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状元红
枯枝冒了新芽,成长了一段时间后,仲春也渐渐走到暮春。
清明时节,学校给了高三党一天半的假期,让同学们得以在百忙之中,回家扫墓祭祀。
一大早许妈妈便收拾好东西,带着许鹤栖回乡扫墓去了。
至于周铎,许鹤栖虽然想带着他回乡,但早在昨天晚上他就被宋之意接走了。
两人不得已只好分开。
“哟,是念姑娘带着孩子回来了啊。”
许鹤栖提着祭拜用的东西与许妈妈走在去祖坟的路上,迎面遇到了老家的熟人,对方笑着招呼,他们也只好停下脚步。
“是何姨吧,好久不见。”许妈妈笑着回应,从记忆里翻出一张几乎快变得陌生的脸,与面前的人重合。
“这是你儿子?长得真好,多大了,上高中了吧?”叫何姨的老人笑嘻嘻夸奖,乡里人热情淳朴,不太有距离感。
“过两月就高中毕业了。”许妈妈戳了戳许鹤栖让他叫人,许鹤栖只迷茫地看着许妈妈。
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谁,老家的亲戚还是朋友?什么辈分、怎么称呼?
“叫奶奶。”许妈妈声提醒他。
许鹤栖立马扬起笑脸,“奶奶好!”
“你好你好!娃娃真乖。”何姨笑得越发开心,还道:“你这给家里上完香,来我家吃顿便饭吧。”
许妈妈虽认识何姨,但这么多年过去,其实跟人家也不熟,不好意思就拒绝了。
闲聊两句之后,便继续往祖坟走去。
*
许妈妈本名叫何念,何家村是她的老家,离N市不远,来回两个多时的车程,因为想跟许家那边的人岔开去许家的祭拜时间,便领着许鹤栖先来了自己老家。
许鹤栖一边走一边问:“妈妈,您跟村里的人还熟悉吗?”
许妈妈叹一口气,“其实不怎么熟了,我嫁给你爸之后就一直定居在N市,以前你姥姥姥爷还在的时候,我们逢年过节还回来聚一下,后来你姥姥姥爷走了,我就好多年没回来过了。”
提起父母,许妈妈有些难过,何家两位老人走得早,一个因病去世,另一个便因此郁郁而终。
许鹤栖只对他们有零星一点记忆,只记得他们对他很好,很宠他。
以往在城里住着还时不时地能收到他们从乡里送来的东西,土猪肉、土鸡蛋、还有自家种的大米之类的。
是孩儿吃了这些东西好。
后来,这些东西突然就没了,然后在他的记忆里就多出来一段白。
他穿着棉麻色的衣裳,带着白色的帽子,白色的挂清随着风飘啊飘,他在喧闹的唢呐声和哭声中,磕下一个又一个头,那时他尚且不懂什么是死亡。
只听以后再也见不到疼他的姥姥姥爷,便挂了满脸的泪。妈妈很长一段时间也总是闷闷不乐。
“以后每年我陪您回来看看姥姥姥爷。”许鹤栖挽着妈妈的手道。
他已经长大,懂得什么是死亡,并在一年前再次经历。
他明白了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可生活还在继续,并不为谁的离去而停止,活着的人只能带着怀念继续前进,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更何况只要心中还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活着,人真正的死亡是在最后一个人也忘记自己那刻。
“好,你好好长大,姥姥姥爷看见了也高兴。”许妈妈收拾好心情,带着笑意地道。
她同样也明白,一昧的伤感并不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好好地活着,便是对死去的亲人最好的礼物。
纸钱燃烧后的灰烬在春风里挥舞,死亡与新生在同一片天空底下。
他们的祭拜并不隆重,烧了纸钱摆上一些水果、香烛后,许鹤栖与妈妈跪在坟前磕头凝视,心里着想的话。
因为忙着回许家那边祭拜,他们也没法多做停留,没等多久,便离开了。
走到村头,来时遇到的那位何姨正抱着一坛子东西,佝偻着身子,似乎是在等他们。
“奶奶好啊,怎么在这儿?”许鹤栖笑眯眯地率先招呼。
何姨又笑着了句:“娃娃好乖!”然后把手中捧着的坛子往许妈妈怀里送了送。
“何姨,您这是……”许妈妈不知道是什么,以为是老人家送她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接。
她回来得匆忙,也没带礼品来看望这些叔叔阿姨,怎么好接别人的礼。
“拿着吧,这也不是我给你的。”老人家的笑容不变,依旧乐呵呵的,“你也知道我家从祖上就是做酿酒营生的,传到我这辈还勉强能糊口,就继续做下去了。”
“这坛酒叫状元红,是娃娃出生那年,你父亲跟你丈夫来我家买的,买了之后就埋在我家院子里,是等娃娃长大了再来取,可惜了……”
可惜两人都没等到许鹤栖真正长大那一天。
