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神谕之梦的，这世上，并不只有仟璃一个人。

    少年本来并没有灵根。

    修士好像天生就是该凌驾于凡人之上一样，少年的家族曾经出过一位修士，虽然只是三灵根，在这种偏僻城也算得上罕见之极了。

    之后，家族里妄图再生出一个身怀修仙之能的孩子来，所以仅在族内联姻，并不断尝试让各个男女结合、怀孕产子。

    背弃人伦，毫无天理道德。

    一年年过去，生下的孩子越来越脆弱，大多活不过十岁。

    少年难得活过了十四岁，是族中这一辈唯一活下来的，自然受到仔细对待。

    可在十五岁生辰那天，他被绑着，像一头牲畜般、被家族里的男丁们割下肉片来吃，而已怀有身孕的女人们正心地跪在地上接一滴滴流下的血。

    人们已经疯魔了，竟然觉得，他活下来是因为吸取够了死去的十几个孩童的精气活力，只要吃了他的血肉，就能让之后产下的婴儿身强体壮。

    一个孩子，能有多少血呢？

    刀割到后面变成了剜，身体已经不会痛了，可肌肉还在跳动颤抖。

    少年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闭上眼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里，潮湿的空气和冰冷的风交错着，变成了一片浓雾。

    少年不知为何明明已经看不见了路了，可自己的双腿还在迈动，就像有什么在牵动他的关节，一步步往前走着。

    忽然，一股炽热的风呼啸着扑面而来。

    少年下意识抬手去挡，可却根本没有感觉到风。他睁开眼，放下手臂，引入眼帘的，确是白雾尽散、阳光明媚。

    几束阳光穿过树冠的孔隙，温柔地洒在地面上，地下凸起、暴露在外的虬结树根上长了青苔，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显得异常鲜活可爱。

    少年呆愣地看着那块树根，是因为在湿润的青苔上，斜倚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黑色里衣，深色的外袍上泛着金色的偏光，就像是经过千万年风雨日晒后，锤炼锻造出的绝佳木材。

    男人的头发是很不常见的卷发，当他抬眼望过来时，少年才发现他的眼眸与卷曲的发丝一样，是茫茫深林似的墨绿色。

    他开口，音色如清幽泉边的古琴，低沉悦耳：“等了这么久，来的居然是个人类的孩子。”

    男人上下量了少年一眼，挑起一边眉，嘴角勾起，竟让那张神圣不可亵渎的脸上显出几分邪肆。

    “子，敢跟我做个交易吗？”

    少年生性温和，本不愿去争去赌什么，可刚经历了那样的事，他的心性早已不同以往。

    “你敢，我就敢赌。”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男人大笑，他双手结成繁复的咒印，从体内抽出个晶莹的不规则球体。

    球体悬浮于空，不断拉长变形，最后变成了一面圆圆的琉璃镜。

    镜面平滑澄澈，角度变换间能看见有美丽的虹光闪过。

    镜子飘到少年面前，少年毫不犹豫地接过。

    这个动作无疑让男人很满意，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是觉得有趣极了。“拿着它，它会助你登上万人之巅。”

    “你要我做什么？”少年捧着镜子，没有狂欢欣喜，脸上只有一片冷漠。

    “很简单。”男人站起来，退到那棵树干笔直挺拔的紫杉木上倚着。“每三个月，带一个人来这，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所谓，但记得，我要活的。”

    交易开始了。

    修士、凡人、妖兽，这片大陆上的危险层出不穷，受伤死亡，再正常不过。根本没有谁会去注意，在一年里是死了一个人，还是死了一百个人。

    少年体内没有灵根，可他也不需要灵根。

    自从那天在梦里得到了琉璃镜后，他的胸口就多出了一个莲花印记。随着年岁渐长，莲花瓣一圈一圈地往外长，而花瓣越多，他体内不断于经脉骨髓中流淌的力量就越加醇厚强大。

    当年从梦里苏醒后，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在金色的光芒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而后，外散的金色光辉又像水滴似的被他的身体全部吸收，在他的身体里形成了不断运转的独特循环。

    每过三个月，在子夜时，琉璃镜就会在距离最近的一汪水里生成一条通道，通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维持的时间也只有短短半柱香。

    所以，在将曾经割过他肉、喝过他血的族人都带到紫杉木下，花了不少时间。

    他看着那些被剜了双眼、割了耳鼻的人在地上扭动挣扎、哭嚎求饶，脸上终于再一次挂上了曾经在那十几年里有的笑容。

    只是这一次，他笑得异常温柔。

    百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紫杉木下的土壤渐渐被血染成了黑色，深林里的浓雾也因为吸收了怨愤和血腥的气息，从一开始的乳白色变成了浅浅的粉紫。

    这本是片紫衫林，可是这样的灵木是不能在如此浓重的怨气中生长，它们逐渐枯萎，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最中间、也是最粗壮的那棵树独自矗立着。

    而当初的少年，有琉璃宝镜寄生于体内，提升修为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

    在作为主战力之一参与了剿杀魔道妖修的大战后，作为收割头颅最多、也是主战力中唯一活下来的正道之人，众修士对他的敬佩信任，终于发酵成了尊崇。

    ——至圣尊者。

    他站在琉璃镜幻化出的莲台座上，看着一个又一个高喊着“至圣尊者”跪下去，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百年之前的那一天。

    往日将他当作药材而食的族人们跪着，哭着喊着，叫着他的名字肯求他高抬贵手。

    百年前他觉得心里畅快，以为是自己终于报了当时的苦痛之仇，可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所享受的就是这样。

    众人臣服，在他脚旁下跪叩首以示敬仰。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时，神情温和悲悯，好似从天上走下人间的神。

    这世间，多了一个被称为至圣尊者的大能，而那个谦卑温柔的少年，此刻才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