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阿周心眼里觉得,葛出云总被媒体叫成穿西装的疯狗,其实一点都不冤。
那臭脾气一上来,大家就谁都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在场的媒体哪个恨他恨得不是牙痒痒,可他这一发作,却愣是没一个再敢往前凑的,捧着摄像机傻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直到葛出云被阿周等人给按住了,来清场的保安也追过来要抓人下去,他们这才不约而同的反应过来,最后形成了一场非常壮观的,吵吵嚷嚷地举着相机被赶了出门去的狗仔群像。
一番喧闹过后足足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被女人突兀的声音破。
“闹得真是难看啊,出云。”
他被人压着,起初还不服地反抗,直到听见了这熟悉的声音,瞬间就像被针扎进了脊髓中枢,大半的身子一下就木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才顺着声音的方向僵硬地扭过头去看。
人群的尽头,他看见了熏子脸,还有恭恭敬敬站在她身后的西装男。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混进了办公区的格子间里,反应过来她已经随意地拉来张椅子,在上面坐了很久,灰调白色的呢子大衣拢在身前,戴着棕皮手套的两只手交叠在放在膝盖上,保养得当的缘故,她皮肤看着比葛出云还要白一些,由内而外地透着冷感。
见葛出云看过来,才抬起一只手挽了挽鬓发,起身朝他这边走过来,举手投足间都优雅端庄得像一个土生土长在东京的名门姐。
“不是下午要开董事会吗?我离得远,就早点过来了,哦对了,我现在是公司的股东之一,还是大股东呢,当然要来的。”熏子笑着,嘴角扬起来让她那张略显刻薄的脸变得温婉了不少,“怎么,没有人告诉你吗?毕竟出了这么大事情呢。还是……”
她冷不防地凑了上来,摘下手套,伸过手来想摸摸他的脸。
葛出云的反应却像是被她手指上戴的戒指冰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别开头往后躲。
但他没能躲开,熏子的手就这么不容他抗拒贴上来,掌心明明是暖的,却又叫人不寒而栗,像从她口中吐出来的话一样。
“难不成,这些年你尽心尽力,葛建华却连一点股份都不敢放到你手里?”
有些问题压根儿就没有被回答的必要,单单从被提问者嘴唇上一点一点褪下去的血色就能看出来,熏子很快就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一双泛了黄的杏核眼亮亮的,满是心疼。
“我可怜的儿子,要不要回到妈妈身边来?”
Omega的手腕很瘦,力气也不大,可单单被她那双泛着棕黄眼睛注视着,身体就像被一条巨蟒,从脚踝一路缠绕到脖颈,如同她面相上自带的压迫感一样,让人喘不上来气。
“你别碰我。”葛出云咬着牙。
仅仅只是拽下来肆意贴上来的手,就已经让他胸腔大幅度地起伏上了,仿佛脱离开那只手,周遭的空气也一同被还了回来。
熏子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不加掩饰的敌意,嘴角的笑容逐渐变得牵强,她垂下头,摇了摇,“真伤心呢,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不请我去你办公室坐坐吗?”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西装男忽然走上前来,不动神色地冲他扬了扬手里的公文包。
葛出云知道熏子这趟过来的目的决计不单纯,但没想到她已经赤裸到连装一下都懒得。
“没空,我还有工作。”他冷眼瞥了那男人一眼,口吻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而且我也不是很想一大早就和鼻毛露在外面的男人话,很倒胃口。”
西装男下意识就举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听到周遭隐隐有嗤笑声,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面上顿时红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冷静下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口道:“您所的工作是对这次的丑闻处理吧?不用麻烦了,这次董事会召开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取消掉您主任编辑的职位,我们在来之前已经提前询问过其他股东的态度了,除了葛董事长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很干脆的表过态了,不过董事长手中持有的股份仅占18%,综合来看,他的意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一时间,哗然声四起。
从视频被曝出的那一刻,大家其实就对这次事件的处理心知肚明,但亲耳听见,还是会忍不住的意外惊叹。
那个葛出云,真的要走了?
