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平吉湖还未抵达, 但水面渐渐开阔起来,水汽浓郁,波浪声也更加大了些。
法伊莲停住脚步,她站在二层楼板上, 下方就是船工们, 那些拉扯风帆, 转动绞盘的声音, 以及旁人的议论顺着风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最近不太平啊……我们这次……”
“此前可没有听过漕帮的船队也敢劫掠的。”话的人是一个粗声粗气的魁梧汉子, 头着软巾,身有护臂,下着绑腿,一身精干扮, 一看就知是行伍之人。他环顾四周, 见周围不少人,话声音也大了些, 显然是特意给旁人听的,“若是有贼寇, 但叫他来一个死一个, 来一双, 死一对!”
周遭客人行商听闻,顿时鼓掌叫好。
在那汉子身旁, 立着的正是这艘客船的船主人, 名叫于诚。他见状,也略微松了口气,抱拳朝周遭举了举,高声道:“王镖头得在理。船上挂着漕帮的旗帜,又有威武镖局的诸位镖师在, 大伙儿不必担忧。”
众人皆纷纷道是,这才笑着散开。
法伊莲没有走,她看那王镖头神情镇定,行走并不匆忙,又沉思片刻,这才算转身离开。
“你这憨货,站在这里作甚!快快离开,莫要让客人们见了晦气!”
一阵叫骂声传来。
法伊莲探出头,只见甲板上立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这人可不似旁人那般即使被太阳暴晒,也是黄中带黑,而是天生黝黑皮肤。
“昆仑奴……?”
法伊莲垂眉。
昆仑奴若是放在从前,可不好找,运过来的昆仑奴价值千金,他们力气大,听话好用,十分得世家贵族们喜欢。但自从高祖之后,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奴隶从世界各地被掠夺而来,为大周人种植粮食、树木,挖掘矿石,昆仑奴也不似此前那么难得了,自然价格也日趋下降。
这个昆仑奴也是如此。
他虽然长得高大,但身上带上,手脚俱是用铁锁扣上,行走时只能拖拽前行,锁链发出哗啦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沉重。而在他的脸颊上,则印着一个青色的奴字。
法伊莲盯着那个字,手指微微的动了动,带着她的肩胛骨也跟着动了动。
昆仑奴似乎言语不通,他盯着冲他吼的船工,见那船工朝自己挥手,又用鞭子朝他抽了一下。他吃了痛,这才往后退了一步。只是一步之后,便又不走了,只盯住船工。
“该死的畜生,不通人言。”船工见状,气急败坏,又给了那昆仑奴几下。
昆仑奴吃痛,发出一声叫喊,伸手抓住了甩过来的鞭子。船工一时不察,被扯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发出好大一声咚的响动。待到船工再抬起头,已是满嘴鲜红。他呸的一声,从口中落出一颗牙来。船工大怒,高声道:“你要反了不是!找死!!”
话间,他就朝那昆仑奴冲了过来,抬脚就踢。
那昆仑奴也似乎被吓到,不敢还手,只一下,就被踹倒在地上,捂住了脑袋,任由那比自己矮许多的船工骂。
法伊莲神色微变。
“似有些可怜。”
一旁传来了卫昭的声音。法伊莲转头,见卫昭也正朝下看去,她抱着双臂,看着下方的闹剧。
“怎的出来了?”法伊莲问。
“有些人拿披风,结果不见了踪迹,这不,着急了。”卫昭的下巴朝宋思思一扬。宋思思正满眼乱转,四处搜寻自己爱侣的影子。她的目光扫过那个满是伤痕的昆仑奴,又在眨眼间移开,不以为意。
法伊莲唔了一声,挪动身子,站到了卫昭的身边。卫昭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寒风少了许多,她看了法伊莲一眼,这才慢慢的转开眼去。
楼角处拐出一个瘦高而纤长的人影,抱着宝蓝织锦的披风。
宋思思眼睛一亮,喊道:“阿棕……”
“住手,你在做什么!”
