庾约意味深长地:“哦是了,你不必跟人学,你们不是也有什么双修的秘本之类么?”
陆机本是要劝他的,反而给他一顿抢白,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少这些不正经的。”
“你先提的。”庾约淡淡然。
陆机道:“谁提这些了?我是劝你……”
庾约道:“劝我怎么样?我用得着人劝吗?难道我不知我在做什么?”
陆机眉头紧锁:“你当然是个最聪明的人,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且我想,对于女子,你的那些心思算计之类,未必能奏效吧?”
“哟,你倒是精通的很啊,我是不是要跟你学啊?”庾凤臣微睁双眼,晃晃地看着陆机。
陆机喉头一动,仿佛怕给他看穿似的后退了一步:“我是在好言好语,你何必夹枪带棒,连嘲带讽的?”
“我有吗?”
陆机哼声,豁出去似的:“总之我是好意。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凤臣,别跟自己赌气。”
庾约却盯着他:“谁让你来这些的。”
香叶寺的庵堂。
天色已暗,佑儿把白天庾清梦教的字临了两张纸,搓着手依偎在星河怀中撒娇。
“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回府呀。”佑儿撅着嘴问。
星河一怔:“怎么,佑哥儿想回府了?”
“想、想老太君,平儿……也想爹爹啦!”佑哥儿道。
星河对于这种称呼格外敏感,把佑哥儿的身子抱紧了些,勉强笑道:“前些天,娘不是跟你了要带你去县城的?那会儿就见不着这里的人了,才这几天你就受不了要回去?”
佑哥儿眨了眨眼,好像不是很懂:“佑儿、佑儿……”他心里虽然惦记着府里的人,可却更不想让星河不高兴,支吾了两声,最后竟道:“佑儿都听娘亲的!”
星河的心一软,在他额头上亲了下:“佑哥儿最乖啦。”
佑儿即刻笑了,笑了会儿,突然又道:“佑儿好久没见到舅舅了。还有……叔叔。”最后两个字,放的低低的,他还记得在国公府内的时候,想问“那个叔叔”的事,给平儿暗中叮嘱不叫他提。
容霄跟着李绝去了盛州,星河也不知如何,听佑儿竟问起来,且还问了李绝……星河沉默片刻,见没人在跟前,便问:“佑哥儿喜欢……那个叔叔吗?”
佑儿立刻叫道:“喜欢的!”
星河微笑:“为什么喜欢呢?”
佑儿仰头,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眨了眨:“叔叔很厉害!舅舅的。”
星河啼笑皆非:“因为这个才喜欢的?”
佑儿知道她不满意这个答案,迟疑着想了会儿:“他对佑儿好!”
“哦?”星河诧异起来:“他哪里对佑哥儿好?”
佑儿声道:“舅舅,不能告诉人……”
“你舅舅的,什么不能告诉人?”星河垂头,有点不安,容霄那个性子,胡作非为的,别不知道教了佑儿什么:“到底是什么?别人可以不,怎么能连娘亲也瞒着?”
“佑儿不瞒着娘亲,”佑哥儿急忙声明,又挣扎着从星河怀中下地,他跑到里屋,不多时捧了那把地桃木剑出来,做了亏心事般,佑哥儿瞅了星河一眼,声地:“舅舅,这是……叔叔给佑儿做的。”
星河震惊地看着孩儿,又看看那把剑。
当初容霄来送剑的时候,她确实觉着这剑不像是买来的,本以为是容霄心血来潮。
没想到竟然……
星河把佑哥儿抱起来,仍是拥在怀中,连带那把桃木剑。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屋内点了灯,照在窗棂纸上,透着一股微暖的颜色。
庾清梦的丫鬟听竹从外头回来,冷的跺脚,哆嗦着:“今儿可别出去,简直的冻死人!”
望兰笑道:“你跟谁呢,这屋里只有你动不动往外跑。”
听竹嘟了嘟嘴:“谁叫得了菩萨托梦呢,当然要去前头上一炷香啦。”
她赶忙去烤火,又道:“不过,咱们可要心点儿,把房门都关好了。刚才我在前头上香,那姑子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贼呢,还是山里的猴儿、大仙儿之类的,桌上的供品少了好几样呢。”
望兰听的发怔:“哎哟,别的还好,可别有那些坏人……我去看看叫他们关门。”
正在这时,突然星河道:“等等。”
望兰转头,见星河凝眸看着听竹:“真少了供品?都少了什么?”
听竹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思忖着道:“那姑子嘀嘀咕咕的,好像是几个青皮橘子、梨之类的……却也不值钱……”
话音未落,星河已经转身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