诸如此类,毫无意义可言的疑问渐续涌了上来。
熏子忽然歪着头捏了捏耳垂,环视了一下嘈杂的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回到葛出云脸上,细长的两条眉毛拧起来,关切地问道:“你们那么惊讶干什么?难不成你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些老家伙真是过分啊,再怎么样也要提前和你一下的。”
“过分的是你们吧!没这么欺负人的!”阿周再也忍不下去。
他一直在旁边拉着葛出云,生怕他再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举动,直到看见那条被紧紧他箍在了怀里的胳膊罕见的发抖起来,人生头一回这么替葛出云感到不值。
要不是听季蔷过熏子在日本时所作所为,他恐怕也不会觉得,她那些惺惺作态的话在这个场景下竟显得如此咄咄逼人。
葛出云却在这一片嘈杂声中笑了出声,身形也渐渐稳了下来。
“我本来也算离职的,你们没必要多此一举。”
熏子点点头,耳垂被她捏得已然泛红,“我知道,自己是算提出辞职,然后在你众多的下属中扶植一个上位,到时候你人虽不在,决策权却还握在手里,你就是这么算的对吧?当我这个妈妈的也还算了解自己儿子吧?”
“但是很遗憾,出云,接手你位置的人,会是我。”她笑得完全看不出有多遗憾,“如何?现在想谈了吗?”
*
距离熏子进入到主编办公室已经过去一个时了,贴在门缝偷听的人也已经快叠成了罗汉墙,阿周体重基数比较大,就理所当然地被压倒了最下面,他现在感觉自己腰有些不太好了,耳朵被上面那些年轻叽叽喳喳地吵着,也有点不太好了。
“怎么办,我们真的要换主编吗?”
“这个田切老师之前不是那个挺有名的设计师来着吗,怎么想起来做这行了?”
“不知道,但我听啊,咱们这个月刊最初就是她创立的,只不过后来因为怀孕的缘故就葛董事长带回去,让她专心养胎了,后来生产完就再没能回来,一直到离婚被净身出户,想来可能也是对咱们杂志有执念。”
“可主编毕竟是她亲儿子啊,她这么做也太绝情了点吧,你想想,主编现在视频刚被曝出来,还在网上被骂得那么难听,心情一定糟透了,她就算再怎么有执念也不好在这时候趁火劫吧?”
“话是怎么,但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咱们公司现在在二级市场的股价已经跌爆了,哎?不对,我怎么有点怀疑……她好像早就知道咱们公司要出事儿,就是靠恶意收购股票才一跃成了股东之一。”
“哎……等等,恶意收购是违法的吧?”
“谁知道呢,不定等上了法庭咱们公司都没了。”
“你她当上主编后会不会很凶啊,她那长相看起来就不是很好接近的人,刚刚听她话也总觉得阴阳怪气的,你们有没有那种阴冷冷的感觉?”
“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
“应该也还好吧,怎么也是个Omega,脾气再差也差不过主编吧?”
这话题越扯越没边儿,起初还能替葛出云抱不平两句,到后面的重点就已经完完全全落在新主编的管理模式凶不凶上来,阿周有点生气了,他直起腰,把压在他背上的几个编辑给撵了下去,不高兴地斥道:“行了!你们吵吵那么大声是怕屋里发现不了我们吗?”
话音还没落,门就从里面被开了,顶着半斤发胶的鼻毛西装男走出来站在门边,阴森森朝他们微笑。
“可以请你们稍微保持一下安静吗?”
