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人生回忆录 十分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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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恩久违地梦到了他身为人类时的记忆。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放映室内,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观看着自己短暂的人生。

    眼前的画面,由他在商业联姻下的出生、父母分离后形单影只的童年,以及付出信任、众叛亲离的青年时代构成,开头波澜不惊,中间烂俗狗血。高楼坠下时的城市残影,是它的结尾。

    他很优秀,是有天赋同时还拼死努力的类型。他时候这样做,是想向貌合神离的父母证明自己很好很有价值,值得被爱。然而这什么都没换来。他依然是个透明人。后来他的父母各自重组家庭,他便成了谁都不待见的大少爷。于是努力和勤奋,在持续的惯性之后,蹭了他充足空虚寂寥内心的选择。

    于是他依旧拼尽一切,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像干瘪的海绵一样攫取着他能学到的所有。学业知识、运动技能、人情世故、商业手段,甚至包括他不喜欢的种种阴谋诡计,他都逼着自己去掌握。他对外塑起一个堪称完美的形象,这吸引了无数男男女女,而他拒绝他们的靠近。因为他知道,自己对爱的极度饥渴,已是种病态,没有人可以满足。

    在他少年至青年的这段时间,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用几年锲而不舍的坚持在他的保护壳上敲开了一道裂缝。那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不得上一辈认可,在家族里畏手畏脚,像只可怜的老鼠。他让他想起了自己时候,于是难得发了次善心,接纳了他的靠近。

    而这次不忍,让他亲手培养起了自己的最大敌人。

    当他偶然得知那些针对他的意外、种种谋划陷阱,皆是出自对方之手时,他只有一阵子的恍惚。他冷酷无情地处理了那次夺权,撕破父子间最后一丝温情假面,不顾重重反对和劝解,彻底架空了那个他一直渴望被其认可的男人。他控制了家族最关键的资源,将所有反对者的尊严踩在脚底,让他们战战兢兢瞻仰他的鼻息。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犯错误。他知道自己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他拥有的爱本就贫瘠,经不起任何风险。只要他自己爱自己,那么就够了。

    可人生太孤独寂寥。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诱惑,又想去够那遥不可及的火焰。

    他一生唯一一次放手去爱,堵上一切的追逐,最终再一次失败了。他败得很惨,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活得简单而快乐、幸福而满足,他却不行?

    是他不配吗?

    对,是他不配。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只有这样的答案,才能让他不痛不怨,不再原地浪费时间。他要更强大,他会更强大,只要他继续奋力前行,他终会摆脱这种脆弱。他如此坚信着。

    可不知何时,世界在他眼前逐渐变成了灰色的幻影。呼吸对他来,变得沉重而疲累;活着,成了一种永无尽头的折磨。

    他爱上了夜半时分踏上顶楼的边沿,感受夜风拂面的冷意。只有那短短一会,当生与死交织成一线,继续和终结只在一念时,他才觉得自己不是具尸体,因为他还有选择。他可以无限接近解脱,也可以继续忍耐,完成人生的苦行。

    踏空的那一步,是他比较喜欢的那个结局。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第二次机会。

    不是重新来过,而是在另一个文明、以另一种存在,再历这烦扰红尘。

    消失的记忆给了他心灵伤口愈合的机会。整整五载,他无忧无虑,在两位父亲和兄长们的关爱骄纵下肆意成长。但美好总有终结。当他一次意外又撞到脑壳时,他脑中突如其来地多了一份记忆。那些片段混乱无序,却无比真实——他不是在做梦,而是磨难,再一次的开始。

    他要逃离。

    他绝不要再重蹈覆辙。

    羁绊,关怀,亲爱与被爱,听起来很迷惑人心,但真正卷入进去后,等待他的只会是得与失的狂风暴雨。他不苛求永恒的宁静与满足,他只希望分别离开失去之时,不要太痛太苦。

    和过往一样,他懂得无数道理,可他就是做不到。在那些虫子执着坚持、无怨的付出下,他又回去了,他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在这个世界的家人,然后就被生活的残酷狠狠又上了一课。

    他就知道,越美好,越珍贵,他越不配。

    人生的录影带已经播放完毕,屏幕上只留下黑白的雪花。夏恩颓丧地坐在原地,双眼空茫,身陷泥潭。疼痛从胸口裂开,像土地因干涸龟裂出的缝隙,是无法填补、黑寂虚无的无尽深渊,将他一口口吞噬殆尽。

    疼。好疼。哪里都疼。

    少年捂住头颅,面容扭曲,发出无声的嘶鸣。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有脚步声忽而响起。雪松的清冽飘散而落,像一缕星光落入裂缝之中,映亮了他的视野,缓和了那无穷无尽的痛苦。他跪坐在地上,忍不住仰头看去。

    一个身影渐渐显出轮廓,是他非常喜欢的一张脸,锋锐刚毅,坚硬强大,他的眼神沉稳幽深,沉淀着透彻一切的敏锐,但更重要的,却是在外界风雨飘摇中始终燃烧的火苗,那般的坚韧执着、无所畏惧。

    那火焰如此明亮,仿佛燃进了他的灵魂,他感到了颤栗,和发自内心的绝对渴望。

    夏恩认出这是劳埃德·克雷夫。

    你仍然想要他,不是吗?

