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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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士宣谕最近状态很好,下午在院子里休息的时候还很有兴致地泡了两杯茶。

    “她们你茶喝多了,”宣兆把拐棍靠在门边,扶着墙走进病房,“不怕晚上睡不着?”

    “兆?”宣谕正靠坐在沙发上看书,闻声抬起头,惊喜地,“都晚上了,怎么这时候过来?”

    宣兆在她身边坐下,拢了拢她身上披着的薄毯:“刚好有时间。”

    “你呀,马上都要毕业了,别总是往我这里跑,写论文、找工作,最近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宣谕心疼地看着儿子清瘦的脸颊,“是不是又瘦了?”

    “没有,”宣兆笑了笑,拿起宣谕手中的书,“《悉达多》?”

    宣谕大学时代学的是德文,宣兆储存在脑海中关于“温馨”的画面,有一部分是宣谕在他睡前轻声给他念德语诗,宣兆听不懂,睁着眼看妈妈的口型变化,常常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年纪大了,好多年没做过功课,”宣谕有些羞臊地摸了摸耳垂,“德文版的已经看不懂了,只好看中译本。”

    宣兆大二那年选修过欧洲文学,看过这本书,讲了一个人的求道之旅,授课的老教授对其赞不绝口,称这本书是对东方哲学的完美诠释,要爱这个世界,不能憎恨它,要学会用怀着爱、惊叹和敬畏的感情去观察它。

    那年宣兆过得很难,他的左膝发生了畸变,又做了一场大手术;他病了的消息没瞒住,被宣谕知道了,宣谕急得想要闯出疗养院去看他,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跌出了轻微脑震荡,因为见不到宣兆而愈发焦急,病情恶化的很厉害。

    后来宣兆就把那门课退了,《悉达多》也被他扔到了某个垃圾桶里。

    文学不能疗愈他的病痛,在他逼仄的生活里显得一文不值。

    “兆,有句话我很喜欢,给你也看看。”宣谕翻开书本,其中一页夹了一片新鲜的叶子,应该是她下午在花园里捡的。

    书页上有句话,她用明黄色的荧光笔在上面划出了重点。

    宣兆垂眸看去。

    ——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

    短短一句话,宣兆却看了很久很久。

    句尾旁边,宣谕特地写了标注——“给兆”。

    “我怕忘记了,写上去提醒自己,等你来了就给你看。”宣谕肩上披着深灰色毯子,落地灯柔和的黄光洒落在她肩上,她眼眸沉静,对着宣兆微笑,一如宣兆记忆里母亲的样子。

    宣兆指腹摩挲着书上那行字,眼圈微微发烫,少顷,他低声问:“妈,你接受这个世界了吗?”

    “还没有,”宣谕牵住宣兆的手,神情慈爱,“我没有接受这个世界,所以一直过得很痛苦。兆,妈妈不想你也过得痛苦。”

    宣兆深深垂着头:“不可能的,妈,我没法接受。”

    宣谕偏过头,迅速抹掉了从眼眶里砸出来的一滴眼泪,然后抬手轻轻捏了捏儿子的后脖颈,就像宣兆时候闹着要吃糖时候她做的那样。

    “兆,你一点都不开心,是不是?”宣谕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你怎么了?”

    她是个没用的妈妈,经常疯疯癫癫的,弄伤自己也弄伤她的儿子。然而母子连心,从宣兆在她肚子里开始,她就给宣兆念诗、唱歌、讲故事,宣兆是她的孩子,孩子的情绪怎么能瞒得住母亲呢?

    她的兆怎么越来越不开心了呢?

    宣兆看着自己的脚背,从后脑传来宣谕手掌的温度,一种陌生的酸楚感一点点从身体深处涌出来,直到他鼻头发酸,眼眶发烫。

    七岁之后,宣兆再也没有过这种想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灯光下,宣谕看见他的肩膀正在压抑地颤抖,幅度极。

    宣谕垂眸,眼泪在毛毯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迹。

    “妈,”宣兆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破碎,“我遇见一个人。”

    宣谕柔声问:“他好吗?”

    “好,”宣兆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捂住脸,“他很好,他是我遇见最好的人,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了.”

    “他这么好,”宣谕轻轻揽过宣兆,让宣兆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兆喜欢他吗?”

