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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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雪活埋应当如坠冰窖一般,可顾时茵却感觉到自己在出汗。

    窒息的压迫感像一堵墙,重重的压下来,叫人忍不住想推开。

    手下意识动了一下,顾时茵一个激冷,猛地睁开了眼。

    顾时茵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开眼。

    更没想到,活埋压在她身上的不是冰冷的泥土,而是一个枕头。

    她面上不知为何竟压着一个枕头。

    而就在她刚有了动作之后,枕头的压力松了片刻,得了喘息的机会,她本能的呵斥道:“放肆!”

    一开口,仿佛还是那个后宫三千佳丽见之也要俯首的大宫女。

    完,顾时茵惊了一下。

    舌头被割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出话,嗓音也变得软糯糯的,一点气势都没有。

    与此同时,压制在她身上的力道似也惊得顿了一下,猝不及防的松开了。

    顾时茵来不及多想,扑开枕头,猛的坐起身。起的太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顾不上喘息,在黑暗里四下张望。

    乍一睁开眼,像忽然跌进暗处,看哪里都是黑的。

    枕头滚落到地上,发出清晰的骨碌碌的声响,屋内紧接着有窸窣的人声,外屋的烛心也跟着被剪亮。

    很快,眼前拉开一线光,顾时茵不由得眯起眼睛,外屋的门被匆匆推开,一个单薄的身影带着熟悉的温暖朝她拥来。

    “,你可算醒了,把阿姐吓坏了。”

    突然被人抱起来,顾时茵呆了呆,忽略自己又瘦又的身形,‘’这个昵称在阿姐被杖毙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唤过她了。

    顾时茵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又看,难以置信的伸出手,摸摸她削瘦的脸颊。

    好半晌,她才慢慢的笑起来,搂住对方的脖子,黏糊糊的叫着:“阿姐,阿姐……”

    ‘’不是顾时茵的乳名,那年家乡闹饥荒,饿殍遍地,讨不到饭吃,她只能跟着阿姐来到京城,卖身进宫。

    一旦入宫为婢,没人管你姓甚名谁,主子会赐名,那才是你接下来十几年甚至一辈子要用的名字。

    她是当时内务府里年纪最的宫女,还没有跟主子,只在阿姐后面做些杂的活,所以还没人给她赐名。

    她人,穿上宫女的衣裙,更是的一只,她阿姐索性就‘’‘’的唤她。

    顾时茵从就是个美人坯子,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又甜又可爱。

    前两日她失足落水,幸好及时被路过的宫人救上来,可回来之后又接连烧了两日,这下好不容醒过来,一屋子的宫女都围过来嘘寒问暖。

    阿姐更是抱着她,心疼得舍不得放下。

    顾时茵搂着她阿姐的脖子,一时间,还沉浸在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神游中,不知道什么好。

    灯火熄灭,阿姐收了针线活,抱着她睡下。

    瑞乾十二年的冬夜,内务府的宫女房重新安静了下来。

    顾时茵枕在阿姐的胳膊上,眨巴着眼看向四下漏风的屋子,十几个宫女挤一个大通铺,她睡在最边上,正挨着纸糊的窗户。

    月光在窗前扫下一层霜,光线亮得不真实。

    顾时茵总有一种大梦未醒的错觉,耳边渐渐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她仰起脑袋,借着月色,看见阿姐在偷偷抹眼泪。

    顾时茵知道阿姐为什么哭,她年纪,很多活做不了,可宫里不会养闲人,她必须得做活。前两日,她就是在去送工活的路上莫名其妙的跌进池子里去了。

    东西也跟着掉进池里找不到了,那是内务府给各宫主子订的一批珠花。

    幸好东西不多,只是一套样板。可即便如此,她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就被送去了一顿板子。

    之后就受寒发热,直到今晚才醒过来。

    阿姐既心疼,又内疚。

    “,阿姐没本事,叫你吃苦头了。”

    热乎乎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滴到脸旁,终于将顾时茵拉回当下,她伸出手,去揩阿姐的眼眶

    “阿姐,不怕,我们以后会有好日子的……”

    顾时茵从来不信鬼怪神佛,可这一刻,她虔诚的感谢所有鬼怪神佛,让她又活了过来,阿姐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来。

    冬夜的风总是嚎得欢,逼得人往被窝深处钻。

    身体已经渐渐暖和起来,意识却好像还顽固的在大雪中兜转。

    前事如过场的戏,眼前忽而是虚伪的卞绍京,忽而又变成恶毒的顾珍珍,还有营妓七嘴八舌的议论……

    恍惚中,顾时茵又想起一个人,雪下得疯狂又张扬,那个驾马从她头顶一跃而过的男子,大周的新帝。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被当作质子送进宫了吧?……