    身边有人悠悠道,是优雅交叠双腿,撑着下巴饶有兴味量他的尤里。

    可他不属于我。

    他讷讷地回道。他不拥有他。劳埃德·克雷夫是只活生生的军雌。他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虫生经历,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未知。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征服他,也不能确保再也不会有类似情况的发生。

    他好不容易才拼凑起这具破破烂烂的躯壳,他承受不起任何的冒险。

    试一试。再试一试。

    更多的人出现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弗朗茨在对他点头微笑,曼森雷姆哥俩好地一左一右拍他肩膀,赫德森揉着他的头发,眼神鼓励又包容,而尤里,目光严肃而认真:

    我亲爱的弟弟,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需要你做出抉择,我也希望,你可以给予他应得的那份尊重。

    …………

    …………

    夏恩猛然睁开双眼,心脏的跳动声清晰可闻,重重敲击在耳膜。

    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仅有梦境的最后一幕,顽强地保留了十之七八。

    尤里的声音犹然在耳。夏恩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他平躺在床上,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感受着紧紧挨蹭的另一具躯体,是那般的温暖厚实,无比熨帖,带来真实可触的安全与稳定。

    “……少爷,您醒了?”

    雌虫低沉磁性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下一刻,对方起身开灯。暖黄色的灯光从床头泻出,夏恩刚刚睁开的双眼又眯了起来。而仿佛知晓他的感觉,高大强壮的身躯挪动了一下,挡住了对雄子来太过刺眼的光:

    “身体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他伸出厚实的手掌,贴上少年的额头,挨蹭了一下,又滑过他的脸颊,来到他的颈侧。

    ……是劳埃德。

    夏恩脱力般地放心闭合眼皮,感受着暖意从肌肤相触的地方慢慢渗入。梦中的空虚和寂冷席卷而来,夏恩突然觉得很冷。他不由抓住了雌虫的手臂,哪怕浑身虚软无力,却还是挣扎着翻了个身,试图用手臂将雌虫圈住。

    察觉了他的意图,劳埃德无声地又滑了回去,替夏恩拢好被子,在里面结结实实地抱住了雄子。

    “头还疼吗?”没得到对方的回应,雌虫继续询问,轻柔的声音落在夏恩耳畔,痒痒的很舒服。

    “……好一些了。”躺了一会,少年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回忆起昏迷前的场景,感到很是奇怪,“你怎么知道……”那股雪松的清冽香味……夏恩忽然反应过来,梦中无声无息用精神力抚慰他狂躁精神海的,“是你”

    “您一直皱着眉,表情很痛苦。”雌虫的手来到他的眼眶和太阳穴前,开始自发地按压揉动,“我稍微引导了一下。”

    “我没醒你单方引导很麻烦吧?其实没啥,老毛病了,休息休息就好。”少年眯着眼睛,躺了回去,任他揉了几下后,就阻了他的动作,同时在被窝中往上蹭去,直到和劳埃德四目相对,低声轻文:

    “现在几点了……舞会怎么样了?肯呢?……一定要留下他,不要让他被鲁特带走。”

    “现在是18号中午。杰少校您精神力损耗过大,可能会虚弱一阵子,怕冷怕热、困乏无力都是正常的。舞会的事情您无须担心,已经处理好了。袭爵仪式的时间也往后调整了。”

    帝国上将灰绿色的双眸充满怜爱地望过来,语音低柔地回答了雄子的问题:“至于肯……少爷,您能告诉我,昨天在花园中发生了什么吗?”