    宣兆怔愣了愣,先是下意识地摇头,而后又点了一下头,继而更加用力地摇头。

    “我对他不好,我很坏。”宣兆颤抖着。

    “傻孩子,以后你要对他好,比他对你还要好。”宣谕幅度地晃动着肩膀。

    宣兆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良久后他:“可是我不会.”

    他只知道怎么去憎恨一个人,却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一个人。

    岑柏言教过他“爱”,可他没有好好学,现在岑柏言也要走了。

    岑柏言会坐十几个时的飞机,会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会遇到新的人。

    他会去爱别人。

    ——这个念头每每出现,宣兆心口就遏制不住的刺痛。

    “只要你真的喜欢他,”宣谕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自然就会了。”

    宣兆像一个做了错事手足无措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次日,海港市国际机场。

    岑柏言办好了托运,接过陈威递过来的一杯咖啡。

    昨晚和篮球队的哥们儿聚了餐,岑柏言不想要他们来送机,于是把他们全灌醉了,果然今早没一个起得来的。

    “这就走了?”陈威,“还挺舍不得。”

    “至于么?”岑柏言朝他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满满算十个月也就回了。”

    “十个月?!”陈威目瞪口呆,“你这意思,你过年不回来啊?”

    岑柏言仰头喝了口咖啡:“不回,来回机票又是上万。”

    “哥们儿帮你出啊!”陈威,“总不能让你客死他乡是吧?”

    岑柏言额角一跳:“.你他妈是文盲就别乱用成语。”

    俩人在机场肯德基简单吃了点东西,时间差不多,是时候进安检了。

    陈威重重抱了岑柏言一下:“去了那边好好的,缺钱就,别太要脸。”

    “放心,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都饿不着。”岑柏言在陈威背上拍了一下,“走了。”

    他东西少,一个行李箱托运后就剩个单肩包,陈威看着岑柏言孤零零的背影,突然心里边就挺难受的。

    明明是出国交流一年,怎么就弄出了种背井离乡的悲壮感?

    陈威叹了口气,这感觉就好像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万叔叔是个抛妻弃子的渣男,岑阿姨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情|妇,还有他一直那么喜欢的宣兆,竟然是为了报仇才接近岑柏言。

    作为旁观者,陈威回想起这一切,尚且觉得心情复杂,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岑柏言。

    他选择抽身离开这汪泥潭,未免不是件好事。

    这么想想,陈威又有些释然了。

    出境安检的人不多,岑柏言排在队尾最后一个,前面只剩最后一个人。

    他手里拿着护照,忽然有种转身再看一眼这个城市的冲动,脚尖稍稍一动又停住了。

    不要回头了,岑柏言在心里对自己,不要再回头。

    “岑柏言!”

    突然,一声急促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岑柏言瞬间僵在了原地。

    “你来干什么?”陈威戒备地,“你还嫌你害柏言害的不够啊?”

    “岑柏言,”宣兆声音微喘,“.柏言。”

    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一般,岑柏言捏了捏拳头,就像没有听见一般。

    “我来给你送东西。”宣兆,“你落下了。”

    片刻后,岑柏言转过身,看着宣兆,冷冷地:“什么?”

    宣兆撑着拐棍的手背青筋突起,由于奔跑而发丝凌乱,鬓角被汗水湿。

    他看着岑柏言,缓缓摊开右手掌心:“钥匙。”

    那是他们在大学城屋的钥匙。

    “扔了吧。”岑柏言面无表情地。

    宣兆垂下眼眸,却没有收回摊开的掌心。

    “你还没有玩儿够吗?”岑柏言发出了一声冷笑,“你还想玩什么?”

    宣兆指尖微微颤动:“不是这样的,我——”

    他一贯游刃有余、运筹帷幄,此时难得显出了几分慌乱,在岑柏言眼中却显得无比荒谬。

    “我不要了,都不要。”岑柏言。

    宣兆心脏一下接着一下地剧烈跳动,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茫然。

    ——我要对他好,怎么才是对他好?

    ——我该怎么做?

    “柏言都不要了,没听见啊?”陈威不耐烦地一扬手。

    叮——

    那串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唱弧,砸向了地面。

    宣兆保持着那个右掌摊开的姿势,重重闭了闭双眼。

    岑柏言眼睫微颤,指甲深深切入虎口,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