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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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拐棍顿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宣兆维持着那个弯腰出车门的姿势,有一种久违的刺痛感排山倒海地翻涌起来,有个瞬间宣兆甚至想要缩回车里,他需要一床毛毯,把自己裹住,从头到尾、紧紧地裹住。

    时间仿佛陷入了静止,岑柏言看着地上宣兆的影子,一个单薄的剪影,忽然想:比起上次抱他,他是不是又瘦了?

    而后岑柏言又是一阵恍惚,上次抱他,上次是什么时候?

    分明是很久以前的事,可猛然回想起来,身体却还能记得那种温热柔软的触感。

    岑柏言率先破了沉寂:“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宣兆愣了愣,自那个正式告别的清,确实是好久不见了,柏言。

    而后,宣兆缓缓站直身体,对岑柏言微微笑了笑:“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岑柏言“嗯”了一声:“大前天。”

    “哦,”宣兆抿了抿唇角,“好的。”

    寒暄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之间已经找不到任何话题,或者聊什么话题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宣兆在心中苦笑了下,他和岑柏言不是陌生人,但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准确的词能够定义他们的关系。

    有关于岑柏言的场合,宣兆都用“那个人”这三个字来替代,那个人放在外公墓前的花朵,那个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卡片。

    比起此刻猝不及防的重逢,也许一束匿名的花、一张空白的卡片更适合他们。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一句完整的话没有完,又同时戛然而止。

    岑柏言的目光从宣兆的拐棍上掠过——

    是一根全新的拐棍,原来的那一根,他彻底不要了吗?是丢掉了吗?

    想到这里,心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疼得岑柏言眼睫微颤。

    宣兆低头看了看左手,淡淡一笑:“原来那个旧了,换了根顺手的。”

    “嗯,”岑柏言,“很适合你。”

    “怎么来这里了。”宣兆问。

    岑柏言拎着水果袋子和牛奶箱的手紧了紧,欲盖弥彰地把这些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随便逛逛,”岑柏言,“你忙,我先走了。”

    宣兆的视线落在他手上,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叹息,笑着:“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

    岑柏言一怔。

    他是岑静香的儿子,宣兆竟然邀请他去探望宣谕?

    “我外婆年轻时也是学建筑的,我妈妈从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皮毛,”宣兆看出了岑柏言的犹疑和顾虑,温声道,“你陪她聊聊,她会高兴的。”

    再拒绝反倒会让场面更加尴尬,于是岑柏言点头道:“好。”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分别站在对角线两端,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保持着极其疏远的距离,安静的仿佛两个陌生人。

    宣兆抬头看着上跳的电梯楼层数字,随着“叮”一声响,宣兆转头:“到了。”

    电梯门徐徐开启,岑柏言下意识跨上前一步,伸手挡着门——岑柏言本来是个不注重这些细节的人,曾经有次他和宣兆去商场看电影,电梯里,宣兆被人群挤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出电梯时宣兆拄着拐,行走比较缓慢,被正在关闭的电梯门狠狠夹了一下。自那之后,每次他们上下电梯,岑柏言一定会先宣兆一步挡住电梯门。

    这个条件反射的动作令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宣兆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谢谢。”

    岑柏言收回手:“不客气。”

    他们一前一后,缓步走到了宣谕的病房前,宣兆将拐棍靠在墙边,这才轻轻推开门。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拥进来,宣谕膝头躺着一本翻开的书,正闭着眼在沙发上午睡。

    她手背上插着针头,药水透过滴管缓缓进入她的身体,她脸色极其憔悴,呼吸轻的几乎就要听不见,宽大的睡服也掩盖不住她的枯瘦,露出的一截臂可以是骨瘦如柴,腕骨高高凸起,手背上的青筋像是枯叶的脉络。

    岑柏言也不禁放缓了呼吸,他环视这间过分整洁的病房,可以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花瓶、镜子、瓷碗、刀具等等可能成为自残工具的东西统统被收起来了,桌角、床脚全部包着软垫,墙面也贴上了柔软的海绵材料。

    床边放着岑柏言见都没见过的医疗仪器,显然宣谕就是靠着这些维持生命。

    岑柏言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一种莫名的歉疚和负罪感从心底涌起,他甚至不敢去看宣谕的脸。

    “天气热了,她精神不好,”宣兆走到宣谕身边,取了一件薄被为母亲盖上,低声对岑柏言,“每天醒着的时间会短些。”

    “那我不扰了。”岑柏言将带来的礼物放在地上,匆匆转过身。

    宣谕本就睡的不深,听见响动便微微睁开了双眼:“兆?”

    “嗯,是我。”宣兆将宣谕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怎么不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时间差不多了,我想你应该到了,”宣谕笑着,“就看会儿书等你,没想到睡着了。”

    岑柏言背身站在门边,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兆,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宣谕看见了岑柏言。

    宣兆:“是一个认识的朋友,特地来探望你的。”

    “怎么让人家干站着,太失礼了。”宣谕责怪地拍了拍宣兆手臂,对岑柏言招了招手,“来,过来这边坐。”

    岑柏言缓缓转过身,垂眸:“阿姨,扰了。”

    “不扰不扰,”宣谕显而易见的开心,“兆第一次带朋友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来这边坐,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

    “阿姨,我不热。”

    岑柏言在宣谕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几分局促,仿佛有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令他无法自然地面对宣谕。

    宣兆站起身,让出了沙发的位置,让岑柏言坐下。

    “好英俊的朋友,”宣谕笑吟吟地看着岑柏言,“我都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帅的伙子了。”

    宣谕坐在床边,不满道:“我不英俊吗?”