    在沃德·乔纳森和鲁特·普莱斯的对外版本里,夏恩莫名奇妙地出现在宴会厅后的花园,没几句就挥拳揍虫,而且下手很重,不仅把两只雌虫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甚至还想杀了他们。

    这听起来着实匪夷所思,雄虫只靠武力攻击趴了雌虫?不是不可能——尤里·洛奥斯特就能一虫单挑一个队——而是统计概率上来,这很难发生。

    劳埃德第一时间问询了洛奥斯特曾经的通讯官。黑发的退役军雌十分自责,言语之间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对于夏恩如何落水,却无论如何都不清楚。

    这个关键的细节,劳埃德只能耐心的等待雄子醒来,向他本虫询问。

    被雌虫如此目光包裹着,夏恩表示很是受用,但联想起自己一时冲动到底干了什么,少爷就有些支支吾吾了。

    昨天的舞会,全帝国上千家媒体同步直播,帝国官方也早就拟好了舞会后要发布的通稿。而现在?以帝国媒体舆论超大的自由开放度,可想而知的,现在星网一定非常热闹。

    现下回想,当时他若能稍微冷静一下,也不至于亲手毁了自己的成虫礼。他自己被骂惯了,其实无所谓。但成虫礼毕竟不一样,这不是他一只虫的事,这涉及到洛奥斯特家的脸面,也关乎着虫帝伊斯米尔和劳埃德的威望和之后的计划。

    他在这里眼神闪烁,半天不吭声,帝国上将只能叹了口气,轻抚着他的发顶,在他额上落下一个轻带着安抚意味的吻:

    “我知道您是为了帮肯。有些事您不想没关系。但据我对您的了解,就算您当时真的很生气,却也不至于像他们的,要杀了沃德·乔纳森和鲁特·普莱斯吧”

    这样轻浅的一个吻,而且还是落在额头上的,却让雄子直接愣住了。如果他没记错,这是帝国上将第一次主动亲他……少年的心泛出一层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

    “没错,那一刻,我确实想杀了他们。”到这里,雄虫还有点沙哑清冷的音色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夏恩至今还能回忆起那股冰冷的杀意。由精神核渗出,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毁灭欲望。它那般强烈真实,仿佛一直蛰伏在心底,因而突然爆发之时,才以假乱真,支配了他的意识及身躯。

    “但那个念头是被虫强塞进我脑子的……有虫对我使用了精神暗示。我掉入水池,也不是意外。他们用精神力冻结、硬化了冰层,只能用精神力破除……”

    “劳埃德,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杀了我吗?还是想让我坐牢?……”

    “这是个测试。”雌虫忽地出声,声音很冷。

    “……他们想知道我真正的精神力水平?”夏恩略一思索,就反应了过来。

    “不是随便一只雄虫就能毁了别虫精神图景的,少爷。”

    劳埃德望着他,用手指替他理好额前的碎发:“看来您的实力是瞒不住了。除了朱瓦耶,最近几个月您还出手教训了沃德。普莱斯家族这半年来本来就有点反常……现在看起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吗……”最后半句,雌虫声音极低,基本是在自言自语。

    “普莱斯家有什么问题?”夏恩很关心雌虫透露出的这个点,“会不会影响到肯?你应该也知道了,肯被智脑匹配给了鲁特那混蛋。劳埃德,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他?”

    “之前,我问过您的意思。”劳埃德目光沉沉。他的是两虫从基地返回洛奥斯特大宅时,讨论过的话题。

    夏恩不话了。他那会不想管,是因为他尊重肯的决定。可他也没想到,肯运气这么差,智脑为他选定的雄主居然会是普莱斯家的矮子。如果是其他贵族家不成器的雄子也就算了,毕竟虫各有命,他又不是救世主。

    可鲁特真不行。那矮子看着平平无奇,还有点懦弱,其实在性|事上有很多特殊癖好。据他玩死过不少雌虫,都被普莱斯家用各种手段处理了。

    “我们不能放肯回去,劳埃德。”

    少年重复道,态度十分坚定。劳埃德抚着他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这个时候根本不想听到雄子用这样关切的语气谈论另一只雌虫。嫉妒和独占欲来得这样突然,完全不受理智控制。

    “……我赞同。”

    沉默半晌,帝国上将开口,肯定了夏恩的意见。

    “但只要婚姻关系存在一天,肯就是普莱斯家的雌虫,鲁特·普赖斯怎么对他,都是合法合理的。如果普赖斯上门要虫,短时间内,我们无能为力。希望少爷您能理解。”

    他和夏恩都不傻,以肯的身份,本来是不够资格出席少爷的成虫舞会的。可普莱斯居然在自己的十几只雌奴里带了前洛奥斯特军团通讯官,的什么主意一目了然。而这种行为,势必经过家族默许的,代表着对方的态度。这两家里,普莱斯以前就和洛奥斯特不对付了,乔纳森则是刚转换了阵营,试图在帝国政坛更进一步。

    劳埃德的这些,夏恩也知道。因而话到这里,他也开始发愁。只是在那之前……

    “你……吃醋了?”

    *

    作者有话要:

    很肥的一章!求夸奖!

    一开始这两只对手戏,就长长长长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