但黑发蓝眼的女人并没有听见宋思思的声音,她发出声音,往下一跃,将那个施暴的船工拉开。
“客官可是扰你了?此人不过是个奴隶……”
船工被拉扯开来,又听人这般训斥,便知是船上的客人。他点头哈腰,话恭维,带着大周人特有的圆融狡猾:“客官不知,此人素来都是吃得多,干得少,又戾气难消,不好生驯养……”
船工一边话,一边抬头。
他看见了尖瘦的下巴,浅白的唇,和同样浅白的脸色。
这可是白啊,大周人哪有这样的白,这样的白,多半是什么贵人……
随后他看见□□的鼻梁,深邃的轮廓镶嵌着两颗幽深的蓝宝石。
船工一下子顿住了,他的目光定在了阿棕的脸上,又左右晃了晃,直到看到阿棕耳下没有被发丝掩盖的那一点青色。
船工站直了腰,他微微挺肚,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来:“我当是哪一位老爷姐的。原来也是一个下贱的玩意儿。”
阿棕蹙眉,她怀里抱着主人的披风,手现在柔软的织锦中,捏得紧了些。
“你……”阿棕低声道,她的目光闪动,带上凌厉,“你太过分了。”
“哈!”船工笑起来,他个头是甘州常见的那种体型,矮精瘦,甚至比不得阿棕一个外族女子的身高。他咧开笑,迈开步子,朝阿棕走来。
阿棕却往后退了一步。
法伊莲发出低低的啧的一声。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卫昭问。
“若是我,他眼下就已经死了。”法伊莲回,她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种音,带着一贯的狠和戾。
卫昭扫了一眼自己的奴隶,她绑着头发,还是染过的模样,河水吹动她的发,虽然看不见那鲜明的颜色。但卫昭依然觉得,她的奴隶身上缠绕的那种生气,是这里所有人都比不上的。
有的虽然身形高大,却如行尸走肉。
有的空有热血和武艺,却茫然如稚童。
有的满腹空空,只会耍狠耍滑,欺下媚上。
而有的……
卫昭的眼划过那个颤抖的昆仑奴,滑过沉默不语的阿棕,滑过得寸进尺的船工。
“你这娘皮长得还算不错,多少钱?不如随了我去……”
而有的……
虽然心中蕴着火,却偏偏孱弱得好似风一吹就会散去。
“阿棕!他!扔他到船下去!”
宋思思的声音响起来,她中气不足,高声喊叫时,声音显得过于尖细,就好似嘤嘤叫喊的奶猫。
下一刻,阿棕的身影陡然动了。
她如同一枚早就蓄满了火力的炮弹,只等一个火星,就立时弹射出去,膝盖狠狠的撞击在船工的胸口处。船工发出一声惨叫声,整个人腾飞起来,就如同宋思思所的那样,干脆利落的落进了水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声音惊来了其余人,于诚急急赶来,看见阿棕站在船头,扭头朝自己看来,她的黑发带着湿润的水汽,是方才水花溅起时落下的。她的目光太过可怖,惊得于诚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是奴隶?你的主人呢?”于诚惊道。
“我在这里,怎的?”宋思思捏住了栏杆,又低声咳嗽了几声,朝阿棕招手。
阿棕仿佛陡然回过神,她带着几分茫然的看了眼水面,又急忙回转过来,匆匆忙忙的朝宋思思走来,垂眸站在宋思思的身边,为她裹上她一直抱着的披风。
卫昭眼尖,素来挑剔,见那披风上竟连半点湿润都无,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好俊的功夫。”
“蛮人。”法伊莲垂眼,低声道。
卫昭无语,她看戏正起劲,才没那时间来安抚自己那一股酸味的奴隶。
而宋思思则一把抓住了阿棕的手,她咳得脸色通红,又梗着脖子,朝船老大道:“我家的奴隶,你一个船工又如何。狗还要看主人,你那船工,能抵得过我家阿棕一根汗毛么!”
这艘船是商货两用的,下层五个客房,上层只两个客房,却又住的都是娇滴滴的美娇娥。于诚自然是熟悉得很,他一眼就看到了宋思思,方才又见阿棕的武力,因此自略一迟疑,就定了主意。他了哈哈,笑道:“自然自然,我这些的都是些粗人,冲撞了贵人们。待会儿我让厨房做点好酒好菜以作赔罪。还望贵客见谅。”
宋思思哼了一声:“不必了!”
她转身离去,走了几步,见阿棕还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于是拧眉跺脚,叫道:“阿棕,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阿棕垂眸,她声音极低,没有任何人听见:“狗吗……?”
宋思思见阿棕不动,更是生气:“你怎的不动,是要,是要气死我才好么?”
阿棕抬眼,她看见宋思思的模样,急忙就要过去,只是转过眼的时候,却见卫昭主仆都在看着自己。阿棕脚步一顿,匆匆朝两人一点头,便跟着宋思思离去了。
“心性不定,空有一身武艺,可惜了。”卫昭叹道,至此她才算是断了招揽的念头。
“这便是你看中的人。”法伊莲朝卫昭笑,带着嘲弄。
卫昭有些挂不住脸,瞪了法伊莲一眼:“奴隶就莫要顶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