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平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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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冬的第一片雪飘进皇宫,落在琉璃瓦上,宫门——开了。

    白雪盖住地上的血渍,却盖不住浓烈的血腥味。

    整齐划一的军靴踏足白雪,一层薄薄的雪变成脚底下的污泥。

    长公主带兵迎来,注视为首的人良久。

    ‘哐当’,她丢掉手里的剑,双膝重重磕在地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

    “罪臣祁安,叩见吾皇。”

    凛冽的风将京城的雪送去边城。

    历经两月的夺位之争,最后以民心所向的彬王获得最后胜利结束。

    消息传到边城的时候,边城的人已经穿上厚厚的冬衣,沈杨待在边城已有一月。

    鞑靼在西南被戏耍一遍,屡屡在边城试探,但只要闻老将军还在,他们就不敢贸然进犯,可是冬日的寒冷显然也在考量鞑靼的底线。

    人饿极,会发疯。

    这些日子,因为迟迟不见闻老将军的身影,城门外的鞑靼开始时常过来试探,老将军手下的将士进出将军府的次数愈发频发。

    沈杨呆在书房代替闻老将军处理军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老将军手底下的将士都是在跟随将军驻守边城数十年的老人,面对沈杨这个年轻又文弱的男人,多有不屑之意,难免懈怠了。

    可是沈杨不能有所怠慢,书房的烛火常常亮至深夜。

    今夜也是如此,如心披着厚厚的冬衣送来热汤,进了书房前抖落身上的雪才推开门。

    如心把热汤放在案桌上,嘴里吐出一口白气,看着伏案的王妃,低声劝道:

    “王妃,夜深了,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吧。”

    沈杨适才抬起头,捏了捏眉心,询问起将军的近况。

    闻老将军年事已高,即使有姜神医在侧,也拖不了多长时间。

    如心着话跺了两下脚,边城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将军很喜欢惠平郡主,昨天还念叨着想惠平郡主。”

    何止是将军喜欢惠平郡主,惠平郡主也很喜欢老将军,因为老将军总是会给她一些木刻的新鲜玩意。

    沈杨捧着热汤喝了一口,稍微缓解了身躯的冰冷,瓷碗里的热汤捂热了手指。

    “惠平还在病中,别让她跑过去,免得过了病气给将军。”

    惠平郡主一直待在京城,来了边城有些水土不服,入冬后就直接受寒病倒了。

    “奴婢知晓,不会让惠平郡主去见将军。”

    沈杨点点头,起身准备出门,如心忙从一旁取下斗篷给王妃披上。

    斗篷外边是绣着云纹的苏锦,内里是雪白的貂绒,领口也是一圈貂绒。

    烛光下,分不清是沈杨的脸白一些,还是貂绒更白一些。

    出了书房,沈杨没有回自己的院子休息,而是往将军的院子走去。

    边城夜晚的风很大,和着雪,刺骨的寒凉,沈杨想起汇报上来边城最近一月冻死了五人,晚风中,沈杨眉头紧蹙。

    照顾将军的下人正着盹,忽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直接将人冷醒,睁眼一看,竟然是彬王妃,不过下人并未太过惊讶,这个月以来,彬王妃时常来探望将军。

    进了屋子有火炉,如心怕落在王妃斗篷上的雪化了,赶紧将雪轻轻扫了下来。

    “将军今天还好吗?”

    沈杨目光瞥向一旁的厚厚垂帘,里面已经熄了灯,病重的老人嗜睡的很,熬不住。

    “将军今天吃了药后,陈将军来探望,了一会话就睡下了。”

    陈将军是一个月前迎接沈杨,闻老将军身边的副将。

    沈杨听完点点头,侧头,厚厚垂帘后面,曾经镇守边疆的英雄已经迟暮,百病缠身,只能缠绵病榻。

    垂帘后传来动静,下人赶紧进去查看,沈杨在外面站了一会就要离开。

    正要开门的时候,下人掀开帘子叫住了他。

    “王妃,将军有话和你。”

    沈杨停下脚步,转道往里走去。

    垂帘之后是充斥鼻腔的药味和濒临死亡的气息。

    昏黄的烛光,床榻上一只苍老的手垂下,手指微微弯曲。

    “你来了。”

    老将军开口,气息微薄,双目浑浊,他手掌撑起,想要坐起来,沈杨连忙将人搀扶坐起,在后背垫好枕头。

    沈杨扭头吩咐外面的下人去叫姜神医过来,老将军没有阻拦,看着沈杨沉稳的样子,抓着他的手交代。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不用再顾忌,陈吏当了我二十年的副将,他是个可信之人,我走之后,他可替我镇守边疆。”