    “好好好,你也英俊,”宣谕摇了摇头,对岑柏言眨了眨眼,声,“你看他,多大年纪了还吃醋,我反正觉得你长得比他好看。”

    岑柏言厚重的心防不知不觉间被卸下了一些,他抿着嘴唇垂下头,低笑出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宣谕问。

    宣兆:“他叫——”

    “柏言,”岑柏言立即接过宣兆的话,“阿姨,我叫柏言,柏是松柏常青的多音字,语言的言。”

    他可以隐掉了自己姓“岑”这件事。

    “柏言?”宣谕双眼一亮,“柏是气节,言是承诺,这个名字含义真好。”

    “没有,”岑柏言笑了笑,“只是随便起的。”

    护士轻轻敲了敲门,示意宣兆出去一下,宣兆站起身:“我去倒水,你们聊。”

    “去吧,”宣谕摆摆手,对宣兆,“快走,柏言陪我就够了。”

    宣兆哭笑不得:“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宣兆出去后,岑柏言更加拘谨,一时间不知道该什么。

    宣谕始终用一种慈爱、温柔、包容的眼神看着岑柏言,然而岑柏言却在这种注视下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内疚感。

    如果她知道我是谁.

    “柏言,阿姨知道你是学建筑的,还拿过很厉害的奖项,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宣谕柔声。

    “客气了,”岑柏言立刻,“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办到。”

    如果他真的能够为宣谕做些什么,那再好不过了。

    岑柏言急于用这种方式做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弥补,但他却忽略了一点,自刚才进来后,宣兆并没有告诉过宣谕任何关于岑柏言专业的事情,宣谕却很自然地提起了这件事。

    “我时候和父母在江浙一带生活过几年,我十岁左右,举家搬到了新阳。再回老家,才发现老宅已经拆了,那一片被划做了商业区,”宣谕回忆道,“唯一几张老宅的照片在搬家时候也丢失了,这一直是我的一个遗憾.”

    宣兆返回病房时,岑柏言腿上放着一个本子,正用铅笔在上面勾勒轮廓。

    宣谕坐在他身边,垂头看着岑柏言落笔,眼睛里有淡淡的水光,像是陷入了某个遥远但温柔的回忆。

    “屋檐的四个角是翘起来的,”宣谕,“屋檐很宽、很长,常常有燕子来搭窝;门前是三级石阶,缝隙里面总是会长出青苔,我呀时候爱跑爱跳,常常滑倒.”

    在宣谕的描述下,岑柏言一笔一笔勾画出那座宅子的模样,微笑着:“没想到您时候那么淘气。”

    “兆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花园里跑啊跑的,怎么也跑不累,我怎么他都没有用。”

    岑柏言笔尖一顿。

    “他从前是个很开朗的孩子,后来变得有些.嗯.”宣谕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里是浓浓的宠爱,“别扭,有时候感觉冷冷淡淡的,我也常常被他伤了心。柏言,如果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不要见怪。”

    岑柏言没有回答,在屋顶上勾勒出瓦片的形状。

    宣兆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安静地凝视岑柏言轮廓分明的侧脸,阳光笼罩在他身上,又穿过发梢,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虽然我这么好像不太妥当,但兆这个孩子,有时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宣谕的声音温柔沉静的像是一潭碧绿的湖水,“他的人生永远留在了七岁那年,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样,理所当然地做错的事,等到要弥补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岑柏言双唇紧抿,强迫自己将思绪集中到笔下的那幅画上。

    年代久远,宣谕也无法准确描述出当年那个宅子更多的细节,岑柏言便擅作主张,画上了带着圆铜环把手的木门、雕花的窗格,甚至还画了两只衔着草叶的燕子。

    宣谕久久凝视着这副画,指尖心翼翼地拂过瓦片、屋檐、门廊、石阶.而后她珍惜地将画捧在手心,对岑柏言谢谢。

    “我也有件礼物送给你。”宣谕。

    岑柏言受宠若惊:“不用了阿姨,我没做什么。”

    宣谕从茶几上拿起一本书,递给了岑柏言:“之前我和兆一起读的书,现在转赠给你。”

    她翻开封皮,在扉页上写下了几个字。

    宣谕:“我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这就是你的书了。”

    岑柏言接过书本,垂头一看,《悉达多》。

    “柏言,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宣谕笑着,“我原本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岑柏言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

    宣谕依旧笑的慈爱且包容。

    “您.”岑柏言声线微颤,“您知道我是谁?”

    “你是柏言,”宣谕,“是兆的朋友。”

    岑柏言指尖微微蜷缩,旋即缓慢地翻开手中这本书的外封,扉页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岑柏言。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姓什么。

    岑柏言眼眶忽然一烫,垂眸道:“对不起,对不起.”

    “傻孩子,”宣谕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和兆一样,都是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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