“我年纪大了,不怎么记事,要不是今天碰见你,还把这事忘了呢。”何姨继续道,顺便把酒坛子塞到了许妈妈的怀里,坛子被清理得很干净。
“今天你刚好回来,我就想着把这坛酒交给你,免得再忘了,我们做生意讲究诚信嘞。”她语气中有几分得意。
许妈妈接过酒坛,沉甸甸的重量让她不由得紧紧抱住,以防落下碎了。
她眼里闪动着光,嘴角瘪了瘪,最后没什么,只道了声谢。
何姨送完酒就走了,许鹤栖看着妈妈怀里的酒,一时没憋住红了眼眶,他伸手摸了摸坛口的红封,触摸到十九年前父辈们赠予的爱意。
这份爱在地里埋藏着,在时间的长河里孤寂地漂泊了十九年,来到他的面前。
“回吧。”许妈妈轻声道,语气有些飘忽,“待会儿告诉你爸爸,咱们已经收到了他寄过来的酒,让他安心。”
“嗯。”许鹤栖重重地点点头,一滴泪砸在了酒坛上。
*
夜幕降临,等许鹤栖跟许妈妈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周铎已经做好饭菜在等他们了。
他会的不多,就那两道,比如:西红柿炒鸡蛋之类的。
见两人回来,怀里还抱着一坛酒,怕酒坛重,他连忙上前接了过来。
“怎么还买酒了,是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姥爷跟爸爸以前买的,存在了村里酿酒的奶奶家,今天回去,她挖出来给我们了。”许鹤栖着吸了吸鼻子。
周铎听许鹤栖这么,再一看酒坛上“状元红”三个字,瞬间就明白了这坛酒的意义。
他从前只听过,古时候的人家,会在孩子出生那天埋下一坛酒,盼望他将来有一天能高中状元,到时候回乡报喜,便将酒挖出以此来招待亲朋好友。
“那……那这个要等到你高考考上状元的时候咱们再喝吗?”周铎像捧着一颗炸弹那样,心翼翼地把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傻兮兮地问道。
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庄重珍贵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在地里埋了十几年的“状元红”,其中饱含的期望与爱意,让他不得不心又谨慎地对待。
许妈妈笑笑,道:“考状元哪有这样容易啊,这状元红啊大多数时候是做婚宴用的酒。”
周铎偷瞄一眼,心里想:比起他跟仙鹤的婚宴,那还是让仙鹤考状元比较容易一些。
“酒先放着吧,等你们高考结束,上大学那天再喝。”
状元与婚宴于许鹤栖来都不容易,许妈妈想不如就等上大学那天再喝,也算一个仪式。
“好!”周铎跟许鹤栖又心翼翼地把酒放屋里去藏好。
晚上睡觉时,周铎又翻来覆去地烙煎饼,或许是奔波了一天有些累,许鹤栖并没有醒。
周铎思来想去睡不着,便索性起了床。
他在窗边站立,透过朦胧的月色,见院里的桂树摇晃,心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素未谋面的许爸爸。
继而想到那坛“状元红”。
许爸爸或许是想将那坛酒埋在院里的桂树下吧,等到许鹤栖长大那一天再亲手挖出。
他猜测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院子里。
其实他猜得没有错,许爸爸当年确实想把酒带回来,可惜订酒的时候,他们要的那款卖完了,新的又还没酿好,再加上姥爷不让埋他家,要埋自己家,两人扯来扯去就干脆地一赌气埋在了何姨的院子里。
许鹤栖半夜迷迷糊糊地往床的另一边一摸,没摸到周铎,一下醒了过来。
他听到院子里有细微的声响,茫然地走到窗户边往外看,只见一个身影蹲在桂树底下,他掏出手机开电筒照了照,发现是周铎在底下拿着锄头不知道在挖什么。
“哥,你干嘛呢?”他懵懵地问道。
“吵到你了?”周铎回身。
“没。”许鹤栖从窗户翻了出去,“你在挖什么?”
周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跟阿姨带回来的‘状元红’我寻思着叔叔应该是想埋在这棵树底下,正好晚上睡不着,就想着埋过来。”
“谢谢,你有心了。”许鹤栖蹲下与他一起挖,他自己也没考虑到这一点。
“这有什么啊,应该的。”周铎笑笑,心里想:我本就该想你所想啊。
花了十几分钟挖了坑,然后把酒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填土埋好,周铎跟许鹤栖才回房继续睡觉。
风轻轻摇晃着桂树,爱抵达了它本该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