    老将军的手上满是茧子,粗糙的很,沈杨点头应了。

    “您放心,不会有事的,王爷马上就要登基了,将军您一定可以看到。”

    老将军靠着柔软的枕头,眼睛逐渐浑浊,他想起自己的一生。

    从一开始的一个兵,到被先帝看上,一步步当上将军,又想起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孩子,自己的外孙。

    晃晃悠悠一辈子,戎马一生、刀光剑影,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只相处了一个月的人——外孙的妻子。

    老将军慢慢闭上眼,他觉得有些累了,仿佛回到年轻时骑马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恍惚间又听到女儿降生时震耳欲聋的啼哭。

    他听不清了,只感觉有人握着自己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边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地上、屋檐都积了厚厚一层,一脚踩上去,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声音。

    御史大夫已经在御书房外站了很久,御前太监送来暖手炉,被问及御书房内的时候,御前太监的表情有些不太好。

    不一会,御史大夫就看见几个同僚脸色灰白的从御书房里出来,见到自己抱了一下拳就匆匆离开。

    御前太监也跟着出来,抬手请御史大夫进去。

    御书房内很暖和,可御史大夫感觉自己的手脚暖不过来。

    坐在御案后的男人面色平静无波,但御史大夫却不敢抬头直面圣颜,面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是曾经备受欺凌的王爷,而是万里疆土的主人。

    ——不再受任何人的控制:真正的皇帝。

    御前太监将皇帝写好的圣旨送到御史大夫手上,后者开一看,里面是关于彬王妃封后的事宜,御史大夫猛地抬头,触及皇帝目光时急忙低下头。

    他早该明白的。

    从祁衍放开西南,又在之后重新夺回城池,不仅戏弄震慑了鞑靼,更是将大虞境内动荡的消息死死锁住不让鞑靼看出丝毫破绽那一刻起,御史大夫就明白。

    祁衍不是先帝也不是那个死去的皇帝,他要做的事,一定会做的滴水不漏,能把前朝后宫和鞑靼玩弄于手掌。

    圣旨上,从吴将军夫人宴会救人到皖南水患瘟疫,到最后提出土地和耕具改革,一切功劳都被安在此时还不知所踪的彬王妃身上。

    其实御史大夫在看完沈杨送来的信上内容的时候,他很欣赏这个极具才华的年轻人,若有可能,他想让沈杨脱离彬王妃的身份,入朝为官。

    可惜。

    可惜,咬住猎物的豺狼,不会轻易松开利齿。

    就在这时,御前太监的一声咳嗽唤回御史大夫飘远的神思,抬头,御案后的男人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自己一眼,御史大夫顿时脊背生寒,他将圣旨重新放回御前太监的手里。

    他该什么?劝?先前离开脸色灰白的同僚,他们不会没有劝过,还是以老自居,死谏?

    毕竟一个男妃已是耻辱,如果出了男后……

    御史大夫挺直的脊梁佝偻了,他无比清晰的明白,没有人可以动摇皇帝的想法,动摇的只有自己的官位。

    能够在一夜之间掌控朝堂势力并有能力换洗官员的皇帝。

    谁,又敢惹怒?

    他不是念旧情的先帝,亦不是无能的上任皇帝。

    “皇上,彬王妃现不知所踪,此事不如延后再议?”

    御史大夫心翼翼的提出意见,花白的头发又白了几分。

    “朕的皇后只有一个,无论生死。”

    轻飘飘的语气落在御史大夫心头逾越千金重,几乎压地他喘不过气。

    从御书房出来,御史大夫发现冬日里自己手心和背上都是汗,御前太监看他的眼神和先前几个同僚的眼神一模一样。

    御史大夫没有立刻出宫,而是去看望自己已经是太妃的女儿。

    淑贤皇太妃知道自己父亲来看自己的时候,从寝宫出来到前殿。

    “父亲。”

    御史大夫握住女儿的手,心里稍稍安稳。

    屏退宫人后,御史大夫告诉女儿,待到皇上登基大典后,自己就要告老还乡。

    淑贤皇太妃惊讶追问,御史大夫没答,只是一再叮嘱道:

    “无论我在不在京城,只要你安稳的守着十三皇子,不要动任何其他心思,秦家就不会倒!”

    御史大夫的语气严肃,皇太妃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御史大夫松了一口气,最后叮嘱道:

    “若有机会,可以和彬王妃多走动。”

    无论是生是死,他都是未来的皇后。

    彬王妃?皇太妃目光流露出几分不解。

    彬王妃此时还不知所踪,为什么父亲要提起他。

    御史大夫没有多言,告诫完女儿后就离开了,皇太妃目送父亲离开。