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是享誉盛名的军师，端的是谦谦君子、如玉无双的模样，却被解了官袍、披上囚服，墨发尽数散开，漆黑的发与血液的红铺在雪白的囚服上。

    先是暗无天日的囚禁。

    底下几个厮每天都会来送饭，絮絮叨叨地与他话，讲陛下登基，讲陛下去幽云十六州，讲陛下终于收复了南地，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消辞职的念头，甘愿给陛下当条指哪哪的狗。

    江鉴生始终面无表情。

    紧接着就是酷刑。

    他身体羸弱，大家是看得见的，狱卒也不敢下手太狠，拿来的是长鞭，垂着密密麻麻、绒毛般的倒刺，一鞭一鞭抽下来，留下一道道几乎可以看见白骨的血痕。

    青年苍白着脸，一声不吭地受着，愣是挺着脊梁骨，一句反抗与挣扎都没有，眼里只有嘲弄。

    最后，就是那位将军，以及一众武将来探视。

    将军惊讶于他的意志力，又撕开面纱，将残酷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现给他。

    原来军中武将对江鉴生独得君王信任一事积怨已久，早就被离间了心。

    所谓下昭狱、受酷刑，都是将军的人暗中添了把火。

    江鉴生笑起来：“你们觉得，没了我，你们就能活下去？”

    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这些武将，将军的长剑出鞘，手起刀落，血渍在青年的胸口晕开。

    江鉴生曾多次离死亡很近，但他都活下来了。

    唯独这一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一点一点从体内流逝。

    他麻木地想，也许死后，自己会被五马分尸，尸体挂在城门上当作叛徒示众，或者被拉到午门那儿，再砍一次头，最后剁碎了丢到乱葬岗喂狗。

    真是天真，以为杀了他就能夺权了吗？

    皇帝猜忌的是所有人。若非皇帝暗中允许，单凭将军这么的武官，手能伸到昭狱里去？还能进来杀他？

    他觉得可笑，可笑又悲凉。为别人算计了一生，到头来还是搭上了自己，他从未体会过活着的感觉。

    真不甘心啊。

    许是生的执念太强烈了，濒死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帝君派老夫降临凡间，招募修士扩充仙庭。孩子，你可愿修仙？”

    原来人死后便要去修仙吗？

    江鉴生漠然地点头。

    “斩前尘，忘私情，叩仙门，不问来路，只向归途。如此之苦，你可能受？”

    江鉴生再次点头。

    老者大笑起来：“好！修炼成仙，便可列入仙班，长生不老。若能随侍帝君，更能享誉无尽。前程锦绣，只待你迈开脚步。”

    江鉴生记住了这个人。

    原来，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是这位「帝君」。

    他同千千万死而复生的修士一样，怀着随侍帝君的信念，踏上了仙途。

    江鉴生比他们都幸运些。

    有时候他都惊叹，自己的命真是太硬了。幼时没死，战乱年代没死，被折磨也没死，那些将领倒是死了——

    皇帝登基第二年，大刀阔斧地改革，有野心的武将皆被收了兵权，封了个虚衔，不久就接二连三地暴毙了，一个也没剩下。

    皇帝也死了——前半生操劳过度，年纪轻轻就累死了。

    之后，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朝代换了一代又一代，他们都死了，江鉴生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从一众修士中脱颖而出，被选去天宫。

    这是江鉴生第一次见到那位帝君。

    他同这一列仙班的所有人一样，垂首俯身，恭恭敬敬地喊帝君，没有抬头。

    身长如玉的青年，面容模糊不清，背影似万年不化的霜雪，嗓音也是淡漠的：“起来吧。往后，你们就是正式在编的仙人。问仙之路漫漫，希望诸位皆能长生。”

    长生——江鉴生恍恍惚惚地想，这么多年了，他为别人活了这么多年，终于轮到为自己而活了。

    他要做一个肆意的、无拘无束的自己。

    于是，当帝君一个一个问过去，问大家有什么需要的时候，江鉴生只提出了一个请求。

    求帝君赐名。

    成为在编之前，修士是没有名字的，人人拿了个编号，算是身份证明，彼此之间可以喊凡间名字，但不会被仙庭记录在册。

    只有成为了仙人，才能自己取个道号，收录在案，还可以自行开辟洞府。

    他展示自己的身份名牌，编号的背后是他凡间的名字——江贱生，这是他一笔一画刻上去的。

    “我别无所求……”他道，“但求帝君赐名。”

    帝君垂眼看他，什么也没，名牌上却变动了一个字。

    「鉴」。

    鉴，明也。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注视着那个字，江鉴生忽然笑起来，垂首顿地，深深一拜：“多谢帝君。”

    帝君执掌三界，遇到的人太多，也许碰到类似的事也太多太多，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或许转头就忘了。

    他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却改变了江鉴生的未来。

    江鉴生去讨了一杯太上忘情水，一饮而尽。可惜那些记忆太深刻，他只能将其模糊地掩盖，却不能彻底忘记，这样也好，越是回忆前尘，越能更好地珍惜当下。

    他开始穿红衣、披锦绣，随心所欲地活着，很快就成了仙界交际花，又与帝君交好，成了仙庭二把手。

    时间太过漫长，他没心没肺地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将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忘了，也忘记了他最初的性格。

    世人只知仙君江鉴生，却不知江氏贱生。

    有时候江鉴生在想，不把世间万物放在眼里的帝君，拥有过感情吗？

    亲情也好，爱情也罢，甚至喜爱、恨意，人的七情六欲，他体验过吗？

    江鉴生以为此生都见不到帝君为七情六欲所困的样子了。

    直到帝君身边带了个姑娘，开始养孩子。

    江鉴生惊呆了。

    养也就算了，帝君把自己作死了，放不下姑娘，让他也帮忙带孩子。

    还心眼的很，直接给他改变外貌，不让他以年轻美貌的模样示人——看在能升辈分的份上，江鉴生勉强原谅了他。

    还有1-2章的样子，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