    大概是这具身骨才遭了一场大病,很是虚弱,蹭着阿姐的脸,顾时茵在胡思乱想中很快把自己哄睡着了。

    后半夜静的很。

    刚破晓,民间的鸡还没叫,内务府的宫人已纷纷摸黑起榻。

    做奴婢是没有资格睡到天亮的。

    顾时茵前世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很多事不劳她亲手做,也不用起早贪黑的服侍主子,但幼时过得苦,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时间一到,身体自然而然就舒醒了。

    顾时茵抬手,下意识去拂床幔。

    前世,她有自己的院与寝房。

    她眠浅,睡时不喜光,内务府的工匠就给她挂了两层帘幔。里层用来遮光,外层的薄纱勾着大朵的鸢尾花,垂落在地上,灵动漂亮。

    一入冬,屋里就烧起地龙,即便赤足也不冷。

    起会有宫女把熏好香的衣物送进屋,御花园新采摘的最鲜艳的花,给太后送过,就紧着送到她这。

    每日,她便是在这样满室的暖香中醒来,享用宫女送来的早膳。

    手伸出去半晌,什么帘子也没摸到。

    内务府的宫女房冷得水搁一夜就能结冰,房梁上挂的蜘蛛网已经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了。

    阿姐递到手上的隔夜的硬馒头,终于叫‘大宫女’认清现实。

    没有香香的衣物,也没有香香的早膳。

    她重生回到了十年前。

    那年她六岁,正是进宫的第一个年头。

    天冷,宫女起床十分麻利,摸到衣裳就往身上裹。

    顾时茵还算是在病中,这几日暂时不用去做工活,阿姐怕她再冻出病,起床后给她兜头罩了一个破棉袄。

    她就乖乖的坐在床榻边,啃着馒头,想心事。

    现在是瑞乾十二年岁末,太后去万云峰礼佛,一去就是六年,今年才刚第二个年头,等她前世的靠山回宫,还得四年。

    在顾时茵的印象中,这四年虽然过得苦,却还算平安顺遂,然,以她前世浸淫后宫十几年的经验回头再看,恐怕并非如此。

    昨晚,显然是有人要杀她!

    如果不是她重生醒来,恐怕已经被闷死了。

    内务府的宫女房有两个大通铺,容得三十来个宫女,因多地闹饥荒,税赋欠收,宫中不得不缩减用度,如今只住了十几人。

    如果顾时茵没记错,前几个月,内务府应该就已经遣走了不少宫人。

    她与阿姐进宫将近一年,照惯例,入宫满一年的宫人就会离开杂事房,被分到各局各司。

    宫里最抢手的就是针线绣活做得好的宫女,阿姐做得一手好女红,顾时茵跟着沾光,两人都已经拿到了织衣局的牙牌,只等到时间就可以进织衣局,不必担心会被撵走。

    皇帝与各宫主子的人手自然也不可能减少,如此一来,内务府想要减人,就只能从刚进宫不久,还在做杂役,没有分到牙牌的宫人里减。

    毕竟,只要没残废,杂役谁都能干。

    听,这个月还要遣走两个宫女。

    顾时茵慢吞吞的嚼着馒头,她不话,抱着腿坐在角落,一团,看上去乖巧无害。

    清早,宫女们起榻洗漱都行色匆匆,生怕动作慢了被管事的嬷嬷训斥,这还是唯一一个有空过来跟她招呼的人呢!

    “,姐姐这里还有点咸菜,你要吃么?”

    宫女着,把一瓦罐开送过来,顾时茵看见里头的腌菜,双目顿时放光,连连点着脑袋,“要啊,蓉姐姐腌的菜最好吃啰。”

    馒头就着咸菜,有了几分味道,吃起来似乎都没那么噎人了。

    顾时茵不紧不慢的吞咽,今个日头不错,她坐的位置刚好能晒到太阳。

    清的阳光落在眼睫上,她半眯起眼,捧着白面馒头,像只贪吃的花猫。

    阿姐早就去做活了,屋外有两个嬷嬷正在督工,离窗边不远,顾时茵一歪头就能看见。

    外头还有一个宫女在焦急的踱步,看样子像在等人。

    屋里的宫女刚把装咸菜的瓦罐重新封好,外头的那位好似已经等不及了,掀帘子走进来。

    一进屋,她下意识的先看了顾时茵一眼,而后迎上往外走的宫女,落后对方一两步,两人一同往外去。

    见她们要出门,顾时茵一边吃,一边不忘挥手招呼:“蓉姐姐再见,静姐姐再见。”

    又乖又懂事。

    等人都离开,她扭头把啃了一圈的馒头扔了,里头裹的咸菜,一口没动。

    瑞乾十二年的冬天是真的冷,可顾时茵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她没想到,重活一世,除了阿姐,下一个照面的,竟是这两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