*
鼻毛男是被熏子发出去的,她在葛出云面前早就不用装慈母了,但在外人面前多少还要顾忌一下。
葛出云比她放得开,人还没走,就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了,“你死了这条心吧,葛建华有多恨你,你又不是不清楚,他不会把公司交给你的。”
“他不重要,放权给你这些年,他恐怕压根儿不知道董事会早就变天了,他现在了不算。”熏子坐在他的椅子上,脚蹬着地,一圈一圈儿地转,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敲,:“出云,选择权在你。”
“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他不得不承认熏子诛他心的本事,属实一绝。
她明明知道这句两度从法官嘴里问出来的话,曾是他年少时代的阴翳,如今却可以这般调笑着,如此轻易就敲到了他身上。
实在有够恶心人的。
“你俩狗咬狗一嘴毛,少扯上我。”他恶狠狠道。
“真奇怪,明明在所有的孩子里,你是长得最像我的,性格却是最不像的。”熏子没有因为他难听的话而气恼,反而笑得更开怀了,“你大概恨我吧,恨我把你带去了日本,却丢下你不管不顾,但是出云,妈妈也有妈妈的难处。”
熏子垂下眼睫,眼眶陷进去的地方,一片阴影。
“你知道,一个不漂亮的Omega独自从乡下到东京闯荡有多难吗?就算我发了性,全脱光了站在那些Alpha面前搔首弄姿,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还会大笑着对我这张脸完全提不起兴趣,毕竟没有那个Alpha能看着高中时代教导主任的脸硬起来,很过分对吧?跟我一块入职的女孩儿,就算是样貌平平的Beta稍稍化妆扮一下都有中年男人上去舔,来找我的却尽是些瘸子瞎子,完事儿之后塞进来的钱就像发乞丐。”
葛出云全然不接他的话茬,“你活该,是你自己非要去东京的,那就闭嘴少抱怨。”
“但我从来没后悔过,”熏子挽了挽鬓发,抬起头时有患上了那副惹人憎恶的教导主任面容,“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东京,我就是讨厌乡下,讨厌漫天的铁锈味,讨厌蹩脚滑稽的关西口音,讨厌土路,讨厌摇摇晃晃的公车,我喜欢的一切只有东京能给我,可我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在东京生存下去。”
“我啊,第一次尝到性别的甜头是在新宿的一家夜总会,我在卫生间捡到了一个易感期的Alpha,估计是被人下药了,忍得很艰难,我释放了些信息素出来,他就彻底失控了。”熏子轻描淡写地讲述起来,丝毫不会因为在儿子面前这种事情而感到难为情。
“他看上去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从钱包里掏了一大把的福泽谕吉丢给我,让我跟他睡,我睡了,但他让我吃避孕药,我没吃,临走前还带走了他钱包里的名片。两个月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便找上门去,他一见到我眼睛就亮了,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就给我一大笔钱。”
“那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实话给他的时候还怪舍不得的,但拿到钱之后我就释怀了,开始跟夜总会的客人学投资,那段日子真的很开心,挣了不少钱,我都开始盘算在东京哪一处买个公寓比较好,但很不幸,赶上了日本的泡沫经济时代,一夜间,就又回到了那个一贫如洗的状态,之前带着我做投资的几个哥,跳楼的跳楼,回老家的回老家。”
“我所在夜总会也关店了,来也丢人,泡沫经济的影响下,就连我们这种红灯产业都有被波及到,我更难接到生意,便转行去做了家政,因为这份工作,认识了三流设计师黛,他是东京人,出生在艺术家庭,但一家子都没什么艺术天赋,也没有钱,不过长得不错,身为Alpha,最后入赘进了别人家,有人因为泡沫经济满盘皆输,也有人因为泡沫经济发了笔财,他入赘的那户人家就属于后者,在乡下靠制作海鲜酱油发家,然后举家搬来了东京,但举手投足间始终是个乡下人,黛很清高,一面不甘心对那种人低声下气,一面又无法舍弃当下奢靡的生活,直到遇见了我。”
“我才去了两周,黛就他爱上了我,但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只是他的Omega从来不会对他卑躬屈膝,不会为他洗手做饭,而我会。我明知道他图什么,但也没有办法拒绝这份来之不易的告白,我做了那个黛的隐秘情人,他一周通常会来下人房来找我三到四次,背着他老婆为我设计衣服,把我扮成他喜欢的东京女孩模样,还我就是他的缪斯,是他灵感源泉,甚至差点为了我和他老婆离婚,可事发之后,他却第一时间冲上去,跪在他老婆面前痛哭忏悔。”
“真令人作呕,对吧,但我也不后悔认识他,毕竟是他带我进入到了时尚行业,让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这个圈子,也是他让我有机会认识了你父亲。”
一到葛建华,她整副眉眼全都假惺惺地弯了起来。
“他是第二个爱我Alpha,刚见面的时候,他扮得很英伦风,带着格纹帽子,白西服棕马甲,脖子上还挂着个相机,当时都他长得像年轻时候的金城武,我们是在时装周认识的,进入会场的票还是黛给我的,葛建华当时还只是个编辑,上来跟我搭话的时候还会红脸,他喜欢我的气质,问能不能给我拍一张照片。”
“我们很快坠入了爱河,我是真的很喜欢他,那也是我第一次,不是因为身份地位金钱这些东西去讨好一个Alpha,他在日本整整陪了我两个月,直到签证到期,再一次来日本的时候,他在出云大社前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她抬头看着葛出云,笑得露出了牙,像个初恋的少女,出来的话却大相径庭。
“你一副像吃了苍蝇的表情是做什么?不信吗?随便你怎么想都好,葛建华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是他把我拯救出来,让我想要过上堂堂正正的生活,想要挺直腰板做人,是他先骗我爱我,嘴上爱我的一切,但在知晓了我那些过去之后,唾弃我最狠的人也是他,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骗我上来,又狠狠把我地踹回去。”
一瞬间,Omega像是被触碰到了记忆的禁区,原本轻柔弯着的眉眼急速舒展扩张,枯黄的瞳孔涣散起来,葛出云被她突然间的转变振得向后撤了两步。
Omega的压迫感和Alpha的不同,Alpha的体型优势,会让他们在一些场合下,自带了一种居高临下,不容抗拒的威严,Omega却相反,他们生来纤细,可细到极致的韧劲儿就像钢丝一样,没什么杀伤力,但那股疯疯癫癫的劲儿实在烦人,冷不丁挨一下子,也会留下一道出血的伤。
葛出云现在就觉得很烦,非常烦。
好在隔着办公桌。
但她的手掌却开始一下一下的落在实心木桌台上,隔着皮手套发出的钝响穿透力不强,但在距离很近的场景下,更似砸在了他的心上。
这种感觉让他忍不住回想起,第二次上离婚法庭之前的那段日子,流产后的熏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开始越来越难讨好,常常会因为一点事朝他发脾气,一边嘶吼着,一边有节奏地,大力怕着这种能发出钝响和回声的东西。
直到他自己开始审问别人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会重复着熏子习惯性敲的动作,才意识到那些尖利刺耳的话,配上一声声的钝响,竟然会这么轻易击破成年人的心理防线。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一次次被熏子刺激到崩溃。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会忍不住起反应。
他强起精神,操纵着两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熏子却依然绕过桌台逼近他,掐着他的手腕强迫他听下去。
“是我劝他独立出来单干,是我鼓励他照顾他,甚至连他第一单合作都是我睡来的!就连你的这个位置,如果当初不是为了生你,它会一直是我的,你凭什么摆出这副嘴脸对我,好像我抢了你的东西一样,这一切明明都是葛建华先从我手里抢走的,你凭什么不帮我?”
“你的名声已经臭成了这样,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戳脊梁骨,既然那样就来帮我,反正你也舍不得它,毕竟投入了十多年的心血不是吗?反正你本来也算扶植别人上位不是吗?”
熏子使劲儿摇晃着他,直到他后脑猛地撞在墙上,倒是把方才闯进他脑子里的钝响给撞出去了一般。
他也便任由熏子抓着他,戒指隔着皮手套,把他腕骨硌得生疼。
“你就是,这么当上的设计师对吧?”他垂着眼皮,淡淡地看着熏子。
“啊,是又怎样?”熏子朝他扬了扬眉毛。
“我就嘛,那些所谓出圈的设计,怎么可能出自你这种人的手啊?真正的幕后设计师是田切对吧,你不过就是偷名的。”
“话再下去,就没意思了,出云。”熏子的疯劲儿慢慢收敛了回去,“等我回来之后,给我做事,妈妈保证不会亏待你。”
葛出云就当没听见一样,一字一顿地看着她,“一个认为自己性别只有生育魅力的人,是设计不出来那么美的东西的。”
“所以无论之前的真相到底如何,以及这次开会的结果如何,时尚杂志主编这个位置,你坐不长的。”葛出云低下头和她对视,面上出奇的平静,“换句你能听懂的话就是——”
“